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到李少红的「女人戏」

终于又见李少红。

本届北京电影节,展映了李少红导演两部作品。

一部是斩获法国第14届南特三洲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球奖的《血色清晨》

当年一鸣惊人,如今看来仍有万钧之力。

终于等到李少红的「女人戏」


另一部,则是即将上映的《妈阁是座城》——它也是李少红暌违13年的电影回归之作,承载期待无限。

终于等到李少红的「女人戏」


对我而言,能在同一时期于大银幕看到这两部作品,是一个莫大惊喜。

原因在于,属于我们的优秀的女性电影实在太少了

多的是什么?

充斥无逻辑玛丽苏的所谓“大女主戏”,如同空中楼阁一推就倒。在其中,你甚至看不到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女人。

而李少红的作品不同。

作为中国“第五代”导演的代表,亦是中国电影史上最重要的女导演之一,李少红最为人关注的,是她对女性角色的塑造与书写

而且,这种书写是长期发展并不断深化的。

以《血色清晨》和《妈阁是座城》体现尤甚——

前者诞生于1992年,讲述一个村庄因封建无知与懦弱而迫害女性所引发的悲剧;

后者在2019年上映,讲述一个女人痛恨赌博又以赌为生,孤注一掷求爱却最终为爱所伤的故事。

27年,故事中的女人由“遭到迫害”到“主动救赎”,二者情节的转变恰好印证中国女性近几十年的抗争与觉醒。

两相对照,冲击力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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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90年代,李少红执导的两部电影曾蜚声国际。

分别是前文提到的《血色清晨》,和1995年擒得银熊的《红粉》。

《血色清晨》气质之凛冽沉静,至今看来仍让人震撼。

一方面,影片多视角、反常规的表现手法颇为超前。

另一方面,李少红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于当代中国的现实之中重置。

表面是犯罪片,实质体现女性困于男权监牢的荒诞与脆弱。

在偏远贫穷的小山村中,少女红杏先是被两个哥哥强行“换亲”,又在新婚之夜被丈夫指责并非处女之身,而强行“退婚”。

她要面对的,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本想说“可想而知”,但事实上,李少红大胆地打破了观众的既定想象,而是将愚昧虐杀文明、无知吞噬理智的残忍推向极限。

在天亮到来之前,血色泼洒向土地。

结尾的事件还原如画龙点睛,又如一把利刃戳到观众心尖,痛感分明。

电影中饰演红杏的孔琳彼时20岁出头,一双大眼睛美丽而无辜。

她纯真的眼神,衬得村民“看客”们的神情更为野蛮残忍,让我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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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粉》也是一部话题之作。

讲述了两个旧社会青楼女子——秋仪与小萼在解放后的生存故事。

故事中自然有男人女人的情感纠葛,但李少红着重表现的仍是两个女人面对历史变迁、身份转变的迷茫忧思。

一开始,她们亟需在新时代里寻找自我认同,却将希望寄托于男人身上,作为男性“衍生品”的无力无措十分鲜明。

幸而,转变发生了。

尤其是王姬饰演的秋仪——

她曾投身老相好老浦,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但在遭到爱人与姐妹的双重背叛后,她负气离开,出家为尼。

阴雨连绵,秋仪在为父亲办完丧事后看向庵门,她没有伞,是个无人庇护的孤家寡人。

而到片尾,秋仪还俗。面对曾伤害她的好友小萼,她主动送去热汤,是打着伞去的。

是的,她成长为一个能够自我庇护、甚至可以庇护她人的女人。

这场戏意味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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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血色清晨》到《红粉》,女性角色已经出现自我意识的改变,从“无心无力”到“有心无力”。

进入2000年后,李少红作品中的女性更多了一分“传奇”色彩。

如《大明宫词》——

这部豆瓣评分高达9.0的国产剧,当年一播出便掀起讨论无数。

李少红对那个波澜壮阔的朝代和武则天、太平公主等人物的大胆再创作,赋予了剧作磅礴的史诗感。

有人爱它画面美、台词妙,我却觉得,最值得褒扬的是剧中人物的塑造。

“一代女帝”武则天,我们曾听过太多她欲望滔天、暴躁无情的故事。

而既能掌舵大唐,她自然有面对天下危局的使命感与威严。

无需一味刻板批判或者慕强似地讴歌,李少红所做的,是

“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来感受”

“人的阶层可以高低不同,但是你的属性远远不会变,你的基本情感永远是一样的,不管远古还是现今情感都是一样的。”

于是,一个女人面对爱情、亲情的温柔孤独,面对政治权欲的野心刚强……都被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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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一角也值得书写。

与武则天相比,太平对爱与自由的追求使其形象纯净勇敢,颇有几分新时代女性的风采。

而最终,她的悲剧结局自然而然唤起人们的怜悯与共情,甚至引发思考。

这也许是李少红隐藏于镜头后的无声的呼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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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红了》同样悲剧氛围浓厚。

当年追剧时,我一度为剧中几位女性的命运扼腕感伤。

但待我有些阅历后再回头看,品出的却是剧作骨子里对封建婚姻制度和“女性生育价值论”的尖锐讽刺。

清朝末年的江南小镇,容家大太太为了挽回丈夫的欢心,决定把佃农的女儿秀禾娶进家门。

一则能把丈夫吸引回身边,二则让容家有后。

然而,秀禾从进入容家的那一天,便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故事发展到最后,出现神来一笔,唯一的所谓“容氏后代”也成为最大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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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红了》里,秀禾等女性形象已经拥有明显的自我意识。

那火花虽转瞬即逝,却埋下渐变的草蛇灰线。

到了《恋爱中的宝贝》,李少红将镜头对准了新时代的女性

周迅饰演的女孩“宝贝”,少时总梦见自己会飞,成年后依然存在各种“奇思怪想”。

一天,她捡到一卷“自拍带”,由此找到了一个和她一样“想飞”的男人刘志(黄觉 饰)。

两人迅速坠入爱河。

宝贝对于厌倦了循规蹈矩的物质生活的刘志来说,是庸碌日常中的一口烈酒,是他渴望的“当街击倒的爱情”。

然而,生活无法只靠爱情维系。

在相处中,宝贝暴露了自己的患得患失、乖戾无常——那源自她被放弃的童年和破碎的成长经历。她曾以为可以和刘志彼此拯救,但最终,走在她心里那条“路”上的只有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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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充斥大量超现实镜头和隐喻的电影。但在宝贝身上,你能看到现实女性精神家园的孤独与压抑。

结尾,患上臆想症的宝贝剖开肚子,想拥抱自己的“孩子”……

她试图用最直接的方式证明爱和理想的存在,即使付出生命。

看似荒诞的行为,是典型的意识觉醒。

只可惜,宝贝依然是脆弱的。她曾固执地将希望寄托于刘志身上,才导致了爱情破碎后,自己的精神世界出现坍塌。

她已不甘做男性的衍生品,却依然没能将命运的钥匙收回自己手中。

如今,15年过去,中国女性又有哪些变与不变?

《妈阁是座城》适时出现了。

“妈阁”,Macau,澳门。

在那里生活的梅晓鸥(白百何 饰),是个女叠码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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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叠码仔”,就是为赌场拉来客源、为客人兑换筹码,再从赌额中抽佣的中介。

场内,她要明辨客户,提供筹码;场外,了解行情,还要飞来飞去追债。

职业另类,生活复杂。

梅晓鸥注定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用李少红的话说,“她首先应该是一个城市女孩”。

更重要的,“她一定要是有经历的女人,而不完全是一个少女。”

从生活经历来说,她出场便已拥有一段破裂的婚姻,并且独自养育孩子。

从个性来说,她并非一个被动接受、无知懵懂的女人,相反,骨子里的坚韧与包容令她能够直面困境,并且屡屡闯过难关。

对比红杏、秋仪、小秀禾、大太太……梅晓鸥显然摆脱了旧时代的重重桎梏,拥有更多自主权和选择的机会。

但到头来,她身上最让我感怀的,依然是被时代和社会裹挟的痕迹

先看职业——

梅晓鸥做女叠码仔,依靠形形色色的赌客维生。

客户赌得越大,她也许赚得越多。

在外人看来,赌场是她的“福地”,可谁能知道,她对赌博实则恨到骨血里。

严歌苓的原著中,梅晓鸥的先祖父嗜赌如命,最终害人害己葬身大海。

她失败的婚姻,亦是拜“赌”所赐。

初恋兼前夫卢晋桐,在她身怀六甲时沉沦赌海。梅晓鸥试过以自己和儿子为筹码赌其浪子回头,最终落得一身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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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何不恨赌场的光怪陆离、吞噬人性?

但在失去经济来源后,她终究决定走进赌场讨生活。

只因为她拥有一种能力,一种“知道谁是我未来的客户”的能力。

成长的第一步,梅晓鸥选择了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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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赌场的梅晓鸥,通常是理智甚至冷酷的。

尤其是追债的时候,有手段、懂策略,很有现代女性职场上的飒爽劲儿。

但她作为女人天性的善良包容,却让她一次次为情所困。

明明是“客户”,明明知道赌性一旦被激起便会走上不归路,明明曾被男人伤害……她却在行动和心灵上,都给自己套上了救赎男人的枷锁。

卢晋桐之后,梅晓鸥遇到了史奇澜。

他是才华横溢、魅力不凡的艺术家,同时也是一个有妇之夫,一个尊严扫地、债台高筑的男人。

因为赌博,他欠下梅晓鸥过千万赌债,竟然还仗着对方的信任又骗了五千元去做赌资。

这样一个男人,陪在他身边便是活脱脱的飞蛾扑火。

梅晓鸥却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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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梅晓鸥将其解释为“责任”,因为“他是我带进赌场的”。

但越看越明白,梅晓鸥付出的是一段爱到近乎成“痴”的感情。

她一次次地原谅他、拯救他,在他失去一切后仍不离不弃。而那段远离赌博、两人同居的日子,成为她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

看着她的笑容,我惊叹,也有些悲哀。

惊叹于她的甘愿奉献,悲哀于她无意识的自我牺牲。职场底线一直坚守,情感的底线却一退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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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晓鸥的救赎之路,还体现在对另一赌徒段凯文的容忍妥协上。

她看尽赌场众生相,听过无数赌徒丧失人性的谎言,明知道段凯文精于算计,却一次次被他牵引,被骗取天价赌资。

诚然,这个男人和一般的赌徒不太一样。

外表沉着大气,风度翩翩,极具迷惑性。

但梅晓鸥最终输给的不是他,而是自己作为女人的救赎意识和细腻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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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和她谈生意,她却暗自放感情。

别人将她视为可以利用的叠码仔,她却自顾担心起对方的输赢。

直到两人在追债局上剑拔弩张,梅晓鸥所讨要的,仍是那所谓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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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晓鸥身上充斥着矛盾感

一方面,她工作努力,精于计算,有“大女人”理性无畏的一面;另一方面,她努力抑制却依然澎湃的情感,又让她显得极为感性柔软。

在金钱上,她无疑自给自足,身家以千万计,看似可以随时抽身离去;在精神上,她却画地成牢,自顾困于感情赌局中,一身牵挂,无法企及真正的自由。

有一丝可悲,却极度现实。

在她身上,能瞥见女性群体上百年来的生存困境——

“天空低垂,羽翼稀薄,累赘厚重……”

当然,随着时代发展,女性从无自主意识到意识觉醒、再到挣扎与反抗,是有一定进步的。

但这进步与大环境变迁和人们的普遍认知相比,依然微小。

一个最明显的例子:

哪怕再有人气有作品的女演员,到了一定年纪,有一个话题永远规避不掉:

何时结婚?何时生?

而生了孩子的女演员,最常被问到的问题则是,如何兼顾家庭和事业。

马伊琍就曾作出“反击”——

她不解,难道这个问题是专为女人们设计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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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遗憾,至少目前仍是。

事业有成、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女人尚且如此,普通人更不用说。

女性被天然赋予了兼顾家庭和事业的义务,冠以爱与救赎的美名,可其实,不过是一副透明的枷锁。

这枷锁,曾套在追求纯粹之爱的太平身上,曾套在解放后的秋仪与小萼身上,曾套在偏远山村的红杏身上,曾套在1979年出生的宝贝身上……

时至今日,仍套在梅晓鸥身上。

她的自我意识和女性力量当然有极大改变,但就像片中台词所说——

有人从叠码仔变成大老板,因为他们自己不赌。

梅晓鸥不赌钱,为什么也做不成老板?

因为她赌感情

感情让她困于迷城,永远地自我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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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李少红作品,最大价值之一,是用独特的女性视角和表达方式去塑造人物,关注女性命运在大时代背景下的沉浮

我们也得以透过光影见证中国女性一点点浮出地表,成为“真实可见的人类”。

她们以及身上背负的难以挥灭的悲剧性,既矛盾又迷人。

值得一提的是,《妈阁是座城》除了有导演李少红,还有原著作者兼编剧严歌苓和演员白百何的加持。

女性创作班底,贡献的是一个在极端环境下最为真实鲜活的女性视角。

其中,严歌苓惯擅长挖掘和展现人性。

她在原著中这样解释梅晓鸥对段凯文的隐忍之情。

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对安全感的渴望,一种对祥和家庭的向往。

这种发自内心的渴望让她放弃用更狠厉的手段追债。

“见到段太太的第一秒中,就是晓鸥改变决定的刹那。她决定和段凯文私下清算,不惊动段的家人。为夫为父的段凯文是他家的太阳和空气,这点晓鸥马上感觉到了。段家因段凯文而享福,享的福就在段太太和段雯迪的言谈举止中。她们都是有男人在前线为她们激战而她们在大后方不知前方战事的那种女人,尽享大后方无忧无虑的福,丰衣足食的福。梅晓鸥这种前线冲杀的女人不忍把战火烧到她们的后方。”

只一个心思陡转,就把梅晓鸥内心的柔软细腻写活了——那并非错误,却是她作为女人的人性弱点。

这般笔触无疑与李少红的镜头逻辑不谋而合。

如此懂得女人的严歌苓,遇上关注女人、擅长塑造女人的李少红,碰撞出灼热的思想火花。

而我也热切期盼着,每个时代的女人都有如此精准又深入的侧写。

因为,这才是我们想在大银幕上触摸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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