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患者,每多活一天,都是一種勝利。

我曾經是一個癌症病人,結腸癌3期B。手術之後,做過半年化療。寫下這些內容,是需要一點勇氣的。

前些日子,太太偶遇5年前的一名護士,她說同期病友中只剩下我一人了。這兩年,熟人圈子裡,只要有親友得了癌症,都會輾轉向我打聽治療細節。甚至我太太,也隔三先是手指變得像個岔五接受諮詢。

癌症與其他病症的不同之處在於,它可以準確分期,給你從容的時間思考死亡。蘇珊·桑塔格說,在癌症中,“瀕死”要比“死亡”更能體現疾病的本質。

還記得在治療的過程中,我的指標忽上忽下。科主任對我說:“你的病是3期B,45%的複發率,什麼時候復發,為什麼會復發,在什麼部位復發,通通是未知的,只能看運氣。”

手術之後,我的化療計劃是8期。第一期的第一天,主治醫生說:“化療藥物的劑量標準是美國人制定的,中國人的體質不同,你酌減吧?”我斬釘截鐵地說:“不不不,按標準來,我沒有問題!”

結果,問題如期出現。化療當夜,我坐在馬桶上,懷裡再抱個桶,邊狂瀉邊狂吐,嘔到眼珠都快掉出來了。次日,醫生又問:“藥量減一點吧?”我雄心不再,想要點頭如搗蒜,可惜渾身乏力,點不動頭,也搗不了蒜。事後回想,這是一位好醫生,他跟病人的溝通方式,平等而且巧妙。

化療的副作用是多方面的,對我而言,最嚴重的是對神經末梢的損害。

先是手指變得像個極佳的導熱體,任何金屬物體都會迅速帶走指尖的熱量,只要一兩秒,指尖就會感到刺痛。這在乘公交車時尤其讓人尷尬,如果沒有空座位,又沒有塑料吊環,手握在金屬扶杆上,於我便是一個小小的刑罰。如果坐在座位上,我這大個子見了婦孺不讓座,也很不像話。

現代醫學讓化療成了對付癌症的撒手鐧。1956年,有一位叫李敏求的醫生,在美國國家癌症研究所,對一個垂危女患者進行了4輪化療,救了她一命。按照當時的標準,已算治癒,但李醫生執著於一項化驗數據,非要把這個數據降下來。他不斷用藥,幾乎是在治療數字,最後終於把它降到了零。

對“痊癒”的病人進行如此治療,這一行為激怒了專家委員會,他們一致同意開除李醫生。幾年後人們才發現,只有李敏求醫生治癒的那個病人再未復發。李敏求以職業生涯為代價,催生了首個成人以化療治癒的病例。他發現一個深刻而基礎的腫瘤學原理:癌症在一切可見表象消失後,仍必須保持系統治療。

很多人的化療只做兩三期,就因痛苦而放棄。我的8期化療,堅持到第7期,副作用已影響到大腦、心臟、呼吸系統和四肢。醫生嘆氣說:“好吧,就讓你畢業吧。”回頭看,是這位醫生救了我,也是當年的李敏求醫生救了我。“額外的化療”,必不可少。

蘇珊·桑塔格曾感嘆:“死,是抽象的;我,是具體的。”桑塔格一生得過兩次癌症。1980年,她這樣寫道:“我的身體微微閃爍著倖存的光芒。”這個句子,確實應該屬於她。1975年,她患上乳腺癌,治癒之後她寫下了名作《疾病的隱喻》。只是命運戲弄了她,2004年,她再次患癌後去世。

1978年,她在《疾病的隱喻》中論述道:“對那些希望發洩憤怒的人來說,癌症隱喻的誘惑似乎是難以抵禦的。”最典型的例子是,20世紀30年代,德國人把猶太人比喻成癌症組織。她預言,未來有關癌症的話語會發生變化。當治癒率大幅提高,癌症隱喻必將發生重大改變。

可惜過了40年,癌症的隱喻還是隱喻。比方在中國,當人們大罵“直男癌”“懶癌”,自稱“尷尬癌”時,並沒有考慮我們癌症病人的感受。

即使癌症病人本身,也把自己視為不吉利的象徵。

化療期間,我的一個好朋友喜得貴子。我跟太太前去道喜,到樓下我猶豫了一下,說:“算了,就你進去送個紅包吧。”我打了個電話給朋友:“我這個倒黴蛋,就不上樓啦。老婆全權代表我。”對方似乎也接受了這種忌諱。深秋時節,寒風吹來,我站在車邊,想到新生命就在這幢樓裡,自己卻像舊世界的麻風病人,著實有點悲涼。

我家餐桌上方的天花板上,呈一字形掛著3盞燈。中間那盞因接觸不好總是閃爍不定,或者乾脆熄滅。有時伸手一弄,就亮了。生病化療時,中間這盞燈,被我當成了自己的象徵。有時候,折騰很久也不亮,我就無比沮喪和緊張,認為自己就要完蛋了。儘管過去多年,那盞燈還是我的痛點。我也不敢換掉那一排燈,那是對生命的一種掌控感。

昨天家裡的晚餐,是一隻武夷山燒鵝。5年多前的一個夏夜,我在武夷山公路邊的大排檔裡,吃的也是它,而且連吃了3盤炒田螺。山高月小,路邊車燈不時閃過。喝著大瓶啤酒,我比平時更響亮地碰杯。

記憶如此清晰,是因為當時自知大事不好。就像一個清醒的囚犯,在入監的那個時刻,或接到生死判決時,他會自動記住當時的所有細節。

從那一天開始,癌症改變了我和所有人的關係,改變了我和世界的關係。它把我和家人,把身邊的所有事,都拖入癌症軌道。整個家庭的運轉,所有社會資源的動用,夫妻之間的一切互助,都以癌症治療為中心。

病後5年多,我一直帶著別緻的“護身符”:上班的揹包裡,始終插著一本“輸液港維護手冊”,那是當年化療時用過的。把遭遇過癌症的證據留著,似乎是一個免疫式的安慰。

癌細胞有多強大?《腫瘤傳》的作者在實驗室裡研究白血病細胞,已經30年了。這些癌細胞,一直在瘋狂地分裂、複製,增殖從不停歇。要知道,這些細胞的源頭取於30年前,那些病人已經死去30年了。這就是癌細胞駭人的力量。

從技術上看,這些癌細胞是永生的。不死的癌細胞,是生命的最佳樣本。

大半年前,我做了第5次全面檢查。在做腸鏡之前,麻藥尚未起效,我聽到那位端莊的中年女醫生,突然對身邊的實習醫生說:“已經5年了,今天沒有發現問題,他就算治好了。”聲音依然冰冷,但我聽出了一絲歡愉。

抗癌戰爭還在繼續,癌症發病率還在增長。對中晚期患者來說,倖存率依然很低。

醫學家的建議值得所有人認真參考:“我們應該專心於延長壽命,而不是消滅死亡。贏得這場抗癌戰爭的最佳方法,是重新定義勝利的含義。”

身為癌症患者,每多活一天,都是一種勝利。

癌症患者,每多活一天,都是一種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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