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梁大倉從河南剛來兵團連隊時，住的是老土房子，和老金是鄰居。他年紀比老金小四歲，卻有三個孩子。頭兩個是女孩，大的七歲，上學了，老二四歲，叫青青，領著剛會走路的小弟弟，倆孩子都鼻涕兮兮的。老金說青青該上幼兒班了，梁大倉頭一縮：慌啥嘞。
其實是困難.他十八歲結的婚，遠離父母，他鄉求食，著實不易。
他一家圍著灶臺吃飯的情景是老金無意間看到的：敞著鍋，鍋裡是菜糊糊，大人用碗，小孩用手抓，灶臺上哩哩啦啦是飯滴。大女娃給小弟弟擦臉說：老師說要講衛生。
老金給他們一張舊的小方桌。他老婆眼淚都快要掉下來。其實他老婆愛笑，儘管有三個孩子牽扯日子難，還是說說笑笑帶孩子做家務。
那時老金家有電視，她跟孩子過來看電視，叫孩子不要吵，她自己看著看著先笑起來。她跟老金老婆相處不錯，針線活好，教老金老婆裁鞋樣，踏縫紉機什麼的，是個賢良的女人。
02
日子難過，梁大倉就得想辦法把日子過起來。他其實是個很能幹的人。只是這種能幹看是幹公活，還是幹私活。
那時，連隊雖然實行了土地承包，但管理混亂，收入低。他和他老婆都參加了土地承包，可地裡的活基本上都是他老婆打理，他則隔三差五出去給人家蓋房子，壘院牆。
他幹泥瓦匠是把好手。誰家結個房頭後院，特別是領導的院牆門臉都讓他整得很氣派，因此他也有更多的時間出去給人家蓋房，領導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一段時間，他夥同四五個河南籍老鄉早出晚歸，神秘兮兮的，老金就學著他的腔調問：恁做啥去嘞？他很氣派地說：咦，做工程嘞！
老金以為是多大的工程，有次開拖拉機去拉化肥，見他們幾個正給人家蓋廁所。
晚上回來，梁大倉見到老金說：恁甭看是茅房，學問大著嘞！
他就這樣四處扒拉著掙錢養家餬口，日子還是緊巴巴的。
他見人家養豬掙錢，自己也喂兩頭老母豬。沒有豬圈，他就趁著夜色去砍附近的死樹蓋豬圈，他跟他兄弟兩人夜半三更扛木頭，嘿哧嘿哧往家抬。被老金髮現，怕老金打小報告，硬塞煙給老金抽。老金說：你們把樹藏好，明晚我開拖拉機給你們拉回來。第二天晚上，老金就給他拉了回來。
梁大倉要請老金喝酒，老金說鄰居幫忙，不用。
梁大倉養豬除去豬仔錢，幾乎是無成本的。地裡的苞谷、甜菜是餵豬的上好飼料。莊稼成熟的時候，他每天半夜三更騎著自行車往家馱東西，叮呤噹啷的，又被老金髮現了，說：你把你那破自行車收拾一下嘛。他嘿嘿一笑：哥，恁不把俺當外人，中！
冬天老母豬下崽的時候，煤炭不夠燒，他就把豬趕進家，圍個木欄，人畜同室，臭氣熏天。
開春時，那小豬仔賊似的貼著牆根亂跑，他把它們一個一個捉回來，賣了，對老金說：該給俺青青買件新衣裳了，她也快上學嘞。
03
梁大倉餵豬賺到了錢，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有了一點積蓄後，他買了臺小四輪拖拉機，開始給人拉拉東西跑跑運輸。
他發現，這個不吃草的傢伙，來錢比餵豬要穩當。餵豬也掙錢，但市場不穩，肉價忽高忽低，有一年他就賠了本。
他覺得開拖拉機不錯，還可以學點技術，就跟領導打點了一下，想開公家的拖拉機。不想，農機改革，公車私賣，機車組的宋小五嫌他那臺小四輪太破舊，不要他。無奈，他還是餵豬。
宋小五是土生土長的新疆兒子娃娃，秉性耿直，眼裡揉不得沙子，口碑不錯，又身強力壯，正值壯年，正是大展身手之時，掙了些錢。對梁大倉入夥搞農機，他看不上眼，他知道梁大倉那點本事。
梁大倉把這事看在了眼裡，記在了心上。他和老婆承包了百十畝地，起早貪黑，地也種，豬也喂，小四輪拖拉機也開，摸爬滾打近十年，徹底翻了身。那年棉花價格好，他一不小心撈了一碗稠的。於是，他貸了一部分款，買了一臺“東方紅1304”，也搞農機服務，單挑宋小五。
04
宋小五那時已經換了一臺“東方紅1002”，但還是鏈式車，速度與馬力明顯落後梁大倉的“東方紅1304”輪式車，所以，即使宋小五作業質量服務態度再好，很多活兒還是讓梁大倉搶了去。於是，宋小五一步到位，又換了臺“東方紅1804”，且農具也徹底更新。
連隊有一小半是河南人，各有各的小圈子，抱團取暖。在梁大倉的眼裡，這就是個市場，還是個優勢市場。
果然，梁大倉買車後，老鄉們很給面子，農機活兒紛至沓來，一時應接不暇。梁大倉也夠意思，收銀子時，收整去零，讓個百兒八十塊的，留著老鄉心裡暖和。但幹著幹著，老鄉們發現梁大倉還是手生，幹活有點亂，不太利索，耽誤事。一次兩次可以容忍，次數多了，那就別怪老鄉不給面子了，又把活兒轉到了宋小五那裡，說，梁大倉就不是吃農機這碗飯的。
梁大倉又使出了新的一招：降價。
惡性競爭最終導致兩人大打出手，宋小五住進了醫院。
接下來，派出所把梁大倉關了十天，同時，法院的傳票也到了。
05
梁大倉跟老金是十多年的鄰居，鄰居出來這樣的事，老金覺得，梁大倉雖然有點奸猾，但大體上還是個老實人。
在醫院裡，老金對宋小五說：一個連隊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弄到法院，面子上過不去。
宋小五說：老金，不是我薄你面子。這次，一定要讓梁大倉傾家蕩產。
勸不了宋小五，老金到梁大倉家裡想主意。
梁大倉的二閨女青青讀完初中就不讀了。他上面姐姐考了個師範，下面弟弟也讀了中學，她體恤父母，回家幫她父母幹活。
家裡出了事，也跟著她媽媽數叨她爸爸。我跟她爸爸說話的時候，她就在一旁靜靜聽。見她爸爸一直愁眉苦臉唉聲嘆氣沒主意，就說：我明天去城裡找律師，討主意。
回來後，她按照律師的建議，爭取達成庭下和解。
她攛掇她爸爸去宋小五那賠禮道歉，梁大倉抹不開臉，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青青就跟老金商量，她說她想去見宋阿姨，老金說只好試試吧。
事後，宋小五老婆跟老金說：那小丫頭來了三次，第一次讓我攆走了，我說要來叫你們大人來，張家沒人了？門都沒讓她進。過了兩天她又來了，左一個梁阿姨右一個梁阿姨，那嘴甜的，說我是觀音菩薩啦，是《渴望》裡的劉慧芳啦，是刀子嘴豆腐心啦，盡給我整些好聽的，還說他們一定按法律條款賠錢。我也是叫這孩子感動了，再一個我也是可憐這孩子，現在有幾個這樣的孩子？懂事。我心一軟，就答應了。要是換了那個該殺的梁大倉，我決不答應。第三次是她硬拉著她爸來的。梁大倉見到我，磨磨唧唧地說：嫂子，俺給你認錯來了。那小姑娘規規矩矩給我鞠個躬，哭了。真哭！小淚人樣，好像她犯了錯似的。我叫梁大倉滾出去。就哄這孩子，越哄越哭，哭得我的心都碎了。
事情完全出乎老金的意料，大老爺們難辦的事，叫一個小丫頭辦妥了。
這件事了了以後，梁大倉立即把車賣了。我問：恁咋想的？
他說：咦！莫有金剛鑽莫攬瓷器活，看把俺閨女作難的。
更讓老金沒有想到的是，梁小五康復出院以後，也把車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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