窗外夜色漸濃，
一幢幢建築倒退著，
像倒播回憶的默片，
而車內的主角，
掩面而泣，
發不出一絲聲音。
收拾心情
將期許寄給下一世輪迴
縫補胸口前行
1
他叫冬子，是一名交警，冬子和我相識於西安，那時候我啥都沒有，他也誰都不是，兩個草民一見如故，情比金堅。
後來我回到沙城，幹起了體制內，他留在西安指揮交通。
冬子是我所認識的人里人緣最好的一個，他為人仗義，江湖救急從不拖沓。工作短短三年，這傢伙人脈暴漲，從未央到雁塔，從蓮湖到灞橋，就沒有他不認識的人。
一次去西安轉機，剛好趕上了晚高峰，硬生生給堵在了馬路上，車流一望無際，綿延八百里。
我心想完了，這次鐵定要耽擱，絕望中想起了冬子，按下撥號鍵，十分鐘後一個騎電動車戴紅色頭盔的胖子出現在視野，遠遠望去，像擁擠車流中一塊左衝右突的“瓜皮”。
我笑著問他幹嘛穿這麼滑稽，冬子敲了敲頭盔，說：怕你看不到，這個能醒目點。
一路風馳電掣，十幾分鍾後我們就到了機場高速口，一輛出租車已然在那裡等待，是冬子叫的，車錢已付，我也不矯情，抬手上車，只是心裡，直到了飛機起飛，都還暖洋洋的。
那以後我似乎漸漸明白了冬子好人緣的原因，那是一種把別人的事當成自己份內事的仗義。
冬子幫朋友兩肋插刀毫不含糊，可輪到他自己，他卻畏首畏尾，像個娘們兒。
一次冬子執勤，燈口停了一輛紅色馬自達，冬子旁光一掃，多看了人家女司機幾眼，就這幾下，冬子戀愛了。丫大半夜給我打電話，流著口水說人家姑娘如何如何漂亮，多麼多麼的好，他這輩子非人家不娶云云。
我說那你就去追啊，不有車牌號嗎？拿你們交警系統一查，姓名聯繫方式分分鐘有啊，他一拍大腿說對啊，我咋就沒想到呢，之後就激動成娃娃音。我握著電話，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一個胖老爺們上躥下跳，從糾結到扭捏，從欣喜到糾結。
出現畫面了都，那畫面太美，直“噁心”得灑家一天不下飯。
冬子還真查到了，女孩叫小敏，還附帶查到了人家的聯繫方式，冬子患得患失，到最後都沒勇氣打給小敏。
再後來我的朋友圈就被冬子和那輛紅色馬自達刷爆了。
這狗東西至賤無敵，滿城地搜索紅色馬自達行蹤，也不打擾也不表白，就盯著你，一旦發現人家違停，冬子就撲過去，扭著屁股在人家車門上貼單子，之後還不忘跟車合影自拍，發朋友圈秀戰果。
那幾天我的朋友圈是這樣的。
“哈哈，小敏，你停車壓線啦，哈哈哈。”
“小敏，停車超時了哦。”
“親，這裡不能停的哦，小敏敏”....
照片裡整排整排的違停車都沒事兒，唯獨那倒黴催的馬自達，車窗上永遠飄著傲嬌的黃單單。
造孽啊，
想到這裡我就一陣泛酸。
我問他：“這也太欠了吧，憑啥啊，人姑娘招你惹你啦？”
他說，“你看不明白嗎？我在表白啊，黃單上面都有我的聯繫號碼，等我一直貼下去，她準會打給我，到那個時候，她就知道我愛她了呀。”
我默默嚥了一口血，眼前飄過800只羊駝，每隻羊駝屁股上都貼一張黃單單，迎風飄揚。
2
後來，整個西安交警隊都知道冬子和紅色車車的故事，丫的，這幫人都一個德行，非但沒制止，居然全體參與。那段時間所有執勤的西安交警，瘋了似的，大街小巷翻找起那輛車，彷彿一夜之間，滿城流行“大家來找茬。”
開始還是零打碎敲地打給冬子，說“找到啦找到啦，那輛車車又違停啦，你快點過來，貼黃單單了啊。”後來乾脆大家一起上手貼，落款統一寫著：“冬子貼，電話XXX...”
那段時間，那輛紅色馬自達彷彿上了通緝令，每個抓到違停的交警都像中了彩票一般，各種貼圖各種微信，打雞血般曬著幸福。
再後來，大家終於見到了小敏，據說小姑娘抱著一堆罰單號啕大哭，奔走於西安各大交警隊。
那段時間的違章處理大廳是這樣的。
“哇，我就哭了，我才停了一小會兒啊”，小敏如是說。
“媽媽的呀，那麼多車車都沒貼，咋就逮著我往死裡貼啊，招誰惹誰了啊”，小敏擦著眼淚如是說。
“不活了，三小時貼三張，前一張都還沒撕乾淨呢”，小敏蹲在地上哭著如是說。
這時，窗口上那些年齡稍大一點的交警阿姨就會適時跑過來安慰，說：“姑娘你別哭啊，都是那個交警不好，諾，這是他的電話，你就去找他。”
說著順手將早已備好的電話塞在女孩手裡。還語重心長地囑咐：“其實啊，我跟你說，那個小夥子叫冬子，人還是挺不錯的。”
就這樣，當罰單貼到第99張時候，他們戀愛了。
消息傳來，整個西安交警隊都沸騰了。
我握著電話吃驚得目瞪口呆：“...這..這Tm也可以？”
3
後來到西安，冬子和小敏約我吃飯，冬子來借我，我就坐在到那輛馬自達的後座，我恍惚間彷彿看到玻璃窗外一個猥瑣的胖交警，正扭著屁股貼罰單，一邊貼還一邊哼哼：敏敏，這裡不能停哦，嘿嘿嘿嘿。
那畫面太美，才想了一會兒，我就莫名奇妙感覺一陣胃酸，那天下午又沒吃下飯。
後來他們結婚了。
婚禮當天，冬子坐在那輛紅色馬自達迎婚車裡，貫穿整個西安，每到一個路口，凡有執勤的交警，都會拉響警笛，順著道帶那麼一段兒，冬子的人緣，真不是蓋的。
是這樣的，平日裡，你把別人的事當成自己的份內事，當你有需要的時候，別人也會對你的事特別用心。
婚禮上冬子將99張罰單摺疊成九十九朵玫瑰，做成最耀眼的手捧花，嬌豔欲滴，看得人晃眼睛。
一張100塊啊，一旁的我數了一會兒，默默嚥了口血，媽蛋，這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貴的手捧花。
就在我悵然若失之際，只見冬子高舉手捧花，跪在小敏身前，喊著愛的誓言：
“紅燈停，綠燈行，愛你的心怎麼停！
紅燈停，綠燈行，做我老婆行不行？
紅燈停，綠燈行，黃燈你要等一等
為啥黃燈閃三下？那是在說偶愛你。”
一口濃烈的大城市戶縣口音，話中裹夾著城鄉結合部飯菜的調料味兒，不講理般撲面而來，毫無防備地噴你一臉。
還沒等我們回過味兒來，這個傢伙站起身，趁勢揮灑，擊出一套完整的交警執勤操。
那一瞬間，冬子周身翻滾著各種霸氣查克拉，彷彿草叢裡突然殺出八百個德瑪西亞，炸得人屁滾尿流。
現場所有觀眾都驚呆了，停了筷子忘記吃飯，而小敏，貓著腰提溜裙子，擦著眼淚笑岔氣。
自此，冬子二到爆表再沒朋友。
那天后，“紅燈停綠燈行”成了流行語，從婚禮現場的小朋友開始，口耳相傳，傳遍古都的大街小巷，爆裂般宣傳著交通法規。
4
也許轟轟烈烈的愛情註定短暫，就像夜晚天空炸亮的煙火，絢爛無比之後是死一般的寂靜，反差大了，反倒不如一盞燭火亮得長久些。
後來，冬子和小敏開始吵架，吵著吵著，就離婚了，資產清算，房子歸小敏，車子歸冬子。
關於冬子離婚的原因，我不問，他也不說，只知道後來那輛喜慶的紅車裡，孤零零單坐著一個胖子，神情落寞，徹夜不眠，開著車繞古城兜兜轉轉。
那之後的一段時間，冬子都沒打給我，再一次收到冬子的信息，是在晚上，只有幾個字：“大理，去不？”
我立刻非常好奇，免費的旅遊，不去白不去，當晚我就休了假，連夜奔赴西安。
剛出火車站，就看到那輛醒目的紅車在路邊停靠著。
冬子把車鑰匙扔給了我，說：“你對雲南熟，你來開吧。”
我去，敢情是招聘司機，我不就在雲南唸了兩年書嘛，咋個就對雲南熟了。
剛想拗脖子，轉眼就看到冬子落寞的眼神，我只得收拾起隔夜的疲憊，抖擻精神，發動汽車，而一旁的冬子，窩在副駕閉目養神。
冬子睡不著，眯起眼睛扭著身體，在副駕駛位置轉來轉去找睡姿，偶爾睜開眼看看，就是一陣罵罵咧咧。
“媽的，怎麼又到這兒，看到這個商場沒，虧老子當初貓了三個小時，就為等那個賤人。”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個胖交警，貓在商場門口，數著時間貼黃單。
“我X他大爺，那個賤人，最愛吃他家的麻醬涼皮，虧老子還排隊給她買。”
車子此時剛好拐過回民街。
“按什麼按，沒看到紅燈嗎？紅燈你走啊，你走一個試試，信不信老子罰死你。”
前方紅燈，後車響了兩聲喇叭，冬子就變得異常暴躁，罵罵咧咧。
我忽然明白冬子無法開車的原因。
整座城市裡遍地都是回憶，佈滿了回憶的暗坑，稍不留神，一個熟景就會跑到眼裡，戳得人胸悶虎口疼。
回憶是一碗老酒，一口下去，過往陳釀的歲月就泛起味兒來，燒得眼睛辣疼。
就這樣，冬子把小敏罵了個底朝天，罵著罵著自己就哭了，說：“張北，我他媽真沒出息啊，現在還愛著那個賤人。”
我聽完一陣沉默。
5
夜色漸濃，窗外一幢幢建築倒退著，像倒播回憶的默片，而車內的主角，掩面而泣，發不出一絲聲音。
紅燈停，綠燈行，黃燈是暫停，在愛情的交通規則裡，沒有後退，只得收拾心情，縫補胸口前行。
後來的幾天，我們一路向西，穿過油菜花開，遍地金黃的漢中；穿過巴山蜀地，山嶺蔥翠的廣元；穿過天府之國，火鍋飄香的成都；穿過四季花海，溫暖如春的昆明。
去大理。
車內循環播放著郝雲的歌，有幾句歌詞是這樣唱的：
“是不是對生活不太滿意，很久沒有笑過又不知為何，既然不快樂又不喜歡這裡，
不如一路向西 去大理；
路程有點波折，空氣有點稀薄，景色越遼闊 心裡越寂寞；
不知道誰在何處等待，不知道後來的後來；
.....
也許愛情就在洱海邊等著，也許故事正在發生著
....
撿起被時間碾碎的勇氣，讓雙腳沾滿清香的泥
....”
歌曲隨風飄揚，溫柔得像一把搖椅，搖得人內心柔軟，搖得往事重現，搖得淚眼婆娑，活生生搖出了一個朦朧的娑婆世界。
冬子聽著聽著就哭了，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再哭，如此循環往復，像那首反覆唱起的老歌。
就這樣，在第七天，伴隨歌聲，我們到了大理。
車停靠在洱海邊，冬子打開了後備箱，裡面雜亂無章擺放各式生活用具，還有一個粉紅色的手提箱，上面放著一束罰單做的手捧花。
冬子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說：“答應過那個賤人，要帶她來大理，最後一站，再不相欠。”
說完捧起那些東西，一件件扔向洱海，扔一件喊一聲，撕心裂肺，泣不成聲，一件件東西浸泡著水，浸泡著眼淚，婆娑輪迴，繞著圈沉向洱海底，冬子就呆立在洱海邊上，手上捧著那束手捧花，攥了又攥，終究還是留下了。
我在一旁唏噓不已，冬子啊，東西能放下，可心呢？你的心裡真放下了嗎？
後來，冬子去了崇聖寺，將手捧花帶在佛前，撕下一張一張的黃單，燒給寺裡的長明燈。
那夜，冬子跪在佛前碎碎念：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因無始貪嗔痴，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既然能除一切苦，
願賜我一絲智慧，不至讓我太辛苦。
...
曾經滿懷柔情如今滿腹傷痛，那個不曾忘記的人總是讓人心疼，到底是我太痴情還是生活太無情？
...
若這一生緣盡於此，願來生再復為人，期許在弱冠之年能再結緣紅綠燈前，再沒皮沒臉的追她一次，再守護著她，
再一次...不會讓她離開”
一年前，冬子跪在小敏身前，喊著：
“紅燈停，綠燈行，做我老婆行不行。”
現在冬子跪在佛前，喊著：
“紅綠燈前，再追你一次，不再讓你離開”
冬子，若你橫穿千里，只求一忘，為何又佛前輕許，再續前緣？是真的慧根淺？還是割捨不了沉重愛戀，如山如嶽？
一路向西，旅行是一種禪，冬子參的禪，叫做思念萬千。
佛說，閱盡三千煩惱絲，紅塵滾滾，功名利祿。
在大理紅塵，功如上關風，名似下關花，利比蒼山雪，祿為洱海月，冬子戒得掉這風花雪月，卻戒不掉那思念萬千。
最後一站，去大理
歸來途中，窗外夜色漸濃，一幢幢建築倒退著，像倒播回憶的默片，而車內的主角，掩面而泣，發不出一絲聲音。
紅燈停，綠燈行，黃燈是暫停，在愛情的交通規則裡，沒有後退，只得收拾心情，縫補胸口前行。
收拾心情，將期許寄給下一世輪迴，縫補胸口
前行。
閱讀更多 張北噠噠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