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酬定律》自序:識破真身

《血酬定律》自序:識破真身

“血酬”和“命價”這兩個詞,來自本書兩篇文章的題目。這兩篇文章排在前邊,卻是最後寫出來的。文章談到了生命與生存資源的交換關係,描繪了一些憑藉暴力建立的規矩,提到了計算血價和命價——錢與命的兌換率——的基本思路。

在中國歷史上,大量資源和財富是依據殺戮和破壞能力分配的,破壞力直接打造了社會結構,直接決定著各個社會集團的社會地位和權利義務邊界。明確意識到暴力的這種作用之後,我感覺眼光一亮,過去寫的許多文章似乎也可以用這條線索串起來。許多局面的形成,許多行為主體和社會集團的存在,許多生存策略和對策,都體現著這種作用。

在《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遊戲》一書中,我關注的中心問題是:“合法傷害權”如何造就了潛規則。在後來的閱讀和寫作中,我不自覺地繼續追尋這種低成本損害能力的蹤跡。自覺是忽然降臨的。亂世史料看多了,我意識到一種資源分配格局的普遍存在——“破壞要素”參與資源分配的格局。我把“破壞力”提到了與“生產力”對應的高度,試圖解釋這種格局。我以為,這是經過重重偽裝,尚未被充分意識到,還沒有得到透徹解釋的歷史“暗局”。本書粗淺描繪了幾筆,涉及到暗局中的幾種定式常形,寥寥幾位隱身者,未曾宣揚的三四種手段,由此形成的語言和社會意識等等,本書的正編目錄就是按照這四類內容編排的。

一、常形定式,即各方博弈形成的階段性結果和局面,包括五篇文章:

1、命價探尋,2、血酬,3、劉瑾潛流,4、出售英雄,5、正義的邊界總要老。

二、隱身者,或未被注意的社會集團和行為主體,包括四篇文章:

1、白員,2、縣官的隱身份,3、硬夥生意,4、我認出了一個小物種。

三、暗自流行的策略,四篇:

1、灰牢考略,2、庶民用暗器,3、性賄賂是個好辦法,4、在德不在險。

四、語言和社會意識,三篇:

1、說官話的利害計算,2、真實的難題和夢幻的解,3、金庸給我們編了什麼夢。

由於自覺性來得晚,“暗局”的比喻也來得晚,如此分類可謂“打哪兒指哪兒”,不無牽強之處,聊勝於胡堆亂放而已。

在現實生活中,上述因素其實是交織在一起的,主體互動必定採取某種策略,某些策略又為某種社會集團專用,各種社會主體互動也必定形成一些常見局面。我在這裡強作分別,一是因為不同文章所強調的重點不同,二是為了分析和表達的方便。

所有這些文章,不過描繪了全豹身上的斑斑點點。我對中國歷史全貌滿心好奇,按捺不住地做出各種想象和猜測,兩年前還根據管窺到的斑點拼湊出一幅草圖:《中國通史的一種讀法》。這幅草圖是個人的臨時性工作假說,隨著對破壞力的進一步瞭解,我漸漸看出了其中的缺點和不足,若干年後,這張草圖應該繪製得更精確,更少猜想成分。但我捨不得丟掉全局性視野,姑且把草圖附在書後,權充後記。

另有幾篇文章,讀來還有些意思,也一併收入,是為雜編。

關於本書的要緊話已經說完。下邊再說些虛的。

禪宗和尚說,覺悟要經歷三個階段:最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階段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階段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經過多年努力,我好像進入了半生不熟的階段,看什麼不是什麼。

打個比方說,在欽定的社會權利圖上,縣官佔地一畝,平民佔地一分,奴婢佔地一釐。也可以倒過來說,佔一畝地的就是縣官,佔一分的則是平民,佔一釐的就是奴婢,等等。山是山,水是水,歷歷分明。

然而,縣官悄悄擴張自己的權利邊界,將平民的實際權利壓縮到了兩三釐,父母官和子民的關係也逐步轉向主奴關係。這時的父母官便不再是父母,子民也不再是子民。那麼,實際成色不過二三成的子民應該叫什麼呢?叫子民還是叫奴婢?在純度漸變的系列上,哪裡是性質突變的臨界點呢?這類問題經常讓我犯難。

我們知道,人的能力和意志存在巨大的差異,即使是同一個人,能力和決心也在不斷變化。刁狠的縣官可能把某些平民的權利空間壓縮到一釐之下,尚不及法定的奴婢;而狡猾的奴婢又可能將實際權利擴張到一兩畝地,超過尋常的縣官。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就描述了給宰相看門的家奴的實際身份。

如果考慮到行為主體不僅是一些個體,還包括了家族、團體、黨派、階級之類的社會集團,實際情形就更加複雜多樣,而且“橫看成嶺豎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錯綜多變的真實地貌已然如此複雜,觀察角度和觀察距離的又增添了一重變化。於是,小山頭可能高過欽定地圖上的三山五嶽,一條暗溝的流量也許超過欽定地圖上的大江大河。放眼望去,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那麼,請恕我不顧邏輯地強問一句:不是山的那座山,到底是什麼山?不是水的那道水,又該叫什麼水?我們是不是應該給出確切的命名呢?

據說,生活在北極的愛斯基摩人對白色有詳細區分。我們眼中一派白茫茫的世界,在他們眼裡卻有豐富的層次和色彩。他們可以用豐富的詞彙描述我們視若無睹的差異,譬如陽光之下的白和背陰處的白。他們之所以能看見我們視若無睹的東西,因為他們有相應的語言和命名。反過來也可以說,他們所以有那些語言和命名,因為他們看到了我們沒有留意的東西。這是一個相互促進的過程。語言和命名既是認知的成果,又是認知的工具。

儒家的規範概念可以幫助我們看清楚許多東西,但也遮蔽了許多東西。現代西方思想大舉湧入中國,提供了新的命名系統,在開闢新視野的同時,也難免留下新的盲區。對於上述凝聚了巨量人類智慧的命名體系,我們不能不尊重,不能不學習,但是又不能敷衍偷懶,靠在前人身上吃現成飯。

近一兩年,母語中的自我表達和自我命名,多次給予我巨大的啟發,在先民智慧的引導和幫助下,我借用或改造了一些來自民間的詞彙,有時還杜撰一些詞彙,稱呼那些未經正式命名的東西。祖國語言是一座寶庫。先行者要在雪中行走覓食,不得不去細看,不能不去強說,不得不努力理解那些事物之間的關係。看、說和理解的成果,積澱為母語的詞彙和敘事,其中凝結了中國人民的智慧。我希望,浸透這種智慧之後,我會像實踐者一樣明瞭事物的真相,達到“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成熟境界。

我們正在建設自己的國家,正在努力理解我們的生存環境和腳下的地質構造,我們需要在前人的基礎上繼續猜測和描繪這些構造。我們被迫回顧歷史,探詢當前問題的來龍去脈。在回顧和理解的努力之中,一個更加吻合大型文明悠久經驗的概念體系將漸漸浮現出來。在我的想象裡,我一直做的事情,就是為這個自我理解和自我描述的觀念體系準備鋼筋和磚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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