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島:一隻神獸的心靈朝拜與火焰復甦—王競成詩歌人性光芒的迴歸

在我看來,王競成是一個具有聖潔的神性與孤傲的情懷並舉的詩人,這種與生具來的潛質一半供奉在他秉賦鏗鏘的骨血中,另一半則瘋長在他長短不齊的像叢林一樣茂盛的詩行中。

事實上,詩人總是將現實(世俗)的影子在不經意間燃燒為灰燼,寄存在四季輪換的風中,而他(詩人)讓我們所能體察到的,除了眾多的表象之外,唯一能夠抵達心靈驛站的通道,只有詩歌。當我們努力地剝離開眾多語言的遮蔽,沿著曲徑通幽的心跡歷程,才會發現一個只屬於詩人自己的神性的世界豁然洞開,它浩瀚、飄渺、恢宏、峭拔、肆意且汪洋,澎湃而轟鳴。再後來,我們就進入了一個只有詩人專屬的詩歌牧場。

王競成的詩歌在文字與情感的遊離間充滿了人性的關懷,這種溫潤、細膩的帶有人文情懷的熱烈宣洩,讓他的絕大部分作品從詩性審美的源頭釋放著人間煙火的溫情。一旦,這種溫度熾熱成火焰,它們將是沿著詩歌的縫隙間噴薄而出烈焰,必將燃盡人世間所有的冷漠與偏見,而這種火焰在詩歌內部的復甦,在某種意義上也昭示著詩人靈魂的解放(獨立)與心靈(真善美)的大同。

我們習慣在紙上忘情地留戀詩歌的秉賦,詩歌的品質之類空談的文字,終歸不免掉進烏托邦的巢穴。而詩人王競成的活著的詩歌,恰恰用真實的血肉與脈動著的呼吸,驗證著現實當中詩歌秉賦與詩歌品質的存在,而這種存在儼然不是高高盤踞在灰色的理論之上,卻是掙扎在社會的底層佈滿了血色人生的悲歡離合之中。

很顯然,詩人是有意將人性的美好與生命的創傷(痂)軟化在近乎唯美的詩性表達中,但見悲切、憂傷、呼喚、祈禱,卻絕沒有哀怨和淚水,沒有悲愴和絕望。可見,詩性的崇高乃至於心靈的肅穆與心緒的高蹈,始終是詩人精神大廈(神的世界)的最為有力的支撐。

我們說詩人王競成在大部分的詩歌作品中融匯並澆築著一種人性的光芒,以至於渴望這種烈焰式的溶岩,去將人世間種種巨大的黑洞焚燬、填充,繼而在我們所能閱讀到的預期中,隨著時間的推移並逐漸演化成石頭的秉性,而這種硬度的生成,卻是經歷了漫長的淬鍊、裂變的過程。

僅以詩人悼念《父親》組詩為例,來解讀王競成詩歌中巨大的人文關懷:

如果想你/我們就在深夜喝酒/寫幾句詩/分行的淚珠/澆醒春天的麥苗//找幾顆野菜也好/那個瘋跑的孩子/天黑了也不回家/煤油燈亮了/地瓜乾熬的春天/一碗甜味的粥

——(王競成《父親》組詩之一)

父親沒了/抱出一個骨灰盒/寫著父親的名字/九十年風雨/一斤酒的重量/半袋煙的靈魂

——(王競成《父親》組詩之二)

叫一聲,爺/眼淚擊穿胸腔的雷鳴/喊一聲,爺/您是我詩歌的先生/一個摸魚長大的孩子/再也聽不見沂河的水聲/冬天的早上您去摟柴火/蘆葦的殘葉俺娘攤煎餅/結冰的寒冬您背花簍過河/山嶺的酷夏您推小車吹風/爺,您苦了一生/喝點小酒解乏/抽幾袋旱菸輕鬆/您走了,兒子羨慕你的安詳/您去了,天堂有酒多喝幾盅/來世如果有緣/爺,喊您的時候您要聽清

——(王競成《父親》組詩之四)

父親/離開鬼的世界/去了人間

——(王競成《父親》組詩之五)

瓷土燒製的燈盞,白色的世界曾經是火的海洋。那些死去活來的土,像一口時間的鐘,在年邁的父親手裡抖動。父親是酒杯的燈芯,用嘴唇點燃那些橫空出世的酒精。酒杯與酒很早與父親相依為命,他們相互攙扶著;向命運不能抵擋的地方前行。酒蟲是父親跳動的心臟,一日無酒,父親精神萎靡;而酒杯也無精打采。酒杯也有了生命,有了情緒;獨坐酒壺頭頂,孤獨的嘆息。這隻酒杯多久了,好像有了磁性,一日幾次向父親的手奔去。舊杯總是裝新酒,這隻杯從不拒絕任何度數的酒;總是那麼好客。父親端起它,滋溜溜的響聲飄出酒香,看上去晚年的寂寞不見了蹤影。父親總說,什麼時候酒喝不下去了,那就快了.....那隻酒杯聽到這話,黯然神傷。

——(王競成散文詩《父親的酒杯》)

大地下的殘骸/照亮人間/她是一盞燈/母親

(王競成《母親》)

如果泛泛地將這些作品當作親情或單純意義上的悼亡詩來讀,未免過於淺顯或降低了詩歌審美的品味。

我以為,王競成的詩句有如疾馳的箭簇,能夠洞穿人的靈魂乃至習慣勢力的屏障,血肉之間,可辯生的召喚與死的岑寂,這不應是單純的語言的把控,卻是詩人的格局與境界所致。我喜歡這種質感、真切並帶有濃郁生命特質的詩歌,詩人也儘可以讓那些帶有鋒芒的語言(利刃),去切開世俗與偽飾的殼,在黎明之前現出真實的呼吸或者蠕動著的魂靈之軀,以便給活生生的苦樂參半的人看。

烈焰在土地上燃燒,但見荒原之上一隻奔跑的神獸進入了我們的視野。

詩人的天職是將最大的詩意設置和大美的形象鋪陳呈現在語言的背後,剩下來的任務就看讀者如何用心靈(感悟)去挖掘和提煉了。叫一聲,爺/眼淚擊穿胸腔的雷鳴/喊一聲,爺/您是我詩歌的先生/一個摸魚長大的孩子/再也聽不見沂河的水聲/冬天的早上您去摟柴火/蘆葦的殘葉俺娘攤煎餅/結冰的寒冬您背花簍過河/山嶺的酷夏您推小車吹風/爺,您苦了一生/喝點小酒解乏/抽幾袋旱菸輕鬆/您走了,兒子羨慕你的安詳/您去了,天堂有酒多喝幾盅/來世如果有緣/爺,喊您的時候您要聽清。在詩人情感浩瀚的汪洋中,所有的歸屬、寄託,所有的跪拜、期待,都在這一聲撕心裂肺的“爺”上。在這裡(詩歌的意境中)爺已不是某一名詞的專屬代稱,爺是泛指或詩歌文本之外最為理想的心靈棲息地,爺是詩人神龕上供奉的唯一的上帝,而此時的爺,必將是人與神和解之後的前世與身後最為完美的化身。當然,這類作品不僅僅侷限在悼念父親的大量詩歌中,在其它題材的作品中,亦不乏最大化的顯現。

至於那首“父親/離開鬼的世界/去了人間”,這樣看似顛倒的詩句,恰恰是對於人世間正義與真理的匡正。現實人生的冷酷無情,社會的黑暗、齷蹉,大千世界的詭異無常,都讓這個人的世界變成了鬼魅的戰場。這首詩歌僅僅三句,沒有控訴和詛咒,沒有義憤填膺的述說。詩人表述的很平靜甚至是祥和的那種娓娓道來,豈不知它的鋒利與強烈的反諷和批判的精神,卻超過了千言萬語,這就是詩歌的力量,是王競成詩歌特有的穿透力的鋒芒。

下面再談王競成對於詩歌心靈跪拜的創作態勢。

詩歌對於一個詩人,就像呼吸對於生命的搏動,就像日月對於時間的蠕動。詩人王競成早已將詩歌存在的意念,轉化成了生命中血肉相連的一個有機的整體,詩歌已經是他強大生命中活躍著的細胞、運行著的血脈,這個倔強的生命不能沒有詩歌的存在,或者說詩歌的存在不能沒有如此強大生命支撐來作為依託。在王競成看來,您(父親)是我詩歌的先生,而詩歌的真實存在,一定就在母親趔趄的柺杖裡。

數十年的相伴,半個世紀的風雨同舟,詩歌忠實地伴隨著王競成由童年田野到部隊遼闊的海疆、戰艦,再由劈波斬浪的茫茫大海轉移到廣闊社會生活的沃土,他把自己的詩歌由山東的青島到北京的燕山連接成一個漫長的拋物線,也無論是燕山的大雪或居庸關的詩草,無論是邊關的秋月或是海水的妖嬈,更無論是對於母親乃至於悼念父親大量經典懷念的詩章,恰如那首“小溪的情書”所表白的那樣:多少年只寫了一行,彎彎曲曲寄向海洋。而詩人王競成多少年來由生命內部所寄出的,不僅僅是從歲月中抽出的年輪,還有一道道攪拌著血淚的詩行。

作為一種強大的信念,詩歌應該就是他唯一的生命的長城,是黑夜中的火把,是星座,更是詩人為之虔誠跪拜的神。

詩歌,就是王競成一個人的汪洋。

於是,詩人堅持去辨析、剝離萬物眾生紛繁的表象,就像一隻固執的蟲一定要鑽進詩歌的核,去寫心靈與意志的博大與幽深,寫波濤洶湧的情感的堤岸以及由這堤岸所堅守著的最後的初衷與表白。由是,真切的表白與情感的熾熱,並總是讓靈動的意象的激流去沖刷意念與語言的雜質,諸多幹淨、純粹、唯美的詩意表達構築並喚醒了人性美好的嚮往與復甦,最大限度地讓詩歌的審美迴歸與詩歌的本體,而詩人對於自由、獨立、人性、真理乃至於博愛(真、善、美)的追求,有機地構成了王競成詩歌思想龐大體系的堅實基礎,詩人並在這個基礎之上不斷完善著詩歌藝術與自身突圍的理性的審美嬗變。

事實上,是詩歌的存在讓身處塵世的詩人找到了一個光明、聖潔的處所之所在;而詩人自身諸多的秉賦與修養乃至於跪拜心理的原始基因,更是讓詩歌個體尋找到了自身的亮點與相應存在的高度,這不但是詩人王競成對於詩歌當下所堅守的鮮明的創作姿態,更是他由心靈到精神,再由精神到意念的跪拜式的虔誠與苦苦追求的最大理由和期盼。

我們不妨從下面這些詩歌作品中,探尋一些直接或間接的答案出來。

浪得虛名的時間在時間中腐爛/它們都將死去 /所有的名聲以及世俗的面孔/一塊充飢的麵包滿山秋色/勝過一個詩人的桂冠/山中細數百鳥的嘰喳/塵世的傾軋不去留戀/羊腸小道也能夠抵達山頂/黎明或暮色都有新鮮的光線/雲彩是浮生的一片片時間/七色的光環轉眼飄散/刺眼的流星曇花一現/它的美是隕落的劫難/浪得虛名啊總要回到故鄉/一抔黃土掩蓋離家遠遊的遺憾/上山砍柴下河提水/守著出生的老屋品嚐生活的盛宴/幾隻母雞小院裡啄食/眯著眼睛看一隻只下蛋/浪得虛名啊那是青春的浪漫/一個詩人的頭銜/怎抵得上一日三餐的清淡

—— (王競成《燕山夜話之深秋》)

塵封多少年,寂寞可以釀成酒香/烏蓬船載滿激情,江南的深秋上岸/花雕的故鄉,只有一個缺口/夢中夢見的深度,是酒窖儲存的時間/一圈圈的年輪,是火的溫度/舉杯,我就醉臥小巷的幽深/你凝眸的火焰,是珍珠蚌開合的節奏/即使戒掉千種瓊漿,也難捨花雕一罈的陽光/我一口口的抿,把西施故里的遺韻帶到北方

—— (王競成《你是一罈紹興的花雕》)

腐爛的傷口,留下一塊記憶/我卑鄙的軀體與靈魂,沾滿時間的塵埃/血管的河流早已汙染,我骨頭裡在舉行細菌的盛宴/江山是王的,美人也躺在王冠上閃爍/秋天,我是突然斷電的黑夜/電流是落葉的哭泣,我就是泥土將要收藏的秘密/在金黃的風雨飄搖之中,我與幻覺一起旅行/廟堂中的一次次跪拜,我在祈禱佛佑護我的親人/也在試圖保佑一個女人的靈魂,純潔的可以成為乾淨的妻子/我在腐爛的大地上,尋找抵達一個女人的理由/挖掘宿命的水,使復活的傷疤燃燒/我愛,不能拒絕身體的墮落/也做不到靈魂的死亡;在你暗湧的漩渦/豎起一根骨刺,周圍的黑淹沒花朵的蒼白

—— (王競成《秋天,我是你一塊成熟的傷疤》)

在某種意義上,我以為詩人王競成就是“一隻奔跑的神獸”,是一隻能夠自由自在地穿越人與神兩個世界的自由的精靈,它屬於大地、山川、森林與河流,他讓賦予了神性的詩歌的足跡感召著天與地、感召著日月與星辰,也感召著生與死。然而,這隻奔跑的神獸終究是自由世界的理想與夢幻,這樣,它只能無拘無束地穿行於世俗和物質之外,而那個巨大的、無垠的、到處都充滿了陽光與自由原愫的精神領域,必將是它心靈的牧場。

王競成——一隻能夠完成心靈的朝拜與火焰復甦的奔跑的神獸,我們只能在詩歌或者一場真實的夢中,才能踐行的一次靈與肉的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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