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人,真過份

七支紫霍香薊那樣顏色的香在爐裡林立,幾縷煙淺淺淡淡盤繞,慢慢走進蔦啼葉翠的五月,遮蔽了山崖壑處明晃晃的太陽,餘一線眼波似的素紅,睨著我。

我望著你。

你默默,不開口迎我,也不問候。我這樣大老遠的來了,車馬勞頓。我的軀體如破敗地迎春花不堪五月風燻。可是,我怎麼能不來呢?

我不怕苦辛,千萬裡,天上人間,我總是要來的。可是,你這樣默默算什麼意思?你不看我,眼波從我身側走過去,落在不知名的茫茫處。我喜歡看你笑起來的樣子,霍香薊那樣繁茂,那樣軟柔,向著陽光,作花壇花鏡,作地被,作切花盆花,或者,在花叢、花群或小徑沿邊,甚至岩石園隙裡,迅速開花。一眼看過去,如那一簞一瓢珠玉的文字,真叫人舒服。

半簇紫煙在你眉間不肯去,徘徊,徘徊,慢慢從眼尾走出來,是一滴淚,我的淚。

你這人,真過份

你只那樣立著,素顏淺淺淡淡,目光遼遠空闊,塵世種種,過往雲煙,彷彿不在人間——那一滴淚在你的書頁間穿行,魏晉風骨,宋唐愁情,千年前的那首情詩,市井坊間那平俗男人剩一根黃瓜只掰兩半給妻給女不給自己,都叫人在六月天裡抱緊了臂膀緊縮了心臟還嫌冷,你是不在人間了啊!

你是黑白的。黑色的紗冰涼著你蒼色的容顏。大捧鮮花、五彩供果,這樣絢爛絕豔的色彩,卻冷的叫人心碎。明紅的、濃紫的、雪白的、明黃的、清綠的,人世間最美好的顏色填滿了寒素的小院,超大規模各式各款挽帳在牆壁上累累交疊。

你不語,只冷冷望著。數不清的身影在你面前跪下,顫抖的手,含淚的眼,你全然不顧。你這樣絕決!火在祭盆裡噴薄,酒在火裡狂歡,你高高在上,如臨朝的帝王,俯瞰著我等,一抹笑在你唇畔冉冉升起,你的眼底,有小小的得意。是新就了好文章?是新遇了好詩句?還是,你終於像扔壞文章一樣把日子扔進了廢紙簍,從此不用在這塵世營營苦,而我們,還得繼續,所以你得意?

你這人,真過份。

你這人,真過份

霍香薊萌芽時候,你情切切炫耀,說這輩子最奢的夢滿圓了呢,你孩子一樣好大聲的笑。漫天星子在水洛河畔閃閃發光,霓麗的夜,你在街頭漫漫走。你是那樣快活,你想讓全世界都來分享你的幸福,我等窮文人一輩子最奢華的夢想啊——你終於新得了書房!是得了將養靈魂的王國!整整一面牆壁那樣大的書櫥,一格格,滿滿當當全是心愛。綠蘭脈脈垂,燈光柔順在你的案頭,那把椅,是你試了又試,於萬千傢俱中遴選出來的,你帶它回家時候就許定了一生一世的陪伴,許定了要生出無數更美妙的文字。

霍香薊剛剛盛開,你卻自去了。星子樣閃閃發光地你的眼眸,雨打芭蕉泠泠地你的聲音,如此清晰!你未完成的手稿默默等,你疼愛的綠蘭漸次萎頓,深衷你於心地你的書房啊,痛失了主人。你的王國從此寂寞!你的朋友從此寂寞!你的讀者從此寂寞!這一切的寂寞加起來,你都可以不在乎。我們的寂寞,不算什麼。可是,你年幼的孩子,你相伴相生的妻,他們痛斷肝腸啊,他們的淒涼,他們的絕望,你可曾見?

你這人,真狠心。

你在離泥土最近的地方安睡,你的身畔守著你的孩子,漂亮的女孩子,靈秀的男孩子,他們只是坐著,他們的眼睛裡,只有安靜。他們靜靜坐著,守著你,等著你醒來。你會醒來的,你只是太累了,你需要一場飽睡,對吧?然後,你會像他們昏死過去的媽媽一樣,再醒過來。深藏眼底的那一絲兒驚懼,不是因為你的離去,他們也許還不知道死亡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們只是被媽媽的撕心裂肺給嚇著了,那樣溫柔的母親,這樣的狂亂,是因為你不肯醒來吧?他們守著你,望著你,彷彿下一秒,你會坐起來,一如往常的笑:孩子們,開了個小玩笑哦,一家人平常總也聚不齊,這下好了!

你怎麼還不醒來呢?你怎麼忍心?

你這人,真過份

不斷有電話來,不斷有簡訊來,都是關於你的消息,多少痛,多少不平!

紫色地霍香薊柔軟在五月的風裡,一如那專門負責在凡間採集靈藥的謫仙。而你,你來凡間,是為了採集如斯靈慧的文字麼?你狂放,你不羈,你在現世生活裡苦!你該生為晉人,至不濟,也該在唐朝的醇酒與山水裡,寫詩,並且自由。

上一次見你,春日遲遲。今日今時,采蘩祁祁。一年老一年啊,一聚一別離,一喜一傷悲,一榻一身臥,一生一夢裡。尋一夥相識,他一會咱一會。那一般相知,吹一會,唱一會。

頁頁綠浪,字字清涼,是你給這浮躁現世的安穩啊。夜無聲,《素履》扉頁,你的文字我的名字,一樣的墨香。

從遠處來,素履以往。他有著與你一樣的素閒容顏,他有著與你一樣的瑞靄良善,他有著與你一樣的百巧情才。素履之往,獨行願也——你之願,他之願,千古多少文人願。

折盡楊柳枝,送你是最後一程!


祁雲:擅散文,善評論。專注於家庭教育、寫作輔導、大語文教學探索及傳統經典閱讀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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