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長篇小說《虎石臺》作者張釜

舍一生写成一部书|专访长篇小说《虎石台》作者张釜

今天要推介的一部名為《虎石臺》的長篇小說傳奇色彩很強,這裡不單是說小說中的故事具有濃重的傳奇色彩,就是這部書的成書過程都非常傳奇,它是張治賢、張釜父子兩代人歷經60多年心血創作完成的,中間還經歷了“焚稿之災”,張釜先生憑藉著對於文學的虔誠,以驚人的毅力把這部已經“不存於世,只存他們父子心中”的大書硬生生又恢復回了世間,新文化週刊“封面文章”有幸請到作者張釜先生,請他來好好談談這部書——

舍一生写成一部书|专访长篇小说《虎石台》作者张釜

對話人

張 釜:作家

王逸人:新文化週刊“封面文章”主筆

1

王逸人:首先恭喜張釜先生創作完成併成功出版了長篇小說《虎石臺》,它是一部百萬字的皇皇大作,而且它是您和您父親張治賢兩代人歷時60年完成,成書過程不得不謂之“命運多舛”,成書過程都可以寫一部小說了。“每一部文學作品都有它的命”在這裡得以體現,在這請您給讀者們介紹一下這個過程。

張釜:謝謝您的祝賀,正如您所說,每一部文學作品都有它自己的命,這部書從1953年父親動筆,到2018年正式出版,經歷了整整65個年頭,可謂歷盡滄桑。用父親的話講,這叫“文章憎命,時數限人”。

父親1955年完成了小說的第一部,有些不知深淺的直接寄給了當時位高權重、大名鼎鼎的文學評論家馮雪峰。意想不到的是, 一年後雪峰先生寄來了親筆信,他不但認真閱過書稿,還將之直接送到作家出版社,親自安排了出版事宜。先生對書稿的評價是:“經過較大修改,這是一部好作品。”

舍一生写成一部书|专访长篇小说《虎石台》作者张釜

由此, 父親就在作家出版社第一編輯室的指導和幫助下, 開始了作品的修改。期間又陸續寫出了第二部和第三部,到1958年完成了120萬字的《祖國的鄉村》三部曲。這年出版社來信,認為整個作品尚有較大的修改餘地, 建議把第二部抽出來單獨出版,父親沒有同意,出版的事就放下了。

1962年以後, 出版社就只出村史、廠史之類的東西了,對此類小說失去了興趣,就把稿子全部退了回來。父親不甘心,又把書稿送到吉林省作家協會創作委員會去審閱,設想能在省內出版,當時還有編輯曾來家裡交換修改意見。 1966年夏天,社會大亂。父親不放心,到省作協去取稿子,但經手人說這部書稿被查抄省文聯的紅衛兵堆在馬路上燒掉了。父親十幾年的心血和希望瞬間灰飛煙滅。

這部作品, 我是斷斷續續看過的,馮雪峰先生的幾封來信和編輯們寄來的厚厚的修改意見我也都看過, 深知這部書的分量。因此後來我不斷鼓勵父親憑記憶把書稿恢復起來。為難的是父親因嗜酒雙手顫抖,已不能正常寫字了。這樣我就得全程幫助他恢復這部作品,這過程很慢,我們只是執拗地認為,這部作品必須整理出來,對於出版並未抱多大希望。所以直至1998年父親辭世, 始終還是一部殘稿。

2012年夏, 我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才能潛心撲在這部小說的補寫、修訂、完善上。經過五年努力,終於完成了這部百萬字的書稿,完成了老爹畢生的願望,可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了。

王逸人:您讀過被焚燬的稿子,當社會歸於正常後,您怎麼就會有這樣一個情懷,一定要把稿子恢復出來?

張釜:原稿當然讀過,但因為年紀小,只記住了大致情節,我少時也有一個作家夢,不忍心這部書就廢了。父親一生善於編故事,有超強的記憶力,這是我對恢復作品的信心所在。果然動起筆來,更增添了我的信心,但把一個焚燬的作品重新恢復起來是不可能的。我倆在寫作過程中不斷商討,不斷增刪,所以實際是一個重新創作的過程。

2

王逸人:現在的《虎石臺》是在從前您父親張治賢恢復了稿件的稿件部分後面續寫的,還是您在心中熔鍊了父親留下的故事從頭到尾又重寫的?另外,您怎麼保持《虎石臺》前後文筆的一致性?

張釜:是在原小說主要人物設置和主要故事情節之上的二度加工和創作。父親的口語變成書面語,當然是我的工作。後半部主要是我的創作,可惜出版時被刪掉了許多。內行人清楚,小說有了固定的人物塑造和故事情節的鋪墊,剩下的章節就容易寫了,所以《紅樓夢》後40回才有了無數種續書。

王逸人:文本中的虎石臺原型是現在被併入了瀋陽沈北新區、203國道能路過的那個虎石臺嗎?那裡我曾開車路過,好像有個氣象臺,那麼一個小地方會成為您作品中那麼多雲譎波詭的故事的發生地嗎?

張釜:是的。但虎石臺是個鎮,我家在鎮屬大古城子村。這裡實際是瀋陽市的近郊,其特點是滿漢雜居,滿人的後代都有房地產,所以富人聚集,書中最大的財東蘆家就是滿族,號稱蘆千頃,其人物原型就是家鄉的溫千頃。這裡富人多、貴族多、能人多,具有大城市城鄉結合部的特點。九一八事變和偽滿時期都是重災區。大古城子村曾在偽滿時被評為模範村,上過電影。由此,民族之爭、貧富之爭十分激烈,演繹出來的故事也就雲譎波詭了。

王逸人:好像您祖父輩裡有個叫張惠霖的,是位實業救國的民族企業家,民國期間他和張氏父子好像也有交集,這裡您正好講講他做實業的故事。

張釜:張惠霖是我祖父的親弟弟,我爺爺行三,他行四,我們稱他為四爺。他是故鄉的顯赫人物,當然出名的還有偽滿軍政部大臣邢士廉,所以小地方淨出大人物,這都為虎石臺創作奠定了豐厚的基礎。

我四爺原名張家肅, 跟隨張大帥,更名為張惠霖,後扶持少帥,又改名為張志良, 與張家淵源可見一斑。日後他發跡了,成為東北三省民族工業的奠基人,創立了我們這個張氏大家族。

上世紀初, 我家在奉天柴火市開了一個小店,叫“來升客棧”。有一個行蹤詭秘的人進城辦事必到此處落腳, 常來常往,形同家人。此人就是日後的東北王張作霖。後來,我家便在張作霖的庇廕和提攜下,進入了東北的上層社會,也是顯赫一時的達官顯貴。四爺張惠霖先後擔任奉天督軍府監印官, 奉天儲蓄總會會長,東三省官銀號總稽查,奉天總商會會長,東三省商會聯合會會長,全國商業聯合會會長,奉海鐵路公司總理,東北鹽運使、東三省籌濟總局督辦等要職。我爺爺也在東北軍營長的任上,進東北陸軍講武堂一期深造, 後在副旅長的職位上退伍。

張惠霖一生堅定實業救國,創辦“惠臨火柴公司”擠垮了日本、瑞典的火柴企業,走出了振興民族工業的第一步。又接著創辦“八王寺汽水啤酒公司”“肇新窯業公司”“阜興洋瓦公司”“阜成建築公司”“利達公司”“四先貿易公司”“四先建築公司”“惠華銀行”“保興估衣莊”“四恆當鋪”等眾多企業,帶動了遼瀋地區民族工商業的崛起。他強烈抵制日俄對東北築路權的控制, 籌建東北第一條國有鐵路,在擔任奉海鐵路公司總理期間,用自己的錢貼補修建鐵路的費用, 並自費購買了奉海鐵路上的第一輛蒸汽機車。

舍一生写成一部书|专访长篇小说《虎石台》作者张釜

小說開篇寫到東北史上一件大事“郭松齡倒戈”。這是東北軍中的進步力量對反動軍閥的一次激烈抗爭。如若倒戈成功,不會有後來的九一八事變。郭松齡是受到孫中山賞識的人物,他是個民主革命者,志在輔佐張學良上臺,實行國民黨的政治主張。張惠霖就是郭松齡和其妻韓淑秀的摯友,有一致的反日愛國、改革圖新的思想。曾一同籌建貧兒學校,致力國民教育,並開發一系列慈善事業。這樣的思想和經歷,使他在九一八事變後,堅決不當漢奸,被日本關東軍以“重要視察人”的身份,軟禁在大連黑石礁長達十四年。這在東北軍政上層是十分罕見的。

王逸人:《虎石臺》跨越了很大的歷史階段,從郭松齡反奉開始,歷經了民國、偽滿洲國、國共戰爭時期,四九鼎新等不同時期,中國文學裡自古就有“史筆”與“文筆”的統一,最好的例子是司馬遷寫的《項羽本紀》,以項羽後來的結局他不夠放進本紀的,可司馬遷就這麼幹了,而且寫得非常好,我指從純文學角度看都非常好,這裡想聽聽您說說《虎石臺》裡二者是怎麼統一的?

張釜:這一點非常重要,我的經驗是史筆要嚴緊、要嚴謹,文筆要放鬆、要鬆開。史筆要穩,敘述要準,以儘可能掌握的事實為綱,儘量經得住歷史的裁定。文筆要放鬆,寫人物的性格發展,儘量放開寫。寫傳奇越神奇越好,寫人物越厚重越好,寫細節越精細越內行為好。起承轉合,敢系死扣,敢解無法解開的扣,一環扣一環,一扣接一扣,釦子必須緊,小說才有可讀性。評書釦子不緊,說書人就餓死了。現在的電視連續劇是隻敢係扣子,而不能解釦子。

王逸人:人物呢?我的好友作家東西說“寫不寫人物並不是評判一個作家的唯一標準,但是作家只要把人物寫好,那就準如給自己掛了一塊金牌”。《虎石臺》裡面也林林總總不少人物,其中不乏敢愛敢恨個性鮮明者,請您談一下有關於人物創作方面的心得?

舍一生写成一部书|专访长篇小说《虎石台》作者张釜

張釜:虎石臺人物眾多,有名有姓的是264個,書中人物表中列出的主要人物就有五十幾人,為人物性格的展示鋪設了廣闊的平臺。地主階級在當代文學史上缺乏全面完整的形象表述, 所謂的地主就是黃世仁、周扒皮、南霸天這樣固定的模子裡脫出來的坯,千人一面。這部書中, 就塑造出至少十餘種各具特色的地主典型,充實了現代文學的人物畫廊。正面人物絕對好,反面人物絕對壞,這種扁平化的人物形象,既脫離生活現實,也脫離人物真實,最終推到了絕對的所謂“三突出”創作原則,這是十分有害的。這一點,我贊同劉再復先生的“性格組合論”。

創作中一定要注意人物性格的二重性和多重性。因為人性是極為豐富的內心世界,性格是極為複雜的心理系統,而性格運動則是一種雙向逆反運動,它既是明確的又是模糊的。這種創作觀點不難理解,但實踐起來卻很難。我在書中設計了一個細節,國際間諜孫思琪殺人不眨眼,為自保,逼親生母親投湖了,但在他離開的時候,撿起了母親留在岸邊的一雙繡花鞋,揣進懷中含淚而去。當然由於父親和我生活環境的侷限,是無法在小說創作中,去突破這種性格描寫上的侷限,當然這種侷限具有時代性。

3

王逸人:有了歷史跨度,有了人物,剩下很重要的一個是各種歷史細節了。很多歷史細節寫的時候繞不開,繞開了就沒真實感,比方《紅樓夢》裡“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這個牙牌令只能正面強攻,懂就是懂、見過就是見過、知道就是知道。我看《虎石臺》裡也寫了很多這樣的歷史細節,我覺得很多東西您攢了一輩子了吧?

張釜:蘇童先生說:“鄉土是一個作家最大的糧倉。他從那裡出生,然後以文字反哺, 作一次無論是精神或是文字的還鄉,由此來完成一生的創作。作家寫作的母體在20歲以前就形成了, 他一生就在回憶那段生活。”我非常贊同他的觀點。應該說,這部長篇具有厚重的生活底蘊, 源於我們家特殊的家族背景和父親獨特的人生經歷。

舍一生写成一部书|专访长篇小说《虎石台》作者张釜

優秀文學都具有故鄉意義, 這部作品就是一部真正的故鄉文學。是當事當時人對家鄉往事刻骨銘心的領悟和憶念。後來人雖能根據歷史編撰出離奇的情節和動人的故事, 但卻絕難寫出當時的社會和生活細節,而真實可信的歷史,是用細節支撐起來的。考察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就要看那個社會的生活細節,以小見大以精細看深廣。由此,六十年的塵封使它成了一件文學孤品。其寶貴之處就在於留下了一些不可複製的生活細節,簡單的如同當時非常普遍的官話,現代作家就無力復原了。

情節好編,細節難尋,因為生活細節的時代感極強,弄混了細節就弄混了時代。這一點影視劇的導演大概感觸最深,劇本可以不寫,可以帶過,但畫面是混不過去的。

王逸人:《虎石臺》的創作中,最艱難的時刻是哪裡?您是怎麼挺過來的?

張釜:父親過世20年了,在小說整理成書的過程中,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想他。他活著的時候寫某些段落只需幾句話,但他不在了,我就是上天入地求之遍,亦或是兩處茫茫皆不見,這就是我在創作中最艱難的時刻。複述他的切身感受,說出他所掌握的社會生活細節,逼苦了我。好在後面的故事離我越來越近,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作品我也看了許多,不乏感性認識,也只有勉為其難了。勤奮起來,多看書、多查資料,補充生活的不足吧。

舍一生写成一部书|专访长篇小说《虎石台》作者张釜

王逸人:您有沒有一個明晰的觀念在《虎石臺》的創作中最需要避免的是什麼?

張釜:小說涉及的時代離我們很近,許多當事人還活著。許多史料,尤其是檔案資料都在陸續公開,所以不能編造歷史,不能用意識形態觀點來改寫歷史。因為歷史是實實在在的事實,近現代史有無數的人證和物證,假的就是假的,偽裝必須剝去。一個時期充斥熒屏的“抗日神劇”就給中國影視界丟了大臉,讓全世界恥笑。有良心的作家,不能幹這種下三濫的事兒。要給讀者或是後人講述歷史故事,就必須把握歷史的真實。

王逸人:《虎石臺》是由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我第一時間拿到時有些驚訝——書做得如此精良!請問這份精良是如何做到的?

張釜:要感謝時代文藝出版社社長陳琛和主編郭力家,他們二位對這部長篇小說、包括對我本人的呵護備至,多次提出中肯的修改意見,才使小說達到現在這種水準。感謝責任編輯魏鴻超老弟,他卯足勁,非常專業的做成了這部厚重的書,他自稱此書是他的收官之作。我的感受是出版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專業,有粗野高下之分。這三位稱得起真正專業的出版家。在他們的努力下,此書進入國家重點出版物出版規劃,並已正式申報了茅盾文學獎。

舍一生写成一部书|专访长篇小说《虎石台》作者张釜

張治賢(1925-1998),長篇小說《虎石臺》作者。北京國立外專畢業,後入國民黨軍統局,長春解放前起義,解放後在長春市公安局工作,後在長春市二輕局離休。

舍一生写成一部书|专访长篇小说《虎石台》作者张釜

張釜,1948年生,長篇小說《虎石臺》作者。東北師大中文系78級畢業,後在中國民主同盟任專職幹部。曾任民盟中央委員、民盟吉林省委副主任委員、監督委員會主任,長春市政協、吉林省政協常委,吉林省人大常委會委員,吉林省人民政府參事等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