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後老張的苦逼生活續

博後老張的苦逼生活續

老張的博士整整讀了六年。

這六年中,他無數次地憧憬過拿到那張畢業證書,正式成為一個有Dr頭銜的人時的場景。他是會大笑,還是會哭泣?也許會吶喊,更可能會繞著會場狂奔。他想像過無數個場景,而當他真的從老教授手裡接過那張薄薄的紙時,他卻什麼感覺也沒有。像是一隻剛剛被注射了麻藥的小白鼠,從汗毛末梢一直麻木到心裡。是無比空洞的茫然。而這種茫然直接地反射到他的臉上,使他在餘雨的相機裡怎麼看怎麼平面,有點像是一個活死人。

“你又怎麼了啊?天天吵著要畢業,現在畢業了,還板著個臉。我跟著你真是他媽的倒黴透了,瞧瞧你那副棺材臉,看著都折壽!”老張回到座位上之後,餘雨不滿地挖苦他。老張對此沒有作出任何回應,甚至連一絲憤怒也沒有——他已經習慣了。有時候他想這究竟是不是一個規律:婚姻使女人聒噪,使男人沉默,然後女人的聒噪使男人愈加沉默,而男人的沉默則導致女人的更多聒噪。不過,不管這個規律是否適用於大部分婚姻,老張的婚姻早就陷入了這個惡性循環是確定一定以及肯定的。老張只是不太明白餘雨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在相親的時候,她雖然不是最出眾,但也是十分美好的。那時的她不講髒話,也不摔東西,也不會用惡毒的語言詛咒老張。但即使餘雨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在老張心裡,她依然是他相濡以沫的妻。他從來沒有後悔過當初回國相親,也從來沒有後悔在眾多的相親對象裡挑中了餘雨。在老張的世界裡,這個世界上沒有所謂“如果”這個命題,存在即是合理。已經發生的就是既定事實,所能做的就是積極勇敢地去面對它。所以當老張面對餘雨暴風驟雨般的辱罵時,沒受過什麼情感教育的他所能做到的最好就是沉默地包容以及忍讓。但餘雨和老張想的不一樣。她無時無刻不在後悔。如果時間可以倒回到她的25歲,她絕對不會同意和老張相那個莫名其妙的親,又鬼使神差地被老張的美國博士光環矇蔽,拋卻工作,家人,親戚,朋友,跟著老張一起來到這個鳥不生蛋的混蛋美國。自從來美國之後,她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學會了諷刺,挖苦,詛咒,歇斯底里的怒吼以及摔東西。更讓她生氣的是,她所有諷刺,挖苦,詛咒,怒吼,以及摔東西的影響對象只有一個,那就是老張,這個一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老張。她諷刺挖苦詛咒老張的時候,老張從來不還嘴,甚至連一點生氣的表示都沒有,好像她根本不存在,她所採用的一切惡毒詞彙對他沒有任何撼動力。當她怒吼或者摔東西的時候,老張倒確實會緊張,但他緊張的並不是她,他是害怕餘雨的動靜太大吵到鄰居報警。每次餘雨看到老張緊張地搓著手,一副小心翼翼叫她不要吵到鄰居的樣子她就越發生氣:她怎麼會嫁給一個這樣窩囊的人!從頭到腳,怎麼看怎麼窩囊!

餘雨並不知道,任何一個人如果在老張的實驗室幹上六年活,基本上都會變得像老張差不多窩囊。而老張之所以比其他人要顯得更窩囊,則完全應該歸功於餘雨這一年零四個月以來的陪伴與照顧。

不過,對於老張成功地博士畢業以及找到一個博士後職位,餘雨和老張兩個人都很高興。雖然博士後的錢不多,只有三萬出頭,但是畢竟比老張博士時候的獎學金高出來不少,手頭可以寬裕一些,甚至還可以存上一點錢。讓餘雨非常高興的還有一點就是他們終於要離開這個荒無人煙的農村了,這讓她從心底裡覺得歡暢起來。晚上餘雨在電腦上看碟的時候看一個當年的下放知青描述當年知道終於可以回城時的激動澎湃的心情,忘我地笑著跟老張說,你知道嗎我現在的心情跟她還真是他媽的像。而好久沒有聽過餘雨高興口氣的老張反應又不適時宜地慢了半拍,表情尷尬地給了一個“哦”字,又招來餘雨對他的一個白眼和一頓抱怨。

抱怨歸抱怨,老張從餘雨的口氣裡還是聽出來她心情不錯。於是晚上上床的時候,老張壯起膽子,半開玩笑地跟餘雨說:“餘雨,要不咱們也生個娃吧。”

黑暗中的餘雨沒有作聲,老張便將這看作是餘雨的默許,開始往她身上爬。

餘雨睜著眼睛,悲哀地看著激動到有點戰戰兢兢的老張。跟激動的老張相比,沒有一絲感覺的她好像是一具解剖臺上的屍體——她太清楚他下面都要做什麼,因為他每一個步驟都像完美設計的實驗程序,每次與每次之間哪怕相隔數月,都幾乎沒有太大誤差。有一刻她看著胸脯白白胖胖鬆鬆垮垮估計有A-罩杯的老張,忽然覺得心裡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噁心。這噁心終於讓她猛然醒悟過來今天忘記提醒老張採取必要的安全措施,但老張已然完成了他的最後一個步驟,滿足地趴在了她的身上,嘴裡還不住地說著“對不起,老婆,對不起”。

餘雨推開他走進洗手間去沖水,一邊衝一邊怒氣衝衝地對老張吼:“如果懷孕了怎麼辦?如果懷孕了怎麼辦?”老張還沉浸在征服的喜悅中,高興地回答說:“懷上了就生唄!”但是餘雨一邊衝著一邊就開始哭了,一邊哭一邊詛咒老張順帶問候老張全家,老張就拿著她的洗澡毛巾唯唯諾諾地靠在浴室門口討好地看著她。老張沒有反對餘雨問候他全家是因為餘雨也不能算是完全冤枉他父母。老張的父母沒有太多文化,不懂得什麼叫做越俎代庖,在他們看來,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老張,為餘雨,為他們家庭的將來好。而且在他們看來,結婚就是為了生孩子,否則幹嘛還要結婚呢。所以從餘雨剛剛嫁給老張開始,他們就開始督促餘雨生孩子的事情,而他們的不當溝通方式也引起了餘雨的直接反感。餘雨說,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生孩子的機器,我生孩子是我的事,關你父母什麼事?他們想生讓他們自己生去。在老張聽來,這話實在是大逆不道,且不說讓兩個五十多歲的人生孩子是否具有可行性,自己活了三十歲也從沒能為父母做點什麼,生個孩子讓他們盡天倫之樂享繞膝之歡是一件怎麼也不能說過分的事情。但是餘雨說的話從她的角度看,也並非沒有道理。所以在這件問題上,他保持緘默了很久,平常也不觸及這個敏感話題,直到今夜。所以此刻靠在浴室門口的老張雖然表面上唯唯諾諾,心裡卻是酣暢淋漓,心裡反反覆覆地迴盪著一句“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雖然餘雨在哭,但她經常哭,哭哭也就過去了。夫妻嗎,就是床頭吵架床尾合,何況她即使再生氣,她也沒有朋友可以找,沒有孃家可以回。生活空間被限制在這小小的一室戶裡,再大的矛盾它也頂不上天去。

過了幾天,老張和餘雨把家裡的舊傢俱能賣的賣了,該扔的扔了,把其他東西零零總總地收拾了一下塞進車後備箱和後座裡,在空落落的房子裡留了個影,就開車奔向了新生活。老張告別的時候,眼裡閃過一絲淚光,但興高采烈的餘雨並沒有注意到。也幸好她沒有注意到,否則她一定會嘲笑老張窩囊,受虐狂,在這樣的鬼地方呆了六年居然還產生感情了,真是天生蠢材。餘雨已經想好了,到了城裡,她要好好地學習,狠下一把勁,把託福和GMAT考了,申請上學,結識新的朋友,走出老張陰影籠罩下的小世界,走進五彩斑斕的大世界。至於幾天前夜晚的突發事件則已被餘雨遠遠地拋在了腦後,因為她的哭不過是為了震懾老張,而潛意識裡覺得窩囊的老張就那一次絕對搞不出什麼來。

然而餘雨錯了。老張就像她當時詛咒的那樣,是壞到骨子裡的壞。他成功算計了她,先是把她算計到了美國,接著又夥同他的魔鬼父母,算計著她懷了孕,讓她的完美計劃徹底泡湯。但餘雨懷孕這件事在老張看來卻完全不一樣,是件值得昭告天下的大喜事。他在讀博士的時候做了無數個實驗,最後才勉強成功了一次發了個論文畢了業。這樣一比較,他在造人方面的天賦就顯著的多,只一次就成功了,就那麼一次。年滿三十歲的老張終於要成為一個父親,他多麼高興,他多麼驕傲。他覺得這個孩子是他人生的轉折點,分水嶺。為了孩子,老張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幹,多出結果,早日結束博士後的生涯,做上助理教授,將來帶著餘雨和這個孩子,以及可能會有的下一個孩子,吃香的,喝辣的,其樂融融,做一個美國社會的典型中產幸福之家。老張並沒有把這些憧憬告訴餘雨,原因有很多。一,他覺得這種話在現實生活中說出來非常噁心,畢竟人生不是小說,更不是電視連續劇;二,他認為只要自己認真去做,餘雨一定能夠懂他;三,他沒有必要為自己找麻煩,接受餘雨的再一次打擊及嗤之以鼻;四,因為荷爾蒙水平不穩定,餘雨的脾氣變得比懷孕前更差,所以基本上沒有一個合適的機會和氣氛對餘雨做以上煽情溫情矯情的表白。事實上老張在餘雨懷孕後,說的話並沒有比以前更多。有次餘雨發脾氣的時候,老張斟酌了很久,跟她說“老婆,不要生氣,生氣對寶寶不好”,立刻被餘雨吼了回去“寶寶寶寶,你就知道寶寶,我不是個人?!哪條法律規定我不能生氣?我一生氣我還跑去墮胎呢!”嚇得老張趕緊閉嘴。

好在餘雨不會真的去墮胎。有時候老張覺得美國確實還是有些非常好的規定,比如禁止婦女隨便墮胎。有天他看國內的新聞,說一個懷孕七八個月的80後女孩跟老公吵架,決定不跟他過了,便立刻去醫院做了引產,引產完就提出離婚,看得他一身冷汗。餘雨也是一個80後,所以老張深信如果自己和餘雨身在國內,他在餘雨肚子裡播種的孩子可能真的無法撐到安全落地。每每想到這點,老張都不由得深吸一口氣,虔誠地感謝上蒼及美國成全了他一顆赤父之心。

老張的博士後生涯開展的不太順利,準確地來說是開展的太不順利。老張的新老闆和舊老闆在行事風格指導下屬上的背道而馳,讓從火焰山跳進北冰洋的老張極端無所適從。老張的舊老闆是一個有無數想法的人,老張所要做的就是嘗試他這些想法看是否可以實現。因為舊老闆的想法太多期限很緊,老張並沒有時間考慮這些想法是否愚蠢,更不要說培養自己獨立找想法的能力。但新老闆居然沒有一個想法給他。第一次和老張碰面,新老闆說完“張,你可以先構思一個項目,想出了輪廓之後再來和我討論”就拍拍屁股去開會了,將目瞪口呆的老張撂在一片蒼茫茫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異度空間。

總是會有辦法的,老張安慰自己說。多看論文,勤思考,一定會有想法的,一定會有的,一定。但是老張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無法坐下來安靜地思考,或者說,餘雨沒有給他任何安靜思考的機會與空間。即使他不在家去了圖書館或者呆在實驗室,他的心裡也無時無刻不牽掛著餘雨和她肚子裡的孩子,或者說,是他的心已經被餘雨的聲音和動靜填滿了。因為效率低下,老張不得不更長時間地泡在圖書館或者實驗室裡。老張想起來小的時候母親挑選用來孵小雞的雞蛋,對著光照一照,中間有一個小黑點就證明這個雞蛋可以孵出小雞。他真想把他要看的那些論文對著光照一照,看哪些論文看了之後會孵化出新的論文來。

老張看完了近期的所有期刊後,卻依然沒有歸納出任何屬於自己的想法。老張是一個純粹的接收者,像一個黑洞。或者說老張是一個男人,要一個男人努力地去懷孕生孩子確實是太過於難為他。而更大的痛苦是,老張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個構思,去網上一谷歌發現早在兩三年前人家就已經寫成論文發表了。老張沒有想當初決定讀博士是不是一個錯誤,因為後悔與反思不是他的風格。老張也沒有想過轉行,因為他的人生已經有十年投入到這個行業當中去,那是他的黃金十年,他不能說放棄就放棄。也許再挖一寸就能見到井水。也許,可能,或者。老張只是越來越害怕那一個月一次的組會。

餘雨不知道老張在新的實驗室的所有掙扎,她所看到的只是一個早出晚歸的老張,一個對老婆和孩子不負責任的老張。她和老張的交流越來越少,老張似乎也並沒有注意到。餘雨想通了,她是不可能和這個人過一輩子的,儘管她已經有了他的孩子。

在心理上把老張當成是一個陌生人以後,餘雨平靜了很多,在挺著大肚子為自己做飯的時候也不再會哭,也不會在去論壇上討伐老張的不管不問,讓他在無數的跟貼中被罵得死無全屍灰飛煙滅。餘雨開始認真地學習準備考試和申請學校。餘雨發現這個失敗的婚姻讓她認識到了自己的堅強。未來不管怎麼樣,應該都不會比現在更差,更可怕。

該來的終於來了,週日的時候老張的新老闆給老張發了一封信,要求和他單獨談談。老張顫抖著手關掉了郵件窗口,像一個老年帕金森綜合症患者,餘雨斜著眼角看了他一眼,便低下頭繼續做題。餘雨對他這種驚弓之鳥的狀態已經習慣了,爛泥是永遠扶不上牆的。她做著手裡的題,想像它們是一雙翅膀兩雙翅膀,可以終於帶著她逃跑,離開,飛翔。她覺得由衷的愉悅。

進了老闆的辦公室,老張小心翼翼地在老闆對面的位置上坐下來。老闆說:“張,你知道我找你來是為什麼。”老張說:“其實不太清楚。”老闆說:“你已經連續五個月在組會上沒有任何發言了。”老張說:“我一直在努力,我在努力。”老闆說:“我是付你薪水的。”老張說:“嗯,知道,謝謝。”老闆說:“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不適合學術這條路。”老張說:“不會,我知道有志者事竟成,努力一定會有回報的,在將來的某一天。”老闆說:“也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會有回報,進行學術研究是需要創造力與天分的。”老張說:“我覺得我會有。”老闆說:“我欣賞你的態度,但是還是要尊重現實。現在全球性的經濟危機襲來,實驗室的資金到位並不是很理想。”老張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心直升到頭頂,他說:“您能再給我六個月時間嗎?”還沒等老闆說什麼,老張聽見自己繼續在用磕磕巴巴的英語說:“我妻子還有兩個月就生孩子了,她沒有工作,可不可以再給我六個月時間,我一定加油,一定。”老闆說:“張,我的實驗室不是慈善機構。”老張說:“我求你,我們全家求你了。”老闆說:“如果六個月之內還沒有任何進展,我是沒有辦法再繼續僱傭你了。”老張說:“那一定,謝謝。”

老張和餘雨的孩子提前了半個月誕生了,是個女孩,只有六磅重。老張捧著小小的女兒,心裡百感交集。他給孩子取名叫Ann,中文名叫安安,希望她能夠平平安安地長大。而餘雨因為產後暈厥,錯過了對孩子姓名的否決機會,否則她是絕對不會給女兒取這樣一個土了吧唧的名字的。不過她在這件事上並沒有糾纏太久,因為她的大部分精力都用於和前來給她坐月子的老張媽作鬥爭上了。

餘雨不愛老張,更不會愛他媽。對於她一個年過半百的人來給她照顧月子,她並沒有太多的感激之情。因為這個孩子本身就是他們全家算計她的,他們自然應該負責任。餘雨在過去近兩年裡學會了無視老張,其實與老張的沉默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她發現她就無法無視絮絮叨叨的老張媽。她出了月子就要考試,所以月子裡依然還在看書做題。老張媽一看到就要說她,說月子裡不能勞神,看書容易變瞎。餘雨不睬她,她就說餘雨目無尊長。在餘雨看來,沒有直接頂撞她,已經證明了自己的極高修養和良好家教。

老張沒有捲入這場家庭鬥爭,因為他已經自顧不暇了。有很多時候人們相信奇蹟,但奇

跡永遠只會發生在小說裡,電影裡。現實中你以為你在最無助的時候買個彩票就能中上五百萬,往往是對號碼對了半天發現連50塊都中不了。所以如果你要是認為老張真的能夠在那寬限的六個月中進行頭腦風暴,構思風起雲湧,那不過是你同情老張,願意陪他一起意淫做夢。

老張在掙扎了三個月之後,終於意識到他的唯一出路跟網上的建議一樣,就是尋找下一個實驗室做他的冤大頭。於是他跟餘雨建議讓他媽把孩子帶回國去帶,這樣節省生活開支,更不至於讓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跟著他們顛沛流離。餘雨二話不說就同意了,孩子對於她來說完全是個累贅,在肚子裡的時候是,生出來之後依然是。她的考試結果出來都不錯,申請順利的話到了九月份就可以開始上學了。而開始上學就意味著她終於可以擺脫死氣沉沉的老張,絮絮叨叨的老張媽,以及哭哭啼啼的老張女兒。現在有這樣一個機會讓她提前擺脫掉後兩者,有什麼理由能讓她不欣然接受呢。至於骨肉情深,餘雨並沒有太多的體會。她認為,只有和愛人生的孩子,才是值得疼愛與珍視的。對於安安,她只能說媽媽對不起你,而不是媽媽愛你。因為她真的愛不起來。

原來經濟危機不僅僅會出現在歷史和政治課本上,它是一場能夠真正波及到每個人的風暴。老張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和經濟能扯上任何關係,在這場危機中他卻好像和經濟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聯繫了很多實驗室,都是一句話:沒錢。在危機中依然有錢的實驗室都是厲害的實驗室,看不上老張這個在實驗室做了一年就被老闆掃地出門的Loser。但老張還是要感謝美國政府,體貼地把他的OPT從一年延長到了二十九個月,讓他尚可以苟延殘喘一把,也好歹可以支撐到餘雨開始上學。餘雨並不知道老張已經失業了,因為他依然每天早出晚歸。大部分的時間老張是去公共圖書館,有的時候只是在公園裡閒逛。他只是不想讓餘雨沮喪,擔心,難過。她已經好久不再苛責他,這讓他非常感激,又非常不安。老張喜歡餘雨的安靜,像他最初認識她時的樣子。而餘雨的安靜又讓他覺得無比的不安,就好象暴風雨來臨之前,總是無比的寧靜。他知道餘雨拿到了錄取通知書,但是什麼專業哪個學校一無所知,餘雨不說,他就不敢問。餘雨依然給他做飯,兩個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卻尷尬的只有咀嚼食物的聲音。老張有時候想開口發聲,但看到餘雨那張漠然的臉,千言萬語往往只化成幾個字“嗯,不錯,這個挺好吃的。”餘雨也並不回答他,彷彿他是個透明的泡泡。

轉好身份的那天,餘雨給老張擺了一桌鴻門宴。

老張回到家,看見桌上的醬鴨,蒸魚,西紅柿炒蛋,魚香肉絲,茶樹菇排骨湯以及香檳,堆出一個笑臉,裝作很快活地問餘雨:“喲嗬,今天伙食不錯,有什麼可慶祝的嗎?”餘雨打開香檳,為他斟滿酒杯,淺淺地笑了笑:“我轉好身份了。”

“不錯啊,獨立了。”老張抿了口香檳,“是該好好慶祝一下。”

“吃吧,你回來的晚,都快涼了。”餘雨說。

得妻若此,夫復何求啊,老張心想。所有的困難都會過去的,哪怕他轉行,對,哪怕他轉行。最近他在圖書館博覽群書,大開眼界,學會了沉沒成本這個詞。他終於明白他的黃金十年已經像泰坦尼克號一樣沉沒了,他不適合學術界,他要去工業界,老老實實找一份工作,養家餬口。他依然可以帶著餘雨和安安奔上小康之路。

但是在老張大快朵頤風捲殘雲覺得生活掀開新的篇章的時候,他聽見餘雨說:“張曉翔,我覺得咱們就到這裡吧。”

“啊,我還可以再吃一點。”老張說。

“我不是說吃飯,”餘雨說,“我是說我們。”

老張含著鴨子放下筷子:“餘雨,這是什麼意思。”

餘雨說:“我們離婚吧。”

老張偏頭看她,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但是他的大腦卻彷彿早已預知這一切的發生,迅速接受了現實,並且讓他的眼淚以最快的速度充滿他的眼眶,並且沿著臉頰流下來。餘雨看著他這幅窩囊的樣子,有些不忍,但她心裡清楚地明白,長痛不如短痛,一個錯誤的不修正,只會引起更多的一連串的錯誤。在她心裡,她和老張這兩年多的婚姻,也是一個沉沒成本。在冷靜的餘雨面前,老張的心像是被石頭撞著,是巨大的悶痛。他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覺得自己那麼失敗過。當他流著淚跪在老闆面前請求他再寬限六個月的時候,他覺得不能比這更失敗了;後來他抱著安安去打針,小小的安安被護士紮了好幾針哇哇大哭,他抱著安安就陪她一起哭,他覺得不會有比這更無力的時候了;然而他的人生卻像是一架筆直向下的過山車,帶著驚恐無助的他一路衝向深不見底的地方。他沒有想餘雨的行為是忘恩負義,是過河拆橋,他只是在想他到底是怎麼走到了這一步,到底是哪裡走錯了。怎麼會到今天這樣,四面楚歌。想到頭痛的老張把臉埋在手裡,發出受傷的獸一般低沉哀嚎的聲音。

餘雨不知道老張的心裡一直揹著那麼重的包袱,也不知道他是在一直怎樣努力地用他的方式保護著她。否則她不會選擇在老張最無助的時候提出離婚,也或者她根本會愛上他。但是正如老張所堅持的那樣,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如果的。如果老張沒有那麼沉默,也許他就不再是老張,而是老李,老王,老吳了。老張最終沒有告訴餘雨他的處境,而是同意了離婚。老張把所有積蓄的一大半給了餘雨,雖然沒有很多錢,但是尚可以緩解一下她要開始唸書的經濟壓力。餘雨同意把安安留給老張,因為她知道老張愛安安比她愛的多的多。老張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離開之前,餘雨說,有空還可以像朋友一樣聚聚。老張看著她,說:“餘雨,我沒有照顧好你,你一定要幸福。”餘雨從來沒有聽過老張這樣講話,她忍不住抱住他哭。老張小心翼翼地拍著她,沒有流淚。因為他的淚水在過去的半個月裡已經流盡了,結了痂,成了厚厚的盔甲。他也知道,他不會再和餘雨像朋友一樣聚聚了,他的失業期已經超過了規定期限,失去了在美國的停留權。

老張回國的機票已經訂好了,在五天以後。因為並沒有什麼地方可去,老張拖著箱子,買了一張不知道去哪裡的火車票。他在美國七年,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基本上沒有出去旅遊過。現在要走了,倒是可以看看美國的大好河山。老張坐在靠窗的座位旁,如飢似渴地盯著路邊的風景。而那些風景都是轉瞬即逝的,就像老張的青春。他想起高中畢業上大學的時候也是坐的火車,也是一樣地看風景。那時的老張還是小張,沒有現在這麼胖,瘦瘦的,渾身透著一股靈氣。然後他想起和前老闆的那次談話,他說,做學術是需要天賦的。然後很久以前,餘雨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張曉翔你怎麼那麼窩囊”。

老張眼裡的風景和腦子裡的畫面交織在一起,難解難分。於是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哥們,咋了?”老張旁邊的黑人問嘆氣的老張。

老張說:“我剛剛離婚了。”

“那確實他媽的糟糕”,黑人說,“不過,女人嘛,沒什麼。走一個,自然會再來一個,這就是人生哥們。”

這段話讓老張想起那首王洛賓的歌: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我的青春一去無影蹤,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於是老張就不再和他搭話,開始眯起眼睛睡覺,他實在是太累太累了。

終於,老張拿著登機牌坐在候機廳裡,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戶看著外面的飛機,以及像螞蟻般繁忙的人們。當初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來的美國,如今他又要一個人回去了。未來的路怎麼走,他不清楚。他是否留戀這裡,他也不清楚。如果是幾個月以前的他,他可能會哭,但是這幾個月他堅強了很多。他知道即使他哭,他也不會是為離開美國而哭泣,他哭的不過是自己的韶華。但自從他明白了這些過去的投入都是沉沒成本之後,他就不容易為這個哭。他也不再留戀餘雨,他能夠衷心的祝願她幸福,說明他不夠愛她。他們兩個本來就是不對的兩個人,餘雨沒有錯。過去的已經過去,而未來即將到來。當飛機升空,再次將老張推向椅背的時候,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祝老張幸福。

博後老張的苦逼生活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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