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丹政權為何倒臺?專家:群眾並不完全反對威權,而是要能發展經濟

2019年春天,在沒有硝煙的戰場,蘇丹人民歷經4個多月的抗議,將執掌蘇丹30年的領導人、75歲的總統奧馬爾·巴希爾趕下了總統寶座。

當地時間4月11日,巴希爾政權的核心成員、國防部長伊本·奧夫宣佈推翻老總統,將其軟禁,併成立過渡軍事委員會,負責執掌國家事務。

民眾卻沒有就此偃旗息鼓,奧夫的擅作主張成為抗議的新焦點。僅一天後,這位臨時“接棒者”也擋不住民意,被迫辭去過渡軍事委員會主席一職,交由相對能被各方接受的前軍方參謀長阿卜杜勒·法塔赫·布爾漢接管。前總統巴希爾的兩個兄弟已被抓捕並被關進監獄。

不少人說,蘇丹的變局是“阿拉伯之春”的延續,可謂是一場姍姍來遲的“尼羅河之春”。從岡比亞、南非、津巴布韋,再到剛剛發生政變的阿爾及利亞乃至蘇丹,曾在2011年躲過一劫的老總統們紛紛退出歷史舞臺。這些傳統獨裁者們因何讓國民感到厭倦?對於蘇丹來說,新的領導者又能否帶領國家走出當下困局?

蘇丹政權為何倒臺?專家:群眾並不完全反對威權,而是要能發展經濟

為麵包而戰

自去年12月開始,由於通脹嚴重,加上政府取消補貼,蘇丹市面上的麵包價格漲了三倍。北部尼羅州最大城市阿特巴拉的年輕人率先站了出來,進行抗議示威活動,這股為麵包而戰的抗議浪潮隨即席捲整個蘇丹。

隨著不滿聲音的疊加,更多律師、工程師、教師和醫生等中產階級也加入了抗議者的隊伍,成員知識水平較高的蘇丹職業協會成為組織和領導者,民眾的訴求漸由抗議麵包和燃油漲價上升到了政治層面。與此同時,軍隊開始脫離巴希爾的掌控,最終成為政變的直接推動者。

對於年輕人口眾多的蘇丹來說,很多人並不知道巴希爾之外的領導人。巴希爾在1989年推翻時任民選總理艾哈邁德·米爾加尼後上位,併成為統治蘇丹時間最長的領導人。執政期間,他將眾多工會和公民社會組織列為非法組織,國內的批評家則被監禁或流放,還有些人死於酷刑。由於被指控在蘇丹達爾富爾地區的衝突中扮演“重要角色”,包括殺害、強姦和恐嚇數十萬平民,巴希爾也是唯一一個被國際刑事法庭通緝的國家領導人。

在巴希爾執政的30年間,蘇丹遭受了饑荒、美國導彈襲擊、國際孤立和內戰。而今,一成不變的世界終被瓦解。政變發生時,數千人聚集在國防部的大樓外高呼:“他倒下了,我們贏了!”4月11日當晚,不少抗議者不顧政府頒佈的宵禁令,持續在國防部大樓外“紮營”,抗議換湯不換藥的替代者奧夫,並高喊反對建立軍政府的口號,呼籲開啟文官統治時代。

36歲的蘇丹公務員賽義德對《鳳凰週刊》表示,總統下臺的這一刻讓他非常興奮,“是時候清算舊總統和全國大會黨(蘇丹執政黨),改善經濟狀況了”。

柏拉圖有句名言:“任何一個城邦,實際上都可以分為兩個城市,一個是窮人的城市,另一個是富人的城市。”在蘇丹首都喀土穆,富人居住的別墅區配備精緻的園林綠化,貧瘠和荒涼的影子無處尋覓。普通人中經濟條件較好的能住在平房裡,條件差的住在鐵皮、塑料布和泥土堆砌的棚屋內,還有人以鐵皮集裝箱為家。由於氣候炎熱,買不起空調、電扇的人們不得不露天而睡。

2011年中東政局經歷鉅變,彼時的蘇丹也發生了一件大事——經歷漫長的內戰後,南蘇丹獨立。與此同時,它也划走了原蘇丹共和國56%的石油儲量,讓蘇丹的財政收入減少了 36% 。失去了最主要的外匯來源,蘇丹政府開始面臨鉅額的財政赤字。受到國際油價下降和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2017年經濟問題在蘇丹全面爆發,貨幣貶值、通貨膨脹、食品和燃料短缺一應俱全。

蘇丹政權為何倒臺?專家:群眾並不完全反對威權,而是要能發展經濟

“經濟越來越差,2008年一瓶水不到1蘇丹鎊,現在要10蘇丹鎊。政府公務員的工資每月也只有3000蘇丹鎊(約63美元)。”賽義德稱。據悉,去年11月蘇丹的通貨膨脹率達到68%,而前一年同期的通脹率為25%。

英國《金融時報》評論說,多年來,阿拉伯世界的獨裁者們倚賴“社會契約”來維持穩定,實際上是利用來自石油美元的政府資金來收買民心,換取民眾接受政治自由的受限。但隨著該地區各國政府疲於應對不斷上升的債務、不斷擴大的赤字以及不斷增加的年輕人口,這些契約正在逐漸瓦解。

為了應對目前的危機,蘇丹政府靠補貼燃料、食品價格等方法解決問題,但治標不治本,反而導致通貨膨脹率飆升,反過來又推高了補貼成本,進一步擴大赤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2017年11月的報告顯示,蘇丹累積了超過500億美元的外債,其中大部分是欠款。

“經濟問題是導致政局變化的根本原因。”浙江師範大學非洲研究院教授、揚州大學蘇丹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姜恆昆向《鳳凰週刊》解釋稱,“一等再等的改革沒有出現,蘇丹人看不到生活改善的希望,才覺得推翻現有統治是唯一出路。”

歷史會重演麼?

自1956年獨立以來,蘇丹政變不斷,但成功的僅有四次(包括這一次)。這期間,政權一直通過非正常的方式交接,巴希爾也是在1989年通過軍事政變上臺的。上世紀60年代和80年代發生政變後,蘇丹實現了幾年文官統治,但最終由於民生問題難以改善,軍政府取而代之。這一次歷史是否會再次重演?

在巴希爾的長年統治下,蘇丹政府的議會、內閣及地方政府被解散,反對黨被取締,非官方新聞機構的活動也被停止,他本人成為無可爭議的唯一領導人。

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所長劉中民向《鳳凰週刊》指出,政變之後的政府很可能仍帶有一定威權色彩,但經過這場運動後,不會是像過去的那種典型威權政府,“阿拉伯國家的老百姓也並不是完全反對威權,關鍵是能不能解決經濟發展這個迫切任務”。

在喀土穆之外的蘇丹其他城市,很難見到像樣的柏油馬路,無論誰當權,新的過渡政府成立以後面臨的首要問題是改善民生,這直接關係到未來領導人的執政地位。姜恆昆解釋稱,“由於結構問題,經濟困境在短期內很難解決,這不是換一屆政府或一個領導人就能實現的,最現實的辦法是依靠外部的投資和援助。”

自老總統被“逼宮”下臺後,蘇丹局勢也受到外界持續關注。據“中東在線”等阿拉伯媒體報道,美國白宮一位高官4月16日表示,直到蘇丹領導層和政策發生變化,軍方不再掌控政權,美國才會將蘇丹從支恐名單上移除。中東媒體認為,華盛頓方面意在向蘇丹過渡軍事委員會施加壓力,促其兌現承諾,加快向文官政府交權的節奏和速度。美國-蘇丹商業委員會主席伊哈布·奧斯曼也表示,美國及其盟友英國、法國繼續對蘇丹軍方施加壓力很重要。

蘇丹政權為何倒臺?專家:群眾並不完全反對威權,而是要能發展經濟

1993年,美國克林頓政府指控蘇丹為哈馬斯、真主黨等組織提供支持,並庇護本·拉登等“國際恐怖分子”,將蘇丹列入支恐國家名單,並開始對蘇丹進行制裁,切斷與蘇丹的金融聯繫。2017年,特朗普政府決定解除對蘇丹長達20多年的禁運,並表示願意與其發展正常關係,但仍將其置於支恐國家名單。

作為非洲第三大國,蘇丹是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重要一環,也是中國在非投資的重點國家,主要集中在石油產業。據中非貿易研究中心網站消息,截至2016年11月,中國在蘇丹各領域投資總額達150億美元,有126箇中國投資公司在此開展業務。

中國對蘇丹在基礎設施、教育和醫療等領域也均有援助。蘇丹的三大水利工程、蘇丹港碼頭以及農業示範中心都是由中國援建的。2016年開始,中國扶貧基金會(CFPA)提供資金與蘇丹當地比爾特瓦蘇慈善組織(BTO)合作,為白尼羅州拉巴克地區近1600名鄉村學校的學生提供在校免費午餐,這些學生多屬於南蘇丹難民。而中國向蘇丹派出醫療隊的行動也持續了40餘年。去年9月在北京舉行中非論壇之際,據蘇丹媒體報道,中國承諾將向蘇丹提供5850萬美元的援助,與蘇丹興建雙方“早前同意”的項目,但未提及詳情。

中國外交部在政變發生後表態稱,相信蘇丹有能力處理好自己的內部事務,不管局勢如何變化,將始終致力於繼續推進和發展好中蘇友好合作關係。現軍事委員會主席布爾汗曾任蘇丹駐華使館武官,對中國有所瞭解。劉中民認為,“政權更迭以後,無論誰上臺,選擇跟中國合作應該是一個共識,發展基礎設施也是蘇丹的迫切需求。”

“阿拉伯之春”餘波未平

對於蘇丹民眾來說,現在遠不是慶祝勝利果實的時候,而是更加持久的“戰鬥”。改變一個獨裁者不易,改變其身後的系統更難。如果各黨派利益無法達成一致,蘇丹的未來只會更加難以預測。賽義德不相信新領導人能立刻帶領國家改頭換面,“新的軍政府領導層中,大部分其實還是原來的勢力”。

南非的英語教師Ceciley也關注著蘇丹發生的一切。她告訴《鳳凰週刊》,“被迫遠走他鄉,我身邊的蘇丹人都希望局勢能夠儘快好轉,但我認為這場危機不會很快結束,因為所有政黨都想掌權。當他們爭權奪利時,受苦受難只會是民眾。因為政府始終無法滿足民眾的需求。”

八年前阿拉伯世界的抗議浪潮猶立在目,突尼斯總統本·阿里、埃及總統穆巴拉克、利比亞領導人卡扎菲、也門總統薩利赫一片“強人”下臺。動盪的環境在約旦、摩洛哥、埃及和突尼斯持續引發規模不等的抗議活動,腐敗政權所帶給人們的不公平感,因緊縮措施而愈發強烈。

縱觀近兩年的局勢,“阿拉伯之春”餘波未平。2017年起,先是拒絕交權的岡比亞總統葉海亞·賈梅在國內外壓力下放棄權力流亡海外,繼而津巴布韋總統穆加貝在軍事政變後辭職,而後南非總統祖馬遭到選民的拋棄。這些老總統的身後,是衰退的經濟和失望的民意。

多米諾骨牌還在繼續。烏干達和喀麥隆近況堪憂,烏干達2016年大選後反政府抗議活動不斷,喀麥隆因內部爭鬥暴力衝突連連,截至去年年底已有數萬難民出逃。長期積累的經濟問題、社會矛盾、腐敗肆虐和教派爭鬥早為今天一連串變局埋下伏筆,這些國家無法擺脫動盪,也註定無法像新加坡和哈薩克斯坦的領導人一樣有機會選擇功成身退。

劉中民指出,由於執政黨與伊斯蘭力量的較量,使得阿爾及利亞社會自上世紀90年代就陷入動盪,國家和百姓付出了沉重代價。2011年“阿拉伯之春”來臨時,一方面民眾厭倦了動盪,一方面矛盾被釋放了一部分,因此當時的衝擊沒有過多牽連阿爾及利亞。

蘇丹也有異曲同工之處。南蘇丹獨立後,經年累月的內戰陰霾終於撥雲見日,蘇丹人以為能輕裝上陣一心謀發展,但事與願違,石油收入銳減帶來的民生問題,達爾富爾地區方部族爭鬥以及權力交接的問題無一解決。

不過,姜恆昆認為,這次在蘇丹發生的抗議浪潮有了一定進步。“之前發生動盪的阿拉伯國家中,國民訴求多是讓獨裁者下臺,對於下臺之後如何成立過渡政府、管理國家卻沒有進一步的考量。這次蘇丹的抗議群體中有很多來自職業協會的人,這些人多是對國家感到失望的中產階層,他們的參政意識非常強。”

對上述國民而言,無論是八年前還是今天,推翻政權之後的路還有很長。正如卡塔爾半島電視臺的高級政治分析師馬爾萬·比沙拉所稱,民主需要時間和耐力,革命的藝術需要深刻的社會轉型,以確保政治過渡的穩定性和持久性。

*應受訪者要求,賽義德為化名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鳳凰週刊】創作,獨家發佈在今日頭條,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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