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濱遜漂流記》與大航海時代的喧譁與騷動

《魯濱遜漂流記》與大航海時代的喧譁與騷動

1908年出版的《魯濱遜漂流記》



1704年,蘇格蘭船員亞歷山大·塞爾柯克在海上經歷了一次失敗的鬥爭之後,被他所在的船“五港同盟”號拋棄在了南太平洋靠近智利的一個小島上。島上荒無人煙,塞爾柯克孤身一人,從此,他的全部精力就用來在島上生存下去,並時刻盼望有路過的船隻搭救他。1709年,著名航海家威廉·丹彼爾率領的兩艘英國船路過這個小島,救了塞爾柯克,塞爾柯克在海上當了幾年船員之後,回到了老家蘇格蘭。後來,他把自己5年的冒險經歷和島嶼生活寫成了一篇短文發表,這篇短文為作家丹尼爾·笛福所發現,1719年,笛福以此為藍本,寫就了一部小說:《魯濱遜漂流記》。

在小說中,英國人魯濱遜因船隻失事而獨自登上荒島,在島上生活了28年才得以離島返鄉。魯濱遜在島上開拓荒野所展現出的勇氣、毅力和創造性,成為這部小說最動人之處,然而,小說絕非僅僅描寫了荒島生存,文中諸多線索與細節,都指向了荒島之外的大世界——魯濱遜所處的時代,是世界格局重新整合的時代。

一、這個不安的年輕人,為什麼總是想出海?

小說的開篇,魯濱遜自述這一生命運的發端時,曾反反覆覆提到了自己的一個夢想:一心想航海冒險。即使憂心忡忡的父親反覆勸誡,都不能制止年輕人內心的騷動。這個夢想的誕生絕非偶然,它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1632年出生的魯濱遜,生逢英國踏上海外擴張之路——在他出生之前的一個多世紀裡,發端於歐洲的環球探險如火如荼,西班牙開闢諸多貿易航線,征服美洲大片土地,建立“西班牙無敵艦隊”稱霸海上,同時主宰歐洲戰場,成為大帝國中的第一個“日不落帝國”,然而,1588年,西班牙無敵艦隊在遠征英國的過程中敗於英國之手;對英國而言,這是稱霸海上的一次正式亮相。

接下來,17世紀上半葉,也就是魯濱遜出生的年代,荷蘭壟斷了海上貿易,成為英國在海上的重要對手。1652年到1674年,英荷進行了三次戰爭,荷蘭由此敗落,英國成為海上霸主。年輕的魯濱遜夢想出海的年代,恰逢英荷戰爭期間,野心勃勃的英國渴望從荷蘭手中奪取海權和貿易權,無論是英國還是歐洲乃至全球,一個新的時代正在因此誕生。在這個背景之下,英國人魯濱遜的航海衝動,與其說是一個人命運深處的喧譁與騷動,不如說是大時代給予一個渺小個體的精神烙印。

《魯濱遜漂流記》與大航海時代的喧譁與騷動

胡安·費爾南德斯群島舊視圖。


二、海盜的俘虜為什麼要送往皇宮?

在登上荒島之前,魯濱遜所在的船隻有一次被北非摩爾人海盜打劫的經歷,這次劫掠過後,船上的其他俘虜都被送往皇宮,但魯濱遜被船長留下,做了船長的僕人。按常規邏輯,海盜行為屬於私掠,與國家行為和軍事行為無關,不應與皇宮有任何關聯,然而這個情節卻反映了在當時歷史上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制度:各國為海盜頒發“私掠許可證”。

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長達幾個世紀的時間裡,海上航行著滿載各種貨物和黃金的船,這個時期也是各國在海上和新大陸劃分勢力的年代,利益競爭和殖民野心使海盜式的劫掠成為一種國家行為:英國為了瓜分西班牙的海上利益,首先為英國海盜頒發了“私掠許可證”,這可以使英國在不增加軍事預算的情況下,憑空誕生一隻能攻擊敵國商船的海上力量。此後各國紛紛採取這種做法,持有許可證的海盜就成為“皇家海盜”。

魯濱遜的現實原型亞歷山大·塞爾柯克流落荒島時,被威廉·丹彼爾率領的英國船搭救,這個威廉·丹彼爾,既是澳大利亞大陸的發現者,同時也是一位著名的皇家海盜。

直到1856年,“私掠許可證”才結束了它在國際上的合法地位,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時期的美國由於海軍力量不足,正是依靠私掠來加強自己的海上力量的,只不過美國的海盜並非“皇家海盜”,而是與政府相關聯。

《魯濱遜漂流記》與大航海時代的喧譁與騷動

魯濱遜與星期五


三、“食人生番”與西班牙人的登場

魯濱遜在荒島上目睹了一次船隻失事事件,以為無人生還,後來才從“星期五”的父親口中得知,當時船上有十幾個白人(實際上是西班牙人)駕小艇逃生,逃到了對岸“大陸”上,與“星期五”的部族一起生活,只是由於生產生活資料嚴重不足,快要活不下去了。

在這段情節裡,有幾個有意思的話題:“星期五”所在的殺吃俘虜的部族,是什麼部族?為什麼西班牙人出現在這裡?“食人部族”和西班牙人是怎樣相處的?

在現實中,船員塞爾柯克流落的荒島,在南太平洋靠近智利的海上,這個島由於塞爾柯克與小說《魯濱遜漂流記》的關係而名聲大噪,如今已經更名為“魯濱遜·克魯索島”;但作者笛福在小說中更改了小島的位置,魯濱遜所在的荒島不在南太平洋,而是在南美洲北部、加勒比海東部群島附近。

作者笛福把島嶼設置在這裡,有一定的歷史原因:與南太平洋的島嶼相比,加勒比海附近的荒島在歷史格局中理應是更容易發生故事的地點。這個位置毗鄰從歐洲到美洲的諸多航線,又與海盜叢生的加勒比海相連,更是殖民者與原住民接觸的一線。

在歷史上,生活在這個海域的原住民是拉丁美洲印第安人的一支,人們對他們瞭解極少,只籠統地把他們稱為“加勒比人”。在小說中,“星期五”所在的部族有一個傳統:在戰鬥結束後,把俘虜的敵人帶到荒島上,一邊狂歡一邊吃掉敵人。魯濱遜對此深惡痛絕,認為“吃人”是區分文明與野蠻的重大分野,並在收留“星期五”之後扭轉了這個男孩的吃俘虜習慣。

笛福是小說家不是人類學家,他既沒有實地考察的經驗,也不必事事嚴格按照現實來描述,所以,加勒比人是不是真的吃俘虜,是沒有證據的,但這類故事的流傳,多依賴於水手沿途的經歷,因此,吃俘虜的習俗應是在某些地方存在的。小說中,原住民在戰鬥中用木刀而不是金屬刀具,說明他們還沒有進入鐵器社會,不具備冶煉技能;當西班牙落難者來到他們的領地時,他們也慷慨接受了這些毫無戰鬥力的外來者,與他們分享生活資料,這與當時原住民的習俗與反應是一致的。

然而,對美洲大陸的原住民來說,西班牙人帶著武器和殖民的雄心而來,隨之而來的還有美洲人無法免疫的流行病。西班牙人幾乎摧毀了美洲的阿茲特克、印加文明和瑪雅文明,並且對美洲大片土地宣佈主權。很難說這是“文明世界”的勝利,還是“文明”帶來的黑暗。

四、在荒島上,金錢還有用嗎?

有兩回,魯濱遜從失事的船上拿回一些金幣銀幣,實在無用,就扔在一邊,多年都沒有動過。他在島上辛勤勞作時,偶爾感慨,錢真是無用啊,自己的雙手、頭腦和對上帝的信念才是最重要的。這話說得很對,但假如讀者認為這是在宣揚“金錢無用”,就是產生了誤解。

當魯濱遜獨自一人在荒島上時,他無法與任何人進行商品交換,作為交換媒介的錢幣自然毫無用處。他一個人在島上開闢田地、豢養牲畜,使這個島具備了生存條件,對後來上島的人而言,魯濱遜的勞動創造了非常大的價值,在這個基礎上,魯濱遜從而有了號令眾人的身份。從表面上來看,島嶼上的這個簡單的權力結構與金錢無關,但這種權力結構的形成過程卻是社會發展的縮影,在真正的社會發展過程中,貨幣在其中的意義非同小可。

在逃離島嶼的過程中,魯濱遜有了指揮眾人的身份,在這個過程中,他被擁護自己的人詐稱為“總督”,以威懾那些仍未臣服的敵人。“總督”是殖民時期的一個特殊身份,以英國總督為例,其職責是代表英王在殖民地行使元首職權。在他回到英國後,又曾返回小島,他是作為遊客回去觀光、尋找記憶了嗎?並非如此,這次重返,他依賴自己先前的勞動成果,在島上進一步確認了自己的身份,即:島主。

這是把一個荒無人煙的島嶼宣佈為個人私產的一個過程。

以上只是魯濱遜的個人行為,事實上,在海外殖民過程中,英國、西班牙、葡萄牙等國家對海外領土宣佈主權也有一個過程——1492年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僅僅4年之後的1496年,英國國王亨利七世便頒佈特許狀,允許約翰·卡伯特去探索和發現被異教徒佔領的土地,並宣佈對其擁有主權;1497年,卡伯特到達北美,並宣佈北美領土是英王的財產。但這僅僅是英國的邏輯,對西班牙和葡萄牙來說,兩國曾經簽訂過瓜分世界的協議,協議認定,歐洲以外的所有領土都只能屬於西班牙和葡萄牙,兩國的分野則由一個固定的“世界線”來決定,僅僅由於北美缺乏黃金,才沒有進入西葡二國的瓜分視野。但各國的殖民法則,已然成為後來爆發殖民地戰爭的基礎。

以此來看,魯濱遜的荒島從來沒有與世隔絕,它只是一扇小小的窗,以此可以窺見窗外大世界和大時代的風雨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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