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最后一个西路军

小说:最后一个西路军

高台城在河西走廊的中部,南靠祈连山,北依合黎山,从祈连山流过来的黑水河从东南向西北横贯全境。高台得名与唐僧取经有关。相传当年唐僧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回长安时,经过此河,正赶上河水暴涨,驮经的白龙马失蹄落水,经卷被水浸湿。师途四人就在河边一小高坡上晾晒经书。当地官员为纪念唐僧师徒四人,并表达对佛的虔诚,在他们晒书的高坡处修建了台子寺。此地便被称为高台。再后来,此处建城,就被称为高台城。

高台是河西走廊重镇,也是丝绸之路的重镇。地势平坦,城墙高大。墙高三丈,周长五里,有东西南三座城门。门上有城楼。

城内东街有天主教堂,建筑宏伟,董振堂的指挥部便设在那里面。

马家军攻城后,守城的红五军将士在城墙上与敌人激战。他们子弹不多,便用刀、长矛、石块与敌人拼杀。虽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很勇猛顽强,以一当十,轻伤不下火线,重伤就抱着马家军滚下城楼,和他们同归于尽。马家军攻打半天,未能爬上城墙,反损失惨重。见自己的士兵一个个被砍下城墙来,马家军各级军官急了,咒骂着令民团在前,正规军士兵在后,一齐往城墙下冲。马海也亲自端着机枪往城墙上拼命扫射。

赵宁都下了马,提着马刀,夹在士兵中,步行着和士兵们一道往前冲。冲到城墙下,他一扬手,将早已准备好的手榴弹朝城墙上扔去。这是一颗坼除了引线不能爆炸的手榴弹,黄超给董振堂的一封信就塞在原先装引线的木柄里。赵宁都知道:缺少弹药的红军必会捡起这颗手榴弹,也必会来拉引线,这时他们就会看见塞在木柄里的信了。当然,潜意识里,他并不希望红五军捡到这封信。这样,黄超的命令就失效了。

一排爬上城墙的马家军又被红五军用石头打了下来。马家军阵营里吹起了无奈的沮丧的收兵的军号。赵宁都赶紧背起一个伤兵撤了回来。

马家军撤出后,一个红军连长捡到了赵宁都扔上去的手榴弹,发现了木柄里塞着的信,赶紧跑到天主教堂交给董振堂军长。

董振堂展开信,看见了这样一句话,如同黄超戴着眼镜的冰冷的脸膛的一句话。这句话是:“高台是打通国际路线的重要通道。高台苦失,你提头来见!”

董振堂看了信,脸上溢出一缕悲愤的表情,默默地望着指挥部里忙碌的将士们,含泪叹道:“这是置我二千多将士于死地啊!”然后,他唤来特务连长吕勉,令他带人将城墙下挖好的那个原准备突围的洞堵上。又召集营以上干部来开会,宣读了黄超的信,以悲壮的语气动员道:“诸位!从我起,誓与高台共存亡!不多说了,各就各位吧!”

所有的指挥员都上前悲壮地给董振堂行了个军礼,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走了出去。

部下们走出去之后,董振堂走到窗前,目光扫向被炮火折腾得如同一片大火烧过之后的废墟的高台城,默然无语,一种悲壮的与此城共存亡的情绪在心内萦绕着。同时,他禁不住轻轻叹息一声:这打的是什么仗啊!

董振堂是河北新河县人,1892年生。少时入保定军校,后分配至冯玉祥军中。冯玉祥西北军五原誓师时,他已经是旅长了,后又升至师长,与现在领军围攻他的甘肃王马步青一同在冯部共过事。冯玉祥中原大战失败后下野,西北军全部为蒋介石所收编。他所在的部队由孙连仲率领,被改编为二十六路军,派往江西与红军作战,总部驻扎宁都。董振堂师被缩编为二十五师七十三旅,董振堂任旅长。 1931年,在部队中共地下党员赵博生等人策动下,趁二十六路军总指挥孙连仲离开宁都往南京述职时,赵博生、季振同、董振堂等人发动了宁都暴动,将驻在宁都的一万八千名士兵拉入红军阵营,组编成红五军团。季振同任总指挥,董振堂为军长。此后,苏区一连串恶战下来,红五军团的老西北军底子剩下不到二千人。赵博生也牺牲了。季振同等人也被中央保卫局以“反革命罪”处决了。性格深沉不多言语的董振堂担任了红五军团军团长,率部参加长征。长征中,红五军团一直担任殿后任务,仗打得十分艰苦。到红一、四方面军会师后,他的红五军团被编入右路军,随红四方面军行动,具体就是随四方面军副总指挥兼31军军长王树声行动。这时他的部队只剩下不到二千人,其中,西北军的老底子不到二百人,改称红五军,他任军长。因为一、四方面军的隔阂,加上王树声的火爆脾气,两人常常吵架。王树声骂他还不如做个团长。堂堂保定军校毕业生、前国军正规军旅长、前西北军将领之一,落到这一地步,委实令人心痛。所幸此时的他已是十分成熟的长者,并不计较这些。相反,他和当时随四方面军行动,处处受张国焘围攻的朱德总司令一道与张国焘进行了绵里藏针的斗争,自然也受到张国焘的忌恨。1936年初,在川西地区,红五军与杨克明、罗南辉的33军合编,董振堂为军长,罗南辉为副军长,杨克明为政治部主任。原政委李卓然被张国焘撤下,另派了秘书黄超来做政委。黄超是贵州人,留苏学生,不到三十岁,在上海做过学运,是王明一派的人,后来投靠了张国焘。张国焘整人,多有他的功劳。董振堂看他,是个心眼特多,很不地道的小孩;他看董振堂,是一只关在笼中无能为力任人摆布的老虎,免不了时常盛气凌人地待董振堂。好在董振堂为人稳沉正派,又曾经沧桑,多了些长者的从容宽豁,并不与他计较,两人倒也相安无事。没料到,黄超在关健时刻既不懂打仗,又左得可爱,竟以政委的权力将他的2800将士置之死地!其实,只要稍微懂点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以这点没有多少枪弹的兵力死守高台,只有死路一条,到时不仅城破,而且部队也没有了,打通国际路线又从何谈起?如放弃守城,留得青山在,倒不失为一件幸事。当然,整个西征之战都打烂了,不进不退,不东不西,就靠这点人枪在荒凉的戈壁上被动挨打,还美其名为建立根据地,实在是没有头脑。其实,如果一条心往西打,直打到新疆,用苏联支援的武器装备全军,再往回打,有多少马家军也不够打!既然整个战役都打得如此窝囊,那么,要他死守高台的这一错误命令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就是撤出高台,又怎样?一样会被追杀!以目前的形势看,整个西路军除了步步为营进行固守,与马军军死拼,直到拼光为止之外,几乎没有了其它回天之力了,只是早牺牲与晚牺牲的问题了。他不是悲观失望的人,但多年的军施生涯使他已能够很清楚自已及全军的处境。既如此,那就与二千八百将士在此共存亡吧!

第二天晚,马家军对高台再次发动总攻。赵宁都原要赶回临泽复命去的,但当数十门大炮发出震天憾地的轰鸣时,他身上的血也沸腾了。他毅然决定混在马家军里,冲进高台,他要去保护董振堂军长。

炮声中,上万的马家军涌向高台城下,如潮水一般朝城头上冲去,一排一排地拍打着城头。城下的督战队面目凶恶地举着闪闪发光的马刀,但有后退的,立马冲上去将其斩首。因战前做了动员,马家军士兵的气焰格外高涨,他们呐喊着,呼叫着,黑压压地往城楼上爬。城墙上的红军大多没有子弹了,除了偶尔两声枪响之外,只能用石头与砍刀、长矛阻挡着数万敌军的进攻。

马海骑在马上挥动马刀督促士兵爬城,赵宁都假意道:“马长官,让我带一支人往上冲吧!”

马海道:“用不着,这是肉弹!人海战术!等会冲进城了你再立功去!”

说话间,城内喊起了杀声,只见一群民团装束的人杀上城头,将城墙上正在苦战的红军士兵砍下城墙。赵宁都愣了。马海笑道:“这是红军收编的民团反了正!哈哈!”

城墙上的红军一面对付往上爬的马家军,一面与城墙上头叛变的民团砍杀,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城墙下的马家军趁机爬了上去。跟着城门也被打开,马家军已从四面八面涌进城中,高台城已经被完全攻破了。

“大哥!该我上了!”赵宁都未等马海答话,双腿一夹马肚,抽出马刀,冲了出去。

从城门冲进城,只见整个高台城被淹没在火海与血海之中,象一个血泊里燃烧着的火把。火光将天空映得通红。为数不多的红军正与潮水般的马家军进行着巷战。他们依据被轰垮了的墙垣和土围子与敌撕杀着,但这种抵抗显然是微弱的。随着马家军砍刀的挥舞,红军将士的鲜血便一片一片的鲜血在火光中飞溅开来。但抵抗仍是顽强地进行着。

赵宁都知道董振堂的指挥部设在天主教堂,就纵马直往那里赶去。在他的前方,二个骑着马的马家军士兵下了马将一个十六岁的红军女战士的衣服剥光。女战士挣脱他们,咒骂着捡起地上的一杆长矛往马家军士兵身上捅。但还没捅到,矛就被马刀打掉了。马家军士兵狂笑着围着女战士转,用刀拍着她的乳房和臀部。女战士自知将被羞辱,猛地朝路边一房屋的墙上撞去,当即撞得脑浆迸裂。赵宁都恰恰好赶到,看见这一幕,大怒,没等两马家军看清自已的样子,就挥刀砍去,将两士兵脑袋砍落。又用痛楚的目光看了卧倒在地的女战士一眼,再往前冲。他知道这种场合为女战士的遗体盖上衣衫已无挤于事。两边的房屋燃烧着,到处是枪声、刀矛的碰声,以及马家军士兵的狂呼声、喧叫声、喊杀声,还有红五军战士的怒吼声、痛骂声、惨叫声。

眼看着就要奔到天主教堂,巷子里忽然闪出军部特务连吕连长和两名战士,都步行着,眼睛杀红了,喷着血一样。手里举着从马家军手里缴过的马刀。火光中,吕连长一见是他,打量着他的装束和他的鲜血染红的马刀,愣住了。“吕连长,董军长在哪?”他喊。但话音未落,吕连长脸色大变,嘴里怒骂一句:“叛徒!”猛地就扑了上来。他身后的两名战士也跟着扑过来。“吕连长,不要误会!”赵宁都赶紧喊。

“哪里来的误会?你身穿马家军军服,和马家军道冲入城来找董军长,是要做什么?”吕连长怒道。

“不是!我是……”赵宁都急道,话没说完,他看见吕连长身后闪出一个骑马的马家军,正手举马刀,嘴里狂呼着朝吕连长等三个人扑来。赵宁都愣了一下,一挥马刀,想去迎战。但吕连长一刀朝他面部砍来,他扭头一闪,马刀砍在他的右肩上,他肩部一阵疼痛,身子栽下马来。吕连长跟着又砍向他的脸和头。而吕连长身后的一个战士也被后面那个马家军砍倒了。另一个战士赶紧砍倒那个马家军。与此同时,马海领几个马家军出现在赵宁都的身后,他远远看见了赵宁都被吕连长砍倒的一幕,纵马奔上来,狂呼一声,挥刀照吕连长劈来。吕连长举刀去架,两把马刀在空中相撞,吕连长力小,挡不住,后退两步。马海的战马嘶叫一声,抬起前蹄,照吕连长踢去,吕连长被踢倒在地,马海赶上前,一刀砍下去,砍在吕连长脸上,吕连长满脸是血,在地上对马海地无力地挥着刀。马海又一刀劈下去,将吕连长头颅砍掉,另一名红军战士也被跟在马海后面的三名马家军砍倒在地。

马海跳下马,扶起晕死在血泊里的赵宁都,摸了摸他的鼻子,欣喜道:“还有气!快,抬到团部急救所!”他身后一个传令兵赶紧往回跑,去喊人。跟着,两个马家军的担架兵跟着他跑了过来,将赵宁都放上担架,直往城外抬。那个喊担架兵的传令兵也骑在马上,跟着离去。

“娘的,告诉医官一定要救活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马海对着那个传令兵的后背吼道。

然后,他又气恨恨地踢了吕连长的尸体一脚,骂道:“日他娘!尕娃蛮厉害啊!”就上了马,领着后面两个马家军继续朝前冲去……

这一幕情景被路边一个小院里受伤昏迷,刚刚醒过来但假装死去的红五军战士在死尸堆里看到和听到了。

此时,高台城已完全被马家军淹没,到处是燃烧的大火和将烧尽的大火,到处是撕杀声、砍刀的碰撞声和惨烈的叫声。大部分红军都已经拼死。师长叶崇本在敌军攻进高台城时,已经战死在城墙上了。政治部主任杨克明带特务连几个战士死守天主教堂,子弹打光后,他带战士与敌人进行肉搏,从教堂内杀到教堂外,最后,身边几名战士都战死。一群马家军围住了他,见他戴着眼镜,想是个大干部,就想抓活的。他挥着马刀扑上去砍倒一个马家军,马家军愤怒了,一个士兵挥起马刀,一道闪亮的银光闪过,他被一刀砍在肩上劈成两半,但未完全被砍开。另一个马家军上前挥刀砍下他的头,一股鲜血喷出一米多高。头颅在地上滚动,眼镜也飞开。这个马家军抢上前抓起头颅,上了马。砍他肩的那个马家军悻悻道:“要是个大官我们都有功的!”那拎着杨克明头颅的马家军道:“放心!兄弟们都有份!”

董振堂原在天主教堂指挥战斗,听说攻占高台时收编的一千多民团叛变了,在东城门一带从背后给守城的红军将士致命一击,并打开城门,放马家军涌了进来,就要杨克明代替他指挥——其实现在已各自为战了——自已赶紧垮上马,领着几个警卫员和一个排的特务连战士往城东奔去。城东有师长叶崇本指挥。他得去城东。他要反击敌人,要与城墙上的战士共存亡。即使死,也不能死在指挥部里。此时,大量的马家军已涌进城来。他手执两把驳壳枪,如同两支小机关,打倒一大片敌人,边打边往前冲。身边的特务连和警卫员也拿着花机关,一阵齐射,扫到一大片。但更多的敌人又围了上来。敌人一面开枪扫射, 一面策动战马冲过来。不一会,他手下的战士身上的子弹都打光了,他的战马也中了弹,仆倒在地。于是,他就领着战士挥动马刀杀开一条血路,一直杀到西城墙上的城楼上。他想占领城楼这个制高点,在这个制高点上与敌拼杀。到了城楼,上面已没有幸存的战士了,到处是敌我双方纠缠在一起的死尸。而马家军又围了过来。他放眼四望,只见全城已被潮水般的马家军淹没,艰难拼搏的红军战士不断地倒在地上,被砍成肉浆。枪声、爆炸声此起彼伏。而手下这十多名战士显然已没有力量反击了。与此同时,马家军蜂涌而至。几名战士喊道:“军长!你突围吧!我们掩护你!”他凄然一笑,道:“战士们都在厮杀,我怎可弃他们而去!你们快突围吧!”战士们自然不肯离去。此时,马家军冲了上来,董振堂身边的战士们都抱着必死之心冲了上去与敌人肉搏。一个战士抱住一个敌军跳下城墙。两人都没有摔死。城墙下的马家军涌上来将这战士砍成肉泥。一个战士用枪托将一个敌军砸下马,然后扑了上去,咬掉敌人的耳朵,不幸被另一个马家军一下砍掉头,而敌军的耳朵依然在他的嘴里。很快,身边十多个战士伤亡过半,而董振堂两支枪里的子弹也打光了。马家军见他身边有警卫员,知他是大官,喊着要抓活的,围了上来。一个警卫员大喊一声:“军长!快走!”将他猛地一推,他身子栽下城墙。那个警卫员则拉响了怀中的一棵手榴弹,和几个马家军一同倒在血泊里。剩下的几个警卫员、战士趁敌军在手榴弹爆炸声中趴下之际,也跳下城墙。

城墙下,董振堂摔伤了腿,正好几个城墙下的马家军围了上来,他取出贴身的勃朗宁小手枪,打倒两个。剩下的被随着他跳下来的几个战士用马刀砍倒。然后,战士们架着他往前跑。后面有敌军追了上来。他返身打倒两名。敌军开枪。他身边的战士倒下两个,他另一条腿也负了伤,跌坐在地上。后面马家军狂呼着抓活的追了上来,他令扶他的战士快跑。战士不依,说不能丢下他。他悲壮地望了一下阴沉的天空,叹道:“你们快走吧!我跑不动了,也不能受辱于敌人!”说完,举起勃朗宁手枪对准自已的太阳穴扣动了板机,身边的战士去抓枪时,一股鲜血连同白里渗红的脑浆已从他太阳穴里喷了出来。他闭上眼缓缓往后倒去。跟了他多年的勃朗宁小手枪落在冰冷的干硬的戈壁上。两战士大喊着扑到他身上。随即冲上来的马家军对准两战士一阵刀砍,砍为肉泥。

到翌日早上,整个高台城内的战斗已基本结束。燃烧的大火也慢慢熄灭。到处是身首分离的尸体。到处是一汪一汪的血泊。还有一些残肢挂在光秃的树枝上或残破的墙垣上。不少女战士赤裸着身子倒卧在地,下身被插进木棍或尖锐的石块。年仅20岁的红五军护士长遭轮奸后,被赤身裸体钉死在一棵大树上。此战,红军男女老幼战死近二千余人,团以上军官8名。另有安置在城中百姓家中的二百名伤病员,经搜出后全部集中一处砍死。全军仅十多人逃出。

战斗结束后的当天下午,马家军带走马家军伤病员及死尸。马海所在团奉命直奔临泽和倪家营子,去合围那里的西路军另两个军及总部。

也就在这个下午,戈壁摊忽然下起了大雪。此后大雪连下三天,将烧焦的鲜血淋漓的高台覆盖,裸露在外的红军将士的尸体和鲜血也多被盖住。黑水河被冰块冻住,在冷块下仍发出呜鸣声。祈连山默然无语。狂风发出低沉又有压抑的吼叫声,掠过苍茫的戈壁,横扫着高台城,也吹打着天空的雪花,使上天下地、城里城外都被雪雾弥漫得如一团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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