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衡:毛澤東怎樣寫公文?

來源:秘書工作(mishugongzuo)

梁衡:毛澤東怎樣寫公文?


公文者,因工作而行的文字。在明清時代,衙門裡有專職的師爺,又叫“書記、文案、幕僚、秘書”之類。他們是專職的公文寫作人員,精於此道,研究此道,時間長了就成了一門學問,出了不少人才,留下一些名文。

如原為李密義軍書記後成了唐太宗名臣的魏徵,曾起草著名的《為徐敬業討武曌檄》的駱賓王。總之,這些公文文章,作為“一把手”的領袖很少親為。

但毛澤東與人不同,戰爭時期他虎帳擬電文,倚馬草軍書。進入建設時期,各種情況送達,案牘如山,他又批示、擬稿,甚至還親自理稿子、寫按語、編書。這確實是中外政治史和領袖叢中的一個特例。究其原因,半是他的親政、勤政之習,半是才華橫溢、文采自流。

要以自己動手為主,別人輔助為輔

毛澤東一生親自起草了大量的公文,如決議、通知、指示、決定、命令、電報,等等。毛澤東是把“親自動手”作為一項指令、一種要求、一個規定,下發全黨嚴格推行的。這也是他倡導的工作作風,並以身作則,率先垂範。

他在1948年為黨內起草的《關於建立報告制度》中要求:

“各中央局和分局,由書記負責(自己動手,不要秘書代勞),每兩個月,向中央和中央主席作一次綜合報告。”


1958年起草的《工作方法六十條》第三十八條規定:

“不可以一切依賴秘書”,“要以自己動手為主,別人輔助為輔”。


為什麼強調“親自動手”?因為這事關勤政敬業,事關黨風。我們不是衙門裡的老爺,是為民的公僕,況且所面對之事大多為新情況、新問題,必須邊調查研究,邊行文試行,邊總結提高。

公文是工作的工具,是撬動難題的槓桿,草擬公文是領導人當然的工作。正如不能由別人代替吃飯一樣,草擬公文也不能完全推給部下。領導人的才幹、水平在他親擬的公文中體現,也在這個過程中增長提高。

毛澤東在西柏坡期間,一年時間親手擬電報408封,指揮了三大戰役,迎來了新中國的誕生。奪取政權靠槍桿子,更靠筆桿子。筆桿子是戰略、策略、思想、方法;槍桿子是實力、武器、行動。

毛澤東是用筆桿子指揮著槍桿子奪取政權的。中國革命的勝利靠的是毛澤東思想,而從一定程度上說,也靠的是毛澤東的一支筆。他從不帶槍,卻須臾不可離筆,天天寫字行文。在指導公文方面毛澤東殫精竭慮,不厭其煩,經常提醒工作人員,“校對清楚,勿使有錯”“打清樣時校對勿錯”,還經常親自為公文改錯。

1953年4月毛澤東發現他的一個批示印錯,便寫信:

第一頁上“討論施行”是“付諸施行”之誤,印錯了,請發一更正通知。


1958年6月《紅旗》雜誌第一期刊登毛澤東的《介紹一個合作社》,毛澤東發現多了一個“的”字,即寫信:

第四頁第三行多了一個“的”字。其它各篇,可能也有錯訛字,應列一個正誤表,在下期刊出。


1958年成都會議期間印了毛澤東主持選編的有關四川的古詩詞,閱初稿時毛澤東指出11頁2行、13頁13行各有一錯。經查是李商隱《馬嵬》中的“空聞虎旅傳宵柝”錯為“奉旅”;韋莊《荷葉杯》中的“花下見無期”錯為“花不”。

這好像不可理解,覺得不該是大人物乾的事。但李大釗、陳獨秀、毛澤東、周恩來他們常常這樣做。周恩來就常為了文件上的用詞戴著老花鏡查字典。他們把這看得很有必要,又很平常。

公文首先要求實用,忌穿靴戴帽

公文屬應用文之列,首先的要求是實用,陳言務去,不要套話,直指核心。如果說毛澤東的講話文章,多偏重思想理論的務虛,公文則是實打實、一對一的工作指導。

公文不是用嘴,是用筆,它遵循的是文字寫作的規律,又是指導工作的原則。所以一要準確,二要平實

準確,就是一針見血,說出你的思想,你的要求,你到底要幹什麼。戰爭時期,形勢瞬息萬變,新中國成立初期,百廢待興,都容不得半點含糊。

平實,就是有什麼說什麼

,想要解決什麼問題就說什麼,不要東拉西扯、穿靴戴帽。同樣,那時的形勢也容不得你虛與委蛇。

毛澤東在1951年1月主持制定的《中共中央關於糾正電報、報告、指示、決定中的文字缺點的指示》中特別加了一段:

“一切較長的文電,均應開門見山,首先提出要點,即於開端處,先用極簡要文句,說明全文的目的或結論,喚起閱者注意,使閱者腦子裡先得一個總概念,不得不繼續看下去。”


這就是說公文的目的是要人知道你要幹什麼,你想解決什麼問題。

他在《反對黨八股》中說:

“共產黨員如果真想做宣傳,就要看對象,就要想一想自己的文章、演說、談話、寫字是給什麼人看、給什麼人聽的,否則就等於下決心不要人看,不要人聽。”


1948年4月毛澤東草擬的《再克洛陽後給洛陽前線指揮部的電報》,全文900多個字,條分縷析,將我黨進入城市後的新問題、新政策說得一清二楚,既好理解又便於執行。

不要以為準確、平實是起碼、簡單的要求,人人都能做到。實際情況是平實最難,正如真人難做。無論一個團體、政黨還是政府,當上下都已形成老一套時,這個團體、政黨、政府也就老了。與這個“老”相配套的就是空話、老話、套話,寫文章就拿腔拿調。韓愈、歐陽修反對的時文是這樣,明清的八股文是這樣,延安整風運動反對的黨八股也是這樣。

黨老則僵,政老則虛,師老兵疲,文走形式,這是政治規律也是文章規律。

應研究文章怎樣寫得短些,寫得精粹

毛澤東在《反對黨八股》中說:

“現在是在戰爭的時期,我們應該研究一下文章怎樣寫得短些,寫得精粹些。延安雖然還沒有戰爭,但軍隊天天在前方打仗,後方也喚工作忙,文章太長了,有誰來看呢?有些同志在前方也喜歡寫長報告。他們辛辛苦苦地寫了,送來了,其目的是要我們看的。可是怎麼敢看呢?長而空不好,短而空就好嗎?也不好。我們應當禁絕一切空話。但是主要的和首先的任務,是把那些又長又臭的懶婆娘的裹腳,趕快扔到垃圾桶裡去。”


我們看毛澤東指揮三大戰役的電文,最長的一篇《關於平津戰役的作戰方針》不過800字。

黨中央撤出延安、轉戰陝北這麼大的事,只發了兩個文件:一個指示,一個通知,加起來700多個字。

“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鬥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只有100多個字,英雄不朽,文字不朽。

現在是和平時期,屁股後面沒有槍聲,我們就更喜歡喝著茶開會,擺開架子念報告,傳達一個文件,動輒上萬字。這在當年是不可想象的。真正有權威的上級機關或個人是從來不須多言的。只有無權威時才拉旗扯皮,虛造聲勢,才要長文。而文章一長,人們不讀不看等於沒有寫。明知無用為什麼還要寫、要發呢?又長又空的文風是毀政之兆,魏晉的清談、明清的八股就是例證。

公文講究平實,也力求生動

公文最講平實,亦容易陷於枯燥,但毛澤東寫公文也力求生動。他的審美追求無處不在,於鮮明、準確、實用之餘,還有幾分瀟灑,這又見出他文人氣質的一面。

一般來講,公文寫作要求明白、簡潔,不一定求美,但是你不能折磨人。作為最高領袖,毛澤東每天要看很多公文,你老折磨他,他也是要發脾氣的。1958年9月2日,他批示《對一九五九年計劃調整情況的說明要點》時震怒了:

“我讀了兩遍,不大懂,讀後腦中無印象。將一些觀點湊合起來,聚沙成堆,缺乏邏輯,準確性、鮮明性都看不見,文字又不通順,更無高屋建瓴、勢如破竹之態……講了一萬次了,依然紋風不動,靈臺如花崗之巖,筆下若玄冰之凍。哪一年稍稍鬆動一點,使讀者感覺有些春意,因而免於早上天堂,略為延長一年兩年壽命呢!”


在毛澤東眼裡,公文要起調動情緒、統一思想、指導工作的作用

。怎樣才起作用?除內容外還靠語言的生動,靠美的感召。他說,

“修正文件,字斟句酌,邏輯清楚,文字興致勃勃”,“使人看了感覺解決問題,百倍信心,千鈞幹勁,行動起來”。


公文主要是說事、說理,但也不完全排斥形、情、典,用得好事半功倍。中國是個文章的國度,自古實行文官政治,當上官的文章大都過關,所以許多公文亦是美文,傳為佳話。

西晉時期李密的《陳情表》是一封寫給皇上的拒絕當官的信,丘遲的《與陳伯之書》是一封兩軍陣前的勸降書,魏徵的《諫太宗十思疏》是一份議政的奏摺,都是長盛不衰、留存於文學史的。

現存於《毛澤東選集》《毛澤東文集》中的公文中亦有不少美文,如《祭黃帝陵文》《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等。在《宣言》中就有這樣的句子:

“本軍全體指揮員、戰鬥員同志們!我們現在擔負了我國革命歷史上最重要最光榮的任務,我們應當積極努力,完成自己的任務。我偉大祖國哪一天能由黑暗轉入光明,我親愛同胞哪一天能過人的生活,能按自己的願望選擇自己的政府,依靠我們的努力來決定。”


這是號召,是動員,也是抒時代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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