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算 命

短篇小說:算 命

此事說起來十分荒唐,聽起來也難以置信:外號“呆秀才”的宋慶吉,因為聽信算命先生的話,憂懼交加,居然投井自盡了。

呆秀才居住的宋家莊,是一個山環水繞景色秀麗的窮山村,村子裡三百多口人,識字的也只有四個。而在這四人之中,公認文化水平最高的,便是這個呆秀才。

呆秀才既有文化,又樂於助人,村裡人一旦需要寫寫算算,無論大事小情,都會求助於他。大到紅白喜事寫對聯撰碑文,小到讀書信記賬單,呆秀才從來都是有求必應。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呆秀才在村子裡口碑甚好。

為人善良,人緣好,卻不等於沒有缺點。村裡人都知道,呆秀才最大的一個毛病,便是迷信算命。他的一個堂叔就曾經嘲諷他說:在方圓數百里之內,痴迷打卦算命的,也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土匪出身後來當了漢奸的張步雲;另一個便是呆秀才。張步雲有權有勢,在自己控制的範圍內大修狐仙廟;呆秀才雖然無錢無力,但一旦聽到那裡有會打卦算命的,便一定千方百計地去算上一卦,否則便寢食難安。

呆秀才跳井自殺,是在一九四五年農曆正月初六,但卻種因於正月初五那天。

雖是戰亂年代,但在新年正月裡,要緊的親戚,還是要走動的。初五那天上午,呆秀才前往沙戈莊去看望舅舅,回程途中,順便來到了汪家莊的張大仙家。

張大仙一直靠打卦算命為生,呆秀才自從痴迷算命之後,經常有事沒事就來找他算上一卦,是以二人也比較熟悉。

沒人知道張大仙給他算了什麼卦,更不知道說了什麼話。反正呆秀才從張大仙家出來時,便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無精打采地回到家裡,只是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他媳婦問他什麼話,他也不回答;女兒跟他打招呼,他也懶得理睬。這天晚上,呆秀才睜著一雙失神的眼睛,度過了一個難熬的無眠之夜。

次日早晨起來,呆秀才只草草地喝了碗稀飯,便出去在村子周邊瞎轉悠。到快吃中午飯的時候,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媳婦找他吃午飯,遍尋不見。賭氣回到家裡,卻發現書桌上放著一張字條。她不認識字,便拿著字條去找村裡的“二秀才”。

所謂“二秀才”,就是村子裡另外一個讀書人,因其文化水平僅次於呆秀才,是以村裡人便給他起了這麼個外號。

二秀才拿過紙條,剛看了一眼,馬上就臉色大變,驚叫道:“嫂子,不好了!大哥跳井了!”

呆秀才媳婦吃了一驚,還沒回過神來,卻見二秀才已經大喊大叫著衝了出去:“不好了!大家快來救人哪!宋大哥跳井了!跳進村後的水井了!”

呆秀才媳婦也放聲大哭著向外跑去。

呆秀才人緣很好,村子裡的人聞訊後,都紛紛趕到了村後的水井旁。戰亂年代,青壯年有去當兵的,有被抓了壯丁的,剩下的只有老弱殘疾和小腳女人們。幾個相對健壯一點的人,七手八腳地把呆秀才從井裡打撈上來搶救一番,卻哪裡能救得活?

呆秀才媳婦早已哭成了淚人,嘴裡翻來覆去地說著一句話:“你天天痴迷算命,到底把命算沒了!你這樣狠心地拋下我們,讓我們孤兒寡母怎麼活啊?嗚嗚……”

呆秀才的一個堂叔,連忙打發人去縣城裡,通知了呆秀才的二弟宋慶祥。

宋慶祥外號“二愣子”,為人與他哥哥截然相反。他自幼喜歡打架鬥毆,長大後積習難改,不務正業。被父親暴打一頓後,主動投奔了漢奸張步雲。因打仗時拼死玩命,得到張步雲賞識,當上了敢死隊的隊長。他得知哥哥的死訊後,便換了一身便裝,帶著一個勤務兵,騎著高頭大馬回到了村子裡。

二愣子走進家門,既不放聲痛哭,也不跟村子裡的人們打招呼,在哥哥靈前磕了幾個頭,便向他嫂子追問哥哥的死因。

呆秀才媳婦早已流乾了眼淚哭啞了喉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二秀才拿出呆秀才留下的那張紙條,遞給二愣子。

二愣子也不接紙條,只冷冷地說:“我不識字,你念給我聽!”

只聽二秀才念道:“昨日我去找張大仙算命,張大仙說我三日之內,必有血光之災,而且無法破解。為了圖個全屍,我決定跳井自盡。村西那口水井,是全村人的生命之源,我不會弄髒它。村後那口水井,已經廢棄多年,你們就到那裡去給我收屍吧。”

“他孃的!又是這個該死的張大仙!”二愣子罵了一聲,又對呆秀才媳婦說:“嫂子,就讓父老鄉親們幫著你張羅哥哥的喪事吧,我得在天黑之前趕回去。”說完,便帶著勤務兵揚長而去。

從宋家莊往北五公里,是一片遼闊的平原,被日本鬼子和漢奸控制著;村南面的崇山峻嶺,與沂蒙山區連成一片,是國軍和八路軍的根據地。宋家莊一帶的幾十個村莊,都成了幾方面拉鋸爭奪的中間地帶:白天日本人和漢奸來巡邏掃蕩,屠殺抗日軍民;夜間國軍和八路來活動,除漢奸殺地主。是以在場眾人都明白,二愣子再不怕死,也不敢在天黑之後還留在村子裡。

二愣子出村之後卻沒有直奔縣城,而是折而往西來到了汪家莊。他和勤務兵把馬拴在院子裡,氣沖沖地走進了張大仙家的堂屋裡。

張大仙好像中午喝了不少酒,但見兩個商人打扮的漢子走進來,還以為是財神來了,連忙笑臉相迎殷勤接待。

二愣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勤務兵則站在旁邊注視著張大仙。

“不用算,不用算!二位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印堂發亮,滿面紅光。前程無量,貴不可言。”張大仙眯縫著朦朧醉眼,笑道。

“你不要拿這些現成的套話來糊弄我!”二愣子冷冷地說。

“好好好!客官請報上生辰八字來,我給您好好算一卦。”張大仙說。

“猴年馬月豬日狗時生。”二愣子說出這句話,那個勤務兵也忍不住笑了。

“哈哈,客官真會開玩笑。哪有這樣報生辰八字的?”張大仙也笑著說。

“這難道不是你的生辰八字嗎?”二愣子反問張大仙。

張大仙微微一愣:“客官難道是讓我自己給自己算命?”

“對啊。你好好算一算,你今日有沒有血光之災啊?”二愣子說。

張大仙臉上現出怒色,旋即又打著“哈哈”說道:“客官請別說笑。我們打卦算命之人,是不給自己算命的。”

“哦,不給自己算命,也就是不自己欺騙自己。只給別人算命,就為了圖財害命是不是?”二愣子說。

“客官說話請放尊重些,我們憑真本事吃飯,怎麼叫圖財害命呢?我害過誰?”張大仙強壓著怒氣說。

二愣子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紙條,“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你睜開狗眼好好看看!”

張大仙拿起紙條看了一看,臉色驟變:“什麼?呆秀才跳井自盡了?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他弟弟,能不知道嗎?你昨天到底跟他說了什麼話?”二愣子追問。

張大仙面上又現出了熱情的笑容:“啊啊啊,我說怎麼看著這麼面熟呢,原來是宋二弟。聽說你跟著張將軍……”

不待張大仙把話說完,二愣子便即厲聲說道:“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你趕緊說,昨天你跟我哥哥是怎麼說的?”

“昨天我也喝了酒,記不住我說了什麼了。好像我也沒說什麼呀。”張大仙略有所思地說道。

“沒說什麼,怎麼會把他嚇得跳井自殺?這裡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你居然還想抵賴!”二愣子說。

“二弟這話就不對了!怎麼是我把他嚇得跳井自殺呢?他既然命中註定有血光之災,找我算命不找我算命,都是躲不過去的。”張大仙狡辯說。

“如果他不找你算命,還會嚇得投井自殺?”二愣子反問道。

“即使他不來找我算命,也逃不過這一劫去。天命難違。這也說明我算卦算得很準。”張大仙說。

“你算命就算得這麼準?那你現在就給你自己算算,你能不能活得過今天?”二愣子說著,拍了拍掛在腰間的盒子槍。

張大仙嚇得酒都醒了一半,連忙陪著笑臉說道:“我剛才已經跟二弟說了,我們是不給自己算命的,免得折壽。”

那個勤務兵提醒二愣子說:“隊長,天色已經不早了,咱們趕緊了結了回去吧。”

二愣子轉頭看了看外邊,站起身來。

張大仙也連忙站起身來,笑說道:“就是,天黑了不安全,二弟還是早點回去吧。”

“要回去,也得先把賬了結了。”二愣子說著,掏出了盒子槍。

張大仙嚇得臉色都黃了,結結巴巴地說:“二弟,你你你要乾乾什麼?”

“幹什麼?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難道這個道理你還不明白!”二愣子淡淡地說。

“我沒有殺人,是他自己……哦哦,對了,二弟給張將軍效力,我也跟張將軍是莫逆之交,咱們都是一條道上的兄弟。張將軍歷來對我的話深信不疑,我明天就去拜見張將軍,在他面前多美言幾句,保證二弟馬上高升。”張大仙本來想再辯解幾句,但知道不會有太大作用,當即念頭一轉,索性抬出張步雲來,對二愣子威脅利誘。

張步雲迷信算命,人人皆知,二愣子卻對此頗為不滿。張大仙一提這個茬兒,反而愈發激起了他的怒氣,當即朝著張大仙腿上開了一槍。

張大仙慘叫著倒在地上,嘴裡仍然說道:“你不傷害我,前途無量。你若傷害我,三日之內,必有血光之災!”

“老子天天在槍林彈雨中滾爬,天天都有血光之災!”二愣子說著,又朝張大仙腦袋上開了一槍,眼見得活不成了,方才帶著勤務兵,匆匆離開了汪家莊。

第二天早上,人們在宋家莊村西的一棵大槐樹上,發現了二愣子和那個勤務兵的屍體。有人說是國軍乾的,有人說是八路乾的,更有人說是張步雲乾的。

數日後,張步雲打著為二愣子報仇的旗號,在日本人的配合下,血洗了宋家莊以南的幾十個村莊,殺人無數。真個是屍骨如山,血流成河。

一個多月後,八路軍集中優勢兵力,連續發動兩次戰役,將張步雲打成了一個光桿司令,喪家犬似地逃到了青島,最終被國軍就地正法。

戰亂年代,人命賤如螻蟻,死人乃司空見慣之事,不會有任何人覺得奇怪。但宋氏兩兄弟在三天之內皆死於非命,且都與算命有關,並由此引發了連環慘案,至今仍被當地的人們,當作一樁奇談怪事傳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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