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福兮禍兮 1

第五章:福兮禍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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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重要的城市哈爾濱,早晨霧靄一片,灰濛濛的,呈現了難以捉摸的詭秘。衚衕口傳出叫賣聲,蒼涼而無奈:豆腐,大豆腐……

哈爾濱的老道外,商家連成片,巴洛克建築物透出幾分神秘與傳奇。濱江站是中東路重要的貨運站,周圍都是老伯代(俄語苦力)裝卸工,這些人一部分是闖關東過來的,也有的是各地的逃犯。這些苦力沒有家,生理問題要解決,於是道外有了豐富多彩的廉價小吃和窯子,也有了桃花巷的緋聞。當時,一塊水豆腐售價才值三分錢,正應了“窮人吃豆腐”的民謠,賣豆腐的生意不錯,在老道外走半截衚衕,一盤豆腐就賣了出去。

此時,剛剛起床的張延閣,聽得叫賣豆腐的聲音,心裡老大不爽。他站在沾滿露水的草坪前,裡面有幾株花兒開得正豔,上邊沾滿了露水,顯得十分好看。他結實的臉膛浮出苦澀。這位山東大漢的身上,流淌著倔強的血液。他堅持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的處世哲學,已經很不容易了。人,要想活得有尊嚴,生活過得體面,缺乏基本的經濟條件有時是奢談。富而無驕,就更不容易了。多少人,腰包一鼓,身上的很多部位就會發生變化。腰板就直了,肚子就挺了,脾氣就大了,眼皮就高了。如果缺乏內在的修養做基礎,“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就有可能只是做秀、裝樣子。因為,它不是發自內心的一種自覺的行為,反會成為非常痛苦的、甚至是虛假的東西。成功的商人怎麼樣選擇生活,也讓張延閣挺困惑。中國“民族工業之父”張謇提倡“實業救國”。張廷閣以同姓人有此翹楚而十分自豪,他真想大聲吶喊幾聲,像古典劍俠小說裡的奇士,翻雲覆雨,放手大幹一場。遠東的財富,牢牢吸引住這位山東大漢。可是,他悲哀地很快就發現,理想很美好,機遇也很多,現實很冷酷,他不得不為自己尋找一條正確的道路。

這條道路就是與官府打交道該怎麼辦。

幾天前,張景惠傳話給他,說張大帥邀請他到奉天晤面。

聽說張大帥盛情邀請,亦驚亦喜,且憂且愁,張廷閣的右眼皮不安跳動,不知張大帥傳他有何事。為此,張延閣專門傳來鄒松山、杜清治兩個謀士商議。

鄒松山是張延閣太太鄒德馨的遠房兄長,他受過了良好的教育,洞悉商戰的詭雲迷霧,又頗有見識與膽略。張廷閣一旦經營上有疑慮,總會忘不了找他商量。杜清治屬於新式商業人才,他一直主張採取剛剛流行的財會管理制度,深得張廷閣的讚許。他請這兩個人來,無非是請二人答疑解惑,如何對應張大帥的會面。

張作霖是奉天省海城縣小窪村人。在他身上有更多的傳奇。張作霖後成為北洋軍奉系首領,是“北洋政府”最後一個掌權者,號稱“東北王”。在張作霖的政治生涯中,他於1911年智進奉天省城,是一大手筆。此後,張作霖以東北為基地,向關內擴張勢力並與直系共同把持了北京政府,支持梁士詒組閣,竭力控制北京政府,是一個匪氣十足的政治人物。

同張作霖這類官員打交道,大家都很擔心。杜清治說,張大帥統兵三十餘萬,軍費開支浩繁,不會是懇請各地商賈捐資吧?張廷閣點點頭,說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事情。

鄒松山微微一笑,他另有見解。說張大帥對洋人素來心藏戒備,又是單請鳳亭,莫不是有什麼好買賣請我們去做?

杜清治突然撫著額頭說道,也許是!最近瀏覽了《奉天新報》,上邊有報道稱,國人對洋人經營國內壟斷行業,意見頗多。莫不是大帥請雙合盛出資經營?

當時的東北政權的亂象,是眾所周知的。哈爾濱屬於特別市,因為正處於中東鐵路樞紐位置,中國政府管不得,像俄羅斯的租界,可又不完全像租界。俄羅斯鬧著赤色革命,變成了蘇維埃加盟共和國,早已經失去對哈爾濱的影響力,而沙俄的舊勢力依然存在。從軍政首腦角度出發,將一切權宜收歸國有,也反映了愛國情操,張廷閣暗中讚歎不已,他也知道發展航運收益大,只是,他卻顧慮重重。究其原因:其一,日本在哈爾濱設置的間諜機構“黑澤機關”,早就盯上了松花江水運,黑澤機關的機關長黑澤尚武,兩年前秘密向關東軍本部,透露他們派人勘察松花江流域的航運資料,並且請求關東軍向北發展,借勢開發黑龍江一帶豐富的自然資源。關東軍沒有立即向黑澤尚武明確表態,主要他們顧忌張作霖的實力;其二,哈埠的實業界,有眾多的人盯著內河航運這塊大蛋糕,早有人購火輪船建立航運公司,雙合盛對內河航運業生疏,他也擔心弄不好跌個跟頭,讓同仁恥笑;最後一點,他知道徐鵬志一直想發展航運業務。他對徐鵬志有說不出來的反感,因為這位與日本人走得很近的傢伙,對雙合盛充滿了嫉妒心,始終想找個機會狠狠咬一口。張廷閣是一個篤信道義的商人,他講究誠信、誠實經營,堅持古老的商業倫理和商業道德,他又不想得罪這類不仁不義之人,可是他又像無時不在的影子,一直不離他的眼前。

聽罷此言,張廷閣如釋重負。他準備一批禮品,即日啟程拜見張作霖。很快,從特別市公署來了消息,張作霖確實打算讓雙合盛經營內河航運。果然正如杜清治猜測,張作霖見俄羅斯商人開辦的江運,影響了東北經濟與軍事了,他再也無法容忍了,決定把內河航運權全部收回,由國內企業承擔航運業務。

很快,張廷閣又擔起心來。他知道,與軍閥打交道,最令他頭疼。他搖搖頭,真讓雙合盛經營航運,可真就害了我也!

“鳳亭何出此言啊?”鄒松山問。

“當今東北這塊土地,各方勢力暗中較勁,軍備頻繁、徵用船隻在所難免。”張廷閣慢聲說道:“我恪守民不與官府打交道,難啊!”他撫額頭嘆口氣。

果然不出鄒松山等人所料。張廷閣赴奉天,很快就拜會了張作霖這位“東北王”張作霖儘管是土匪出身,為人仗義豪爽。他對同姓的張廷閣十分客氣,說廷閣先生,我們中國人為啥總受外國人氣?我總結出來,無非我們心不齊,缺少堅船利炮,實業也不如洋人。本大帥聽犬子說,你是一個商業奇才,請你出山,收購俄人索斯金公司的輪船,改成由國人經營,你看如何啊?

張廷閣說,鳳亭不才,承蒙大帥看重,誠惶誠恐。只是……他見張作霖神態不悅,馬上說,我對航運一竅不通,只怕讓大帥失望了。

張作霖哈哈大笑,說哪裡有天生的人才,可以幹中學嘛!再說,你也可以聘用洋人中的專家,引以我用。如何啊?

張廷閣站起身說,雙合盛號稱無限公司,實質經營全由董事會負責。我回去儘快召開董事會,將結果報告給大帥。

“鳳亭啊,航運行業可是一本萬利。本大帥想把松花江內河航運交給你辦,也是想到你能夠為國人爭個好面子。我等你消息……”

看得出來,張作霖對張廷閣充滿期待,而且言語間也流露出來,將東北內陸航運權收回國人經營的決心,張廷閣甚覺心頭的壓力。

2

張廷閣站在庭院裡,打一套太極拳,活動一下身子,忽然聽得門鈴響。張廷閣的七口人家,只僱傭一位伙伕,事無鉅細,全得由夫人鄒德馨親自處理。此時她身體欠安,還沒有起床。張廷閣想,是哪位這麼早來訪呢?

三女兒張靄林剛剛洗梳完畢,聽得院門響,像燕子一樣跑出來。她穿著深紫色的小襯衫,襯衫上有暗色的花紋,那是淡淡的玫瑰花。立領,領口和袖口都有薄薄的淡紫色蕾絲,軟軟的蕾絲像一層輕薄的棉花糖一樣纏繞在襯衫上面。下端是半圓形收口,下身配了一條黑色的中裙,是用纖細的銀色絲線織的布。很多根抽得緊緊鬆鬆的緞帶縫在上面,下襬是一個一個圓弧的,搭配一雙淡雪青色的長襪,同色的蕾絲花邊,然後把雙腳伸進一雙黑色圓頭的娃娃鞋中,在朝陽下站著就會有光斑閃耀。張靄林把前面的頭髮分在兩邊綁成細細的辮子,然後把辮子再都歸到後面散著的頭髮裡面。用小蝴蝶形狀的暗藍色髮卡固定。烏黑的頭髮上顯得那麼高貴典雅。她個頭高挑,嘴角上挑起微笑,眸光閃爍,顯得那麼的美麗、動人。她說,爹,我去開門。

張廷閣眼裡露出威嚴的光澤,他厲聲說,看看是誰!要是你老叔,就不要讓他進來了!

張靄林乖巧地點頭,說爹,老叔又不是外人,你憑啥不歡迎他呀!

“小孩子,懂什麼!”張廷閣斥責女兒。

張靄林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從爹的隻言片語中,她感到老叔在外邊“不學好”了,偶爾抽兩口大煙,還逛過桃花巷,嫖過妓女,與那些風騷的女人喝花酒。張靄林儘管已經是少女,朦朧中也感覺不是人間正道。她打開院門,吃了一驚,居然是徐鵬志!

徐鵬志正值中年,虛胖的脖子上貼著膏藥,脖肋梗著,顯得刻板。他見是張靄林,嘻嘻笑道:“三小姐,你爹在嗎?”

“不要稱我小姐,我叫張靄林。”她倔強的脾氣像父親。然後她對張廷閣說,“爹呀,來客人了!”

果真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張廷閣微皺眉頭,高大壯實的身坯,像一堵石板牆,攔住笑嘻嘻的徐鵬志,表情冷漠,說徐先生,稀客啊!

徐鵬志是一個極善於見風使舵的主兒,他看出了張廷閣有幾分不悅,拱手說道:“徐某向二爺賀喜啊!”

“喜從何來?”張廷閣眼神兒怪怪地盯住他。

“容徐某進屋一敘如何?”徐鵬志狡黠地微笑。

張廷閣無奈,他只好手一揚,表示有請。徐鵬志邁著方步,進了客廳,環顧一番,恭維地說:“二爺的居室與我家街坊一樣哦!他是老毛子,屋子裡有油畫,有壁爐,還有一架鋼琴……”

“哦,鋼琴是小女的稀罕物。”張廷閣淡淡地說一句。

“好哇!鋼琴代表新生活,說明主人的生活質量。”他乾巴巴一笑。

“徐先生,想必你親自登門,一定有什麼重要事情吧?”他打斷了徐鵬志的話興。

“是啊!鄙人昨日聽說張大帥請您主持贖買俄羅斯航運公司,此事確鑿?”

說罷,徐鵬志眼珠骨碌碌盯住張廷閣,似乎擔心漏掉某個細節。

“徐先生,請不要折殺我也!”張廷閣表情深沉,卻又透出幾分莫測的精明,“既然徐先生己經從上邊獲得確切消息,何必又登門徵詢呢?哈哈,我去了奉天一趟,怎麼會引起如此大的風波?”

徐鵬志誠懇地說:“風亭先生是何許人也!哈哈,商界翻雲覆雨的重量級人物!當今生意難做,你有張大帥當後臺,什麼生意做不得?徐某所以特意前來賀喜!”

張廷閣沉吟著說,正是我鬧心的地方。徐老弟,我從來都篤信一條道理,商道危險,左右艱難,只有憑個人能力而為了。倚仗官府,恐怕也難以靠得住!今早來寒舍,莫非僅為此事?

“鳳亭先生,果真是聰明人!”徐鵬志滿臉的諂笑,湊到他面前,低聲而問,“不知您如何安排的內河船運?”

“公司事物龐雜,敝人尚未思忖如何辦理,看來你很有興趣?”張廷閣不由產生幾分警覺。

徐鵬志依然表現出好性子,他忍不住發出一聲笑,說我那點兒家底兒,薄得很哪,怎敢與雙合盛爭雄?只是,哈埠可有財團對內河航運感興趣,假若雙合盛的各位掌櫃子不嫌棄,獨資也中,投股也可,我只是捎個話頭,大家都會有錢可賺。

“一定是中信公司了?”張廷閣說罷,又覺得不妥,中信公司是奉天票號開的,老闆就是張作霖,他們要想開展內河航運業務,易如反掌。他猶豫的工夫,徐鵬志又嘿嘿笑了,說張掌櫃子,別熬心費力地去猜了,你要和他們合作,保你買賣興隆,順順溜溜哇!

張廷閣脫口而出:“莫非是大平洋行?”

他從徐鵬志得意的表情,找到了肯定的答案。張廷閣不由怒氣衝衝地說,可惡!日本人還想插手內河航運,那真是做夢!再說,張大帥早就有話,不準外國人插手!

“凡事都要三思而後行!張大帥又沒有長六隻眼睛,哪裡會始終盯著你呀?再者說,中東路歸日本人名下了,水陸聯運這步棋,還不是得由著日本人說了算!”徐鵬志進一步進言,“松花江的水運貨物,有多少依賴鐵道線轉運?——商人唯利,這筆賬不能不算!”

徐鵬志早就算妥了這步棋!張廷閣冷冷問:“你替大平洋行當說客?”

“不!我也替雙合盛考慮利害關係呀……”

“謝謝你的好意。徐先生,沒有別的意思,我也該到賬房看看去了!”他發逐客令了。

徐鵬志知趣地說,那好哇,不打擾了!不過,還盼望二當家的三思啊!

徐鵬志告辭後,張廷閣仍然無法從煩躁情緒中平靜下來。他見時間不早了,吃一份早餐,便趕往賬戶,查看各家企業的報表了。

幾十年來,張廷閣養成的習慣。兩年前,他偶感風寒,醫生吩咐他靜臥幾天,他也要求徐慎義把賬冊送到他床前。他每天頭一件事,就是核對每一家企業經濟指標,看到收支情況,儘管效益很好,他樂不起來。商家講究“務完物,無息幣”的經營目的,就是儘量加快商品和資金的週轉速度。而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做到“無敢居貴”。哈埠地處日俄經濟的鉗制一下,流通的貨幣種類繁多,況且當地又發行了“哈大洋”,匯率兌換難以適應,流動資金難以掌控,經營上如履薄冰。

對於經營工商業主來說,此時戰事頻繁,正值多事之秋,經營上可以說戰戰兢兢了。張廷閣深知動亂年代,工商業經營風險有多大、決策有多難!如行泥淖,弄不好資產會像氣泡一樣散去,落得家道衰敗下去。當然,大發戰爭之財也有之,可那畢竟是少數人!他看完了賬簿,閉目養神之際,徐慎義輕聲說:“鳳亭,大當家的來了!”

張廷閣急忙站起身,出門迎接。

剛剛下車的郝升堂在大家摻扶著,顛巍巍地走了進來,歲月不饒人,郝升堂已經發福的臉上有了幾塊老年斑。他走道時步子不穩,見到了張廷閣,哈哈大笑,說鳳亭啊,你去了奉天,也不多住幾天,看看那裡的風光啊!

“大掌櫃子,事關重要,不敢耽擱,恨不得馬上就回來啊!”張廷閣扶住了郝升堂。

進屋後,張廷閣忙把郝升堂讓在上座,喊茶坊的茶水伺候。然後說:“大掌櫃子,您身體結實呢!”

“是呀,是呀,託佛爺的福,我身體壯著呢!”郝升堂呷口茶水。

“大當家的,我應該到您府上彙報,哪好意思勞您大駕!”他說。

“二掌櫃子,大帥能見到你,面子給足了!大帥是要錢,還是要糧?”郝升堂問。

張廷閣故意賣個關子,說大帥給我們賺錢的機會,大掌櫃子有何打算啊?

“哎,那是福天哪!”郝升堂用文明棍敲打桌腿,很是興奮。

“大掌櫃子,那就召開董事會吧。”張廷閣不動聲色說。

“快告訴大哥,究竟是什麼買賣啊?”他突然很嚴肅地說,“軍火、鴉片,坑人的生意咱們可不能幹!”

張廷閣哈哈大笑,說大掌櫃子,你放心吧!大帥讓咱們把老毛子的火輪船公司買下來,由國人自主經營內河航運業務。

郝升堂撫掌而笑著說,好哇!快速速傳來各位董事,這生意做大了!

3

儘管奉系軍閥張作霖發佈收回內河航運權,改由國人經營。在松花江上,俄羅斯的索斯金航運公司的火輪船,仍然吐著濃煙,在微波起伏的江面上航行。

此時,正值初秋季節。松花江沿岸的蒲草、葦子長得十分茂盛。江面水闊,拖船上的原木煤炭,壘得很高,在江水中緩慢前行。船員們並不知道,此刻在馬迭爾賓館,一場決定索斯金航運公司命運的談判,正緊張地進行著。

索斯金航運公司的首席談判官戈比諾夫是一個大塊頭,此刻他的眼睛裡冒出憤怒與無奈。他的祖國被赤化了,他成為地地道道的“白俄”,成為一個喪失國籍的僑民。沒有國家的支持,如同孤兒,處處受壓迫,事事受氣。只是,他有一個“底線”,那就是隻賺不賠,公司的幾條輪船一定要賣上好價錢才肯脫手。

而作為買方,張廷閣希望花最少的錢,獲取更大的效益。

經濟賬必須要算,一旦弄不好,全盤皆輸。所以,談判僵持時,張廷閣就憑藉他熟練的俄語,與戈比諾夫進行了一次長談:

“戈比諾夫先生,公司清算後,您有什麼打算啊?”

戈比諾夫長有雜蕪的鬍鬚,他眼神陰鬱,此時忽然明亮起來,張先生說出一口流利的俄語,真讓我敬佩……

“是啊,張某在海參崴生活近30年。那是一塊好地方。”張廷閣感慨說。

看見了張廷閣眼裡充滿嚮往的光澤,戈比諾夫感到彼此的感情接近了許多,他說,我就是在西伯利亞出生的,對那裡有著深厚的感情。可惜,國內已經是蘇維埃掌控,我無意回國了。

“您準備長期在哈爾濱居住?“

戈比諾夫點點頭,說公司解體後,只有靠積蓄維持生計了。他話頭一轉,說我對貴公司進行調查,雙合盛是無限公司,錢大大的有,你我又是吃一個地方水長大的,何不做一筆交易?

此時,憑直覺告訴張廷閣,戈比諾夫提到的“交易”,顯然是幕後交易。其實,張廷閣身為公司的總經理,一諾千金,哪個人不聽?只是,這種交易帶有卑鄙與無恥,有出賣公司利益之嫌,他微笑,打斷戈比諾夫的話頭說,我聽明白了閣下的話意思。您是知道的,中國有一句老話,叫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作為公司的總經理,如果想為自己的一點私利,犧牲眾多股東的利益,恐怕早就被趕下臺了!

人不能只顧眼前那點蠅頭小利,只有往遠處看,才能站得住腳,才能贏得眾股東擁護。張廷閣此時把雙合盛經營得風生水起,如日中天,再鬧出點兒貪汙的新聞,豈不自毀前程嗎!

戈比諾夫看他是一個正直的人,說張先生,你果真是一條好漢,服了!

談判還沒有實質性進展,東省特別區長官公署長官張煥相邀張廷閣出席年會。這是東北軍閥張作霖的主意,為了籠絡工商實業人士,每年的中秋節前,都要舉行諸如此類的茶話會,暢談發展,向政府提出改進建議,類似當今政府改進經濟發展環境所實施的徵求工商界人士意見的做法。所不同的是,此時正是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張煥相早年留學日本,畢業於陸軍士官學校第8期步兵科。1911年歸國。此後,他在奉系軍隊任職,歷任奉天都督府參議、鎮安上將軍署參謀、盛武將軍公署顧問,終於成了哈爾濱這個特別區的行政長官。他有請,張廷閣不敢怠慢。而且舉行茶話會的地點耐人尋味,竟在中東鐵路員工俱樂部。

張廷閣坐著轎車,趕到會場,只見侍者彬彬有禮,向張廷閣鞠躬,接著替他脫下長衫、馬褂,還把他手裡的文明棍、禮帽保管起來。

剛剛脫掉外衣的邵乾一,用梳子理一下紛亂的頭髮,然後取出一張五元的鈔票,當小費送給侍者。那位侍者是一位日本男人,留有大分頭,見是五元錢的鈔票,喜笑顏開,嘴裡一顆金牙燦燦發亮,連連點頭哈腰:吆西!

張廷閣很是厭倦,到中東鐵路員工俱樂部開什麼會?他見邵乾一站在走廊等他,只好取出一個硬幣,擲到侍者的手裡。

那位侍者心中老大不滿,嘀咕一句。張廷閣明白,侍者嫌他小氣,也不計較,大模大樣地走到邵乾一面前,打哈哈說:“今年的小麥收成不錯呀!”

“鳳亭兄,你財大氣粗,總得有點氣派。你看,大家來開會,哪個人都沒有少給小費,唯獨你這位大老闆,出手只肯賞五角硬幣,讓我感到臉紅啊!”

邵乾一在東北獨家資本中居於首位,資本企業遍佈南北滿,可稱興旺昌盛。其年產量與雙合盛不分伯仲,只是他的麵粉不及雙合盛有名氣。此刻他臉上掛著的譏諷,張廷閣看得分明,他不以為然地說:“邵兄,我的錢也不是大風颳的,靠公司踏踏實實經營賺來的。要花,也得花在正道上,我最看不慣死要面子、窮擺譜的人!”

此話,顯然暗有所指。邵乾一的企業發展,代表關東的民營資本的典型,他在東北地區居於首富位置。他名下擁有四處大型制粉企業。天興福創立於1861年,發跡在遼寧金縣城內南街。當時他只借有200元小洋錢,開了一個小雜貨鋪,幹了二十多年,沒有什麼發展,只能維持家人生活。後來,在中日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中,邵氏家族發了財,發展成中型雜貨店,邵乾一於1906年在大連開設了天興福支店。到了1924年,邵家已在東北獨家資本中居於首位,擁有新式大型制粉廠四座:長春天興福第一制粉廠,哈爾濱天興福第二制粉廠,開原天興福第三制粉廠,海參崴天興東制粉廠;先進的制油廠兩座:大連天興福制油廠,大連天興福第二制油廠;有中型金縣雜貨店,大連代理店;有金縣四平方公里大蘋果園;在肇東還置土地近萬垧;在大連、金縣、長春、哈爾濱買了大量的房產;還有天興福錢莊、天興福醫院等,邵家資本企業遍佈南北滿,可謂富可敵國。邵乾一出門在外,前呼後擁,十分講排場,而且花起錢,可謂一擲千金,生意場上出名的大善人。他瞧不起張廷閣的吝嗇,說鳳亭兄的勤儉,本人早有耳聞,今日相見,果然名不虛傳。哈哈!

茶話會上,張煥相作為最高長官,會議的東道主,自然要有一番宏論。他講完話,其他人發言。張廷閣一直不言語,開完茶話會,自然要有一場宴會。張廷閣剛告辭,張煥相拉住了他,說鳳亭啊,我還有事呢!

“哦,張長官,有什麼事請明示。”張廷閣很謙卑的樣子。

“媽巴子的,購買火輪船的事兒談得如何啊?”張煥相問。

“張長官,正在進行。”張廷閣說。

“怎麼還沒有舉行簽字儀式啊?”他又問。

“嘿嘿,價格壓不下來。”張廷閣老實地說出實情。

“這些老毛子,鬼奸鬼怪的,如果不行,派一隊士兵強行封了他們!”他粗門大嗓地說。

“別,千萬不能那樣做!”張廷閣說,“張將軍,商有商道,各為其利,不能強求。我也看出,價格也壓不下來了,準備讓讓步。”

“好哇!今後出門,不用再乘外國人的客輪,坐雙合盛的火輪船,也是一件快事!”張煥相說到這裡,話鋒一轉,“聽說你們已經組成合營公司?資金有困難嗎,還有人想入股呢!”

“哪一位?”張廷閣迷縫著眼睛問。

張煥相小聲說:“徐鵬志你認得嗎?”

怎麼又是他!張廷閣說,徐先生想插手內河航運,他與日本黑譯機關的加藤明來往密切,怎麼與他合作呀?“哦,又是那個加藤明?”張煥相沉思片刻,說道:“鳳亭啊,既然有你的話,那就斷了這個股本吧!中國的財富,小日本眼紅啊!依我說,你們雙合盛可以考慮與東亞輪船公司、大同糧棧掌櫃子馬希聖合夥做這筆生意,如何啊?

張廷閣爽快地說,只要沒有外國資本摻加,跟誰合夥都中。

4

張作霖不僅是東北軍的統帥,對東北經濟也插手。

在他的“拉郎配”式的干涉下,由雙合盛、東亞輪船公司、大同糧棧與索斯金航運公司商談購買他們內河航船事宜,很快有了進展。比戈諾夫也知道大勢已去,再說購船款額達到預想的價格,轉讓索斯金航運公司的簽約儀式如期舉行。

雙合盛出資百分之五十,成為控股東家。

當時雙合盛共從索斯金航運公司購進四艘輪船。其中以青島號最大,五百馬力的大船,顯得巍峨壯實。在松花江岸邊停泊時,張廷閣邀請雙合盛的股東杜清治、鄒松山、李夢令、杜尚志、王禹川等人登船參觀,還請俄羅斯籍的船員開船遊覽了松花江。這幾個俄羅斯人知道,他們馬上就要與心愛的輪船分別,個個心情憂鬱。輪機手巴甫還把舵室清洗乾淨。張廷閣注意到這個細節,他用俄語問:

“巴甫先生,馬上把船移交給雙合盛了,為什麼還擦拭一遍?”

“我在船上幹了三年,對這條船性能太熟悉了!我簡直把船當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真有些捨不得呀!”巴甫的眼裡閃爍著淚光。

張廷閣見狀,十分感動,他立即對新組建的航運公司董事會建議,繼續聘用巴甫先生擔任輪機手。他的決定讓巴甫先生感到意外,他且驚且喜,半天也沒有說出話。當他知道這位高大的中年紳士就是雙合盛的總經理,用十分生硬的漢語說:“太好啦……張先生,偉大……”

此次購進的四艘輪船後,還買進了十二條拖船,分別以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已蛇、午馬、末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命名。經過船隻修整、試航,1927年,奉天航運公司正式成立了。那天,哈埠的商界名流、政界高官、社會賢達,來了不少前來祝賀。

張廷閣應酬之際,心頭的喜悅又泛出陣陣的酸楚。想起他當年跑崴子時,走旱路、搭船過海,歷經了千辛萬苦,終於熬到現在的光景,實屬不易。有時候,他想到奔奔波波的人生,一路走來,那些波折與困難,都在堅忍與支撐中化解了,冥冥中似乎有神靈在庇護,不自覺地墜入了一種莫名的境界了。張廷閣對神靈有了一種敬畏之心,奉天航業公司正式開張的那一天,他還請了道場,進行了祭河神的儀式。

讓張廷閣沒有想到的是,在前來賀喜的嘉賓中,竟有徐鵬志!張廷閣與他抱拳寒暄之餘,彼此的眼神多了幾分的戒備。徐鵬志的假笑,有著更深的意味,他拱起拳頭,笑著說道:“張老闆果然出手大氣,經營奉天航業公司大有講究啊!

“此話怎講?敝人願洗耳恭聽。”張廷閣客氣地說道。

“假若我記得不錯的話,25年秋,貴公司就談妥購進的索斯金公司,直到如今才正式開航,兩年多時間白白過去。這兩年時間,貴公司至少又賺得一個索斯金公司!”他說。

張廷閣大笑,說像我們這等外行人,怎能知道開辦一家航運公司的難處?修船、建碼頭、找貨源,耗費精力實在太大了!徐老闆,您有什麼高見,誠望多多提攜呀!

“張老闆,我還有一個客人,推薦給您,興許對您貴公司經營有利呢!”徐鵬志說。

“哪一位?”張廷閣問。

徐鵬志從人群中找出一位中年人,他蓄有仁丹鬍鬚,穿著西服,扁平的臉上多了幾分強國的矜持。徐鵬志笑道:“張老闆,他是大平洋行的董事加藤明先生!他的洋行有大批的貨物需要水運。”

見到加藤明,張廷閣彷彿像吃了一隻蒼蠅,他覺得噁心、厭煩,且又十分的煩惱,應酬地說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加藤明說,張先生開辦的奉天航業公司,前景大大的看好!我的洋行,貨物大大的有,以後合作會大大的多!

那一刻,張廷閣的腦瓜漲得大大的,他對這個小日本煩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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