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清与倒幕:近代中日维新成败总源头

1898年9月,大清国戊戌变法失败。伊藤博文结束访华回国,在东京帝国饭店发表演讲:

“中国的改革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在那么广大的国家里,对于几乎数千年来继承下来的文物制度、风俗习惯,进行有效的改革,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办到的。要想决议改革,我认为一定要有非常英迈的君主及辅弼人物,像革命似的去彻底改革才可。”

在这些日本士人领袖看来,如果把政治改革比喻成一场比赛,那么必然是两方赛手——改革派与保守派的对决。获胜的关键一步是什么?

扶清与倒幕:近代中日维新成败总源头

不是改革的辩论及其颁布,而是政权的转手。即政权争夺战才是改革成败与否的关键。日本精英很清楚这一点,维新之前,他们第一要做的事,不是扶幕,而是倒幕,推倒旧政权,建立新政权。先解决政权问题,然后再言维新变法。

就在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变法扶清、而后却被清廷砍了脑袋之际,日本这边,新兴精英推倒旧政权的努力早已是完成式。

公元1853年7月3日,美国黑船出现在江户浦贺湾。对于日本来说,这不啻于是一次小型鸦片战争。随后,幕府与美国签订了近代日本第一个不平等条约《日美通商条约》,相当于大清与英国签订了《南京条约》。

随后,日本与大清一样,也兴起了反帝运动。是为攘夷。

但是,十二年过后,日本的新兴精英们便不再攘夷,而是改为倒幕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日美不平等条约签订后,首先激起日本一边陲藩国强烈不满。它就是木户孝允、伊藤博文所处的长洲藩。长洲是日本的著名强藩。位置就在今天日本西端、距离亚洲大陆最近的山口县。此时的日本政治形势,颇似中国的西周。周天子下,有七十一国,德川幕府下,亦有二百六十藩。长洲反幕府,相当于申国之主申侯反周幽王。

为什么二百多个藩,长洲藩成为叫板幕府、第一个吃螃蟹的英雄?

说来话长。此时中国和日本虽然同出封建社会,但就体制而言,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中国的大清,是大一统的中央集权郡县制,而日本的江户时代政治体制为“幕藩体制”,由幕府和藩 镇共同管理国家。在幕藩体制下,将军是日本的最高统治者,幕府是国家的最高的政权机关。幕府统治全国各地的藩国。各藩的统治者叫大名,效忠于幕府。说白了,就是君主虚权、将军执政、各地自治的原生态的“封建制”。比较类似中国先秦春秋时代。

“现在的中国人和先秦的中国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21世纪的我们,在网上不时能听到这样的论调。值得我们思考的是,为什么今天人们提及华夏民族,无论中外,都盛赞先秦呢?

这与当时士人形象息息相关。东周春秋时代,时间长达242年,这个时代周天子已成虚君,在周的旗号下,华夏有140多个列国,他们相当于140多个相对独立的城邦,他们之间相互兼并。这种兼并其实就是一种自由竞争。百家争鸣,就相当于一百个政党自由竞争诸国主政权。当然当时政坛还沿承着贵族世袭制,但每个诸侯国君,无论大小,无不希望富国强兵,为此他们求贤若渴,单单的贵族政治显然不能满足各国国君的人才需求,人才在朝也在野,于是,一大批“素食”的平民在自由竞争中,也不断脱颖而出,成为耀眼之士“士”。他们文武兼备,各为其主。拥有高贵的精神血脉,仗义,尚武,把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这些精神血统比悠久的历史更让今日华夏人引以为荣。

后来中国进入大一统时代,天下只有一个雇主:皇帝,只有一种晋身手段:科考。所以华夏之士就渐渐书生化,家臣化,君尊臣卑了。而日本的士,一直没变,到了近代,更像先秦时的士。荆轲那般义勇当头的义士,遍地都是。

我们知道,德川幕府建立后不久就开始实行锁国政策,禁止地方大名私自从事海外贸易。全日本只有长崎一个港口向荷兰和中国的商船开放,而长崎则由幕府直接管理。别的藩很听政府的话,而长洲藩却阳奉阴违,暗度陈仓。他们有组织、有计划地大规模开展走私活动。有了钱,就能招募组织一支强大的军队,于是就这样,锁国养肥了这个外样大名统治的藩。

此时长洲藩主已传到13代,藩主的名字叫毛利敬亲。是个开明的封建主,他手下聚集了大量的具有新思想武士精英。木户孝允就是其中一位。木户孝允主事后,首先实行“开眼看世界”。1863年,长州藩派出秘密留学生(井上馨、伊藤博文、山尾庸三、井上胜、远藤谨助五人)至英国留学,此行的最初计划者就是木户孝允。

历经长期闭关锁国, 日本年轻人第一次领略精彩的外面世界,受到了方方面面的极大冲击。这批学生初履英格兰这个世界主体文明国,所见所闻,深感西洋文明之强,“攘夷”思想亦为之一变 。诸如伊藤博文留学归国后,就立即抛弃了狂热的攘夷思想。出国前,他曾讽刺先走一步的好友井上馨(后任日本首任外务大臣)“出国不足五天,就抛弃了攘夷思想”,而后,他的思想与井上馨同出一辙。回国后,他已经是一位积极的“开国论”者了,甚至比井上走得更远。

这些人归来后,很快成为本藩开化的火种。

常言道:此消彼长。一方面,是长州藩后起之秀改革派崛起,另一方面,是长州藩“攘夷”保守派遭到重大挫折。

1863年7月,为“尊王攘夷”,长州藩大佬不顾幕府与美国等西洋国达成的通商协议,命令本部海军强行封锁海峡,炮击外国船只。美、法、荷、英诸国海军发动反攻,史称“马关战争”。这场战争以长州的失败而收场。长州海军遭到毁灭性打击。但战败之后,长州却依旧不改“攘夷”的强硬立场,结果幕府方面急了,怕给中央招来更大的祸端,联手各藩抑制长州过激行动。1864年5月,长洲藩以“尊王攘夷”为名,启动两千长州本军,炮击外船,并进军京城。7月,幕府策动天皇下令征长,进行了第一次长州征讨。结果长州军大败,毛利被免。然而这次失败并没有压制住长洲藩。但攘夷派对时局却有了深刻新认识,他们认识到他们的敌人不是夷而幕府,开始转向倒幕。

此时,他们新的领军人物也出现了。他就是木户孝允。木户孝允和幕府大佬不共戴天,因为不仅有地方中央利益之争,更有着思想碰撞乃至“杀师之恨”。1858年,幕府大老、保守派井伊直弼为了打击尊王攘夷派,兴起安政大狱,老师吉田松阴因预谋暗杀老中牵连入狱,被处于斩首刑,木户孝允含悲为其收尸。自此时起,他终于意识到,国家要想新生,必须推倒旧政权。从而立志推翻幕府,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为了增加推倒中央幕府的胜算,木户孝允积极与各藩联系,终于找到了一个强大的同道——萨摩藩。

长州藩与萨摩藩,同处日本西部,但起初并非友邻,甚至还有世仇。就在木户孝允想与萨摩联手不久前,双方一度还曾互为敌对交战。那就是1864年长洲藩与幕府第一次交战,萨摩是站在中央政府即幕府这边的。

但是,一场大狱,领军人物的改变,却使他们渐渐认清了共同的大敌,从而联袂。

“安政大狱”前,萨摩藩藩主是酷爱兰学的岛津齐彬。他在藩内推行开明政治,重用两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武士领袖大久保利通、西乡隆盛。后来,这两位与木户孝允并称“维新三杰”。

为改变日本现状,岛津齐彬策划拥立更换幕府将军的政变,结果政变失败。岛津齐彬猝死,西乡隆盛因随主公策划政变遭逮捕被流放。这次流放彻底改变了他的初心,他感觉换一个幕府将军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根本问题在于幕府势力和外国势力的压迫导致日本无法强大。 必须推倒幕府这个旧政权才行。因此,他不再只是忠于藩主的志向, 而是与大久保一起,毅然投入倒幕行动中。

说起来,长萨两藩的转变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他们本来都是坚定的攘夷派,但是在新兴的精英引领下,最后都导向“倒幕维新”。早在长洲藩攘夷时,萨摩方面也与英国爆发了“萨英战争”,结果萨方未能击沉英军一艘军舰,但鹿儿岛却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武力冲突之后,萨摩对外国的态度急剧软化,开始与外国合作。要扩充军备,最便捷、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引进西方的先进武器,训练新军。事关存亡,一路高喊“攘夷”而来的萨摩、长州已顾不得脸面,纷纷低头向曾经的仇敌欧洲列强购买武器。为了推翻幕府,西乡与大久保利通在本藩率先锐意改革,扩充陆海军,实行近代化建设。为了取得英国财政, 军事和技术方面的援助,甚至不惜与曾与萨摩交过手的外洋仇家 -- 英国结成了“萨英同盟”。 这也可见,曾经为“攘夷”奔走呼号的西乡, 也绝不是盲目排外的。

就这样,共同的开国思想促成了日本两个强藩的联合,倒幕,维新。

大久保与木户孝允坐在一起,讨论出兵讨幕。他们联合写了一封公开信给朝中开明派——公卿岩仓具视:“二百余年太平旧习污染了人心,一旦动起干戈,反使天下耳目一新,中原弥定,构成盛举。”这封公开信,不亚于讨幕檄文。1865年,长州藩二度起兵进京,与幕府势力的军队展开大战, 是为“禁门之变”。 西乡指挥萨摩军积极与长州势力联络, 结成“萨长同盟”。

两藩联手,力量对比发生了逆转。联合了萨摩、得到了英国武器供应的长洲军,被木户孝允宣称“长州军是日本最强的”。第二次长州征讨以幕府失败告终。之后,长萨联盟发动戊辰战争,一举歼灭幕府主力。将军德川家茂死了,已任的德川庆喜丧失了继续抵抗的意志,不想打了。尽管他们拥立的孝明天皇希望将军继续平叛,但将军回天无力。 随即西乡就任讨幕军“大总督府参谋”, 横扫幕府军队,一路势如破竹,取得军事上的决定性大胜利。

1867年10月14日,战败的幕府德川将军庆喜“大政奉还”。但木户等人并不为其所动。他们发动了对丧权辱国、倒行逆施的幕府总攻。1867年12月9日,倒幕派宫廷政变,宣布王政复古,废除幕府。兵不血刃占领了江户。德川幕府终于灭亡。1868年1月25日,木户孝允应邀从长州来到京都,与大久保一起执权中央政府政务。在德川庆喜认怂之后,所谓的大政奉还,其实不是奉送给天皇,而是落到了倒幕派的手中。依附幕府的孝明天皇很快就死了,他死得太是时候。十五天之后,倒幕派拥戴十六岁的明治天皇继位,国家完全可以按照他们的意愿发展了。

就在日本士人倒幕运动早已完成时,中国士人这边却是无休止地寄望旧政府走新路,无论是掀起洋务运动的曾国藩、李鸿章,还是公车上书的康有为、梁启超,更不必说极端排外的义和团运动,无不以“扶清”为目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们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妄图在一个烂到根部的大树底下,灌溉乘凉,结果不是被大树掉下的树干砸倒,就是树倒猢狲散,根本无法左右国家的政治进程。

对比中国戊戌变法和日本明治维新,表面看来都是改良,但起点和过程都大相径庭。日本的起点是倒幕,中国的起点是扶清,对旧政府扶不扶,这才是中国维新百日失败、而日本维新千秋万代的总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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