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喵姐有話說:

故鄉只剩記憶,人間再無美味


01.

在北京這些年,每年都回陝西老家,每次回去都會有些失落,因為村莊日漸荒蕪,很多人漸行漸遠,童年記憶裡那個勃勃生機的樂園再也不見了。

可是,無論它如何凋敝,每過一段時間,總是想回去看看。

思念像水庫,隨著時間流失慢慢積蓄,直到有一天,你不得不回去一趟,把思念宣洩出去。回家的細節,大都淡忘了。只有2011年年底的那次回家,因為寫過一篇文章,所以記得特別清晰。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那次,坐飛機到咸陽,再開車回商洛。秦嶺山中剛下了場大雪,國道上都結了冰。因為怕父親擔心,走之前沒告訴他。

但他還是從姐姐那裡得知我要回來,在門前小路上候了一下午。黃昏時分,我把車開進院子,父親轉身對鄉鄰們說:“天黑了才回來,也不知道早點走!”

說的是埋怨的話,卻是樂不可支的腔調。剛坐下,父親就端上來一大碗羊肉泡饃,我一口氣連湯帶水吃了。父親說,其實,他幾天前就知道我要回來。昨天,他騎摩托車去四十里外的集上買了羊肉,給我做羊肉泡饃。

那次回家,本打算在家住幾天,後來臨時有事,只住了一宿就要返京。

父親說:“不是說好了在家再住兩天嗎?”

我說:“臨時有事,必須回去。”

父親說:“那你走吧!”

父親的話裡帶著哭腔,一路上,無限酸楚,好幾次打算掉轉車頭,回家再住一宿。

可是,再住一宿,也還是要走……汽車在泥濘的山路上顛簸,我想象著六十歲的父親在這山路上騎摩托車的樣子。


02.

父親是個廚師。年輕時修鐵路,人家安排他做飯,從此,便無師自通成了廚師。鐵路修完了,他又去供銷社當臨時工,還是做飯;熬了十幾年,終於成了正式工,不用再做飯了,供銷社卻倒閉了。

下崗後父親開過飯店,出門打過工,都是靠著做飯的手藝養家餬口。雖不是科班出身,卻能把簡單的飯菜做到極致。

一碗泡饃,在父親那裡要經過十幾道工序。湯一定要用羊骨來熬,不放鹽不放料,只把羊骨中的羶味和香味熬出來。

羊肉要前一天煮好,放在冰箱裡冷凍,吃的時候肉更緊實。最關鍵的是饃,泡饃館裡大多用死麵(未發酵)鍋盔做泡饃,耐煮卻沒有面香。

父親烙鍋盔用的是半發麵(未完全發酵),烙出來的鍋盔在羊湯裡煮不爛,吃到嘴裡又不至於太硬。

一切食材備好,先舀兩大勺羊湯,燒到沸騰。先放肉,再放饃,然後是黃花菜、木耳、粉絲等配料,出鍋前,舀一小勺油潑辣子順著鍋邊一抹,紅彤彤的羊油在鍋裡瞬間散開,香味四溢。

盛到碗裡,再撒上幾葉香菜,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泡饃就算完成了。

無數次,我站在父親身邊看他做泡饃,無數次被那一碗泡饃滋潤得打出飽嗝。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我一直認為世界上最好的泡饃在陝西,陝西最好的泡饃在洛南,洛南最好的泡饃在我家裡。

陝西人都愛吃泡饃,但我很少在泡饃館裡吃。因為在我心裡,飯店裡的羊肉泡饃都是贗品,只有父親做的泡饃才是最正宗的。

父親不只是會做羊肉泡饃,大到上得了酒桌的紅燒肉,小到家常必備的胡辣湯,每一樣都可以把我的胃喚醒。

去年夏天父親來京,我想吃他做的油包子(用玉米麵、豬油和苜蓿做餡),父親去菜市場轉了一圈,沒有買到苜蓿。他說:“北京買不到苜蓿,等你下次回家,我給你做。”

這一等,再也沒能吃到父親做的油包子。


03.

2013年5月2日,父親被確診為直腸癌晚期。那一天,我在長春出差。聽到消息,腦子一片空白。

幾天前,我還在《三聯生活週刊》上看過一篇文章,題目是《癌症家庭的艱難抉擇》,看完後,躺在沙發上唏噓不已,不承想厄運這麼快就降臨到自己頭上。

推了工作,立刻往機場趕。在出租車上就開始找熟人,聯繫醫院。一週後,父親在西安做了切除手術,兩個月後病灶轉移到肝上,然後開始化療。化療控制不住就做射頻,射頻不行,再用靶向藥物。

2014年7月,猶豫再三,帶著父親在北京做了肝切除手術,術後半月又出現膽管梗阻,醫生說病灶又轉移到膽管上了,放了支架,退了燒。

回老家休養兩個月,又是高燒不退,再去西安做導流手術,沒出院就開始腹脹,醫生確認為肝腹水,已無法醫治。

直到生命的最後幾天,我還在極力勸父親去醫院,我不願意他等死。

後來,又把父親拉到縣醫院,希望醫生能幫他抽出腹腔積水,減輕病痛。醫生做完檢查,告訴我肝已經壞死。抽積水也是白折騰,這才徹底絕望了。

父親說:“回家吧。這樣活著,還不如讓我早點走。”

我答應父親:“回家。”

2015年1月12日,秦嶺山中飄雪,從縣城開車拉父親回家。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車開得很慢,我知道父親是最後一次走這條路,我希望能慢一點,讓他再看看這熟悉的風景。

回家後,父親日漸消瘦,很快就滴水不進,嘴巴和舌苔已脫水起痂。他看著我,似乎有什麼要交代,似乎已無力交代。

最後的幾天,在止痛藥的作用下,父親逐漸失去意識,迷迷糊糊熬了幾天,撒手去了。


04.

過去的一年裡,我從未如此疲憊,也從未如此清醒,死神像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後,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撲將過來,只知道它會越來越近。

從西安到北京,再到商州,奔波於各大醫院,大小手術做了十多次,拍的片子足足有三十斤重。

我曾在醫生節去給醫生送花,希望他能給父親多說幾句寬慰的話;也曾給護士長送去紅包,希望她能早一點給父親安排床位;我曾向每一位醫生、護士無比真誠地說“謝謝”……

臉色、拒絕、疲憊,都不曾感到委屈,即便是遇到把藥開錯,讓父親加倍服用化療藥物的醫生,我也沒有火氣。我接受現狀,無力聲討。我知道,沒有什麼比給父親治病更重要。

每次從醫院出來,都要找個地方歇一會,抽支菸。

告訴自己:這一切都值得,我應該有足夠的耐力,應該為今天能為父親所做的這一切而欣慰。

十四年前,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還只是個上高中的孩子。母親臥床不起的六年,是父親伺候了她六年。我希望把在母親身上留下的遺憾,在父親身上補回來。可是,我願做一切,卻留不住他。

醫生說,手術是唯一可能根治的方法,做手術有20%的可能生存五年。

現在想來,如果父親不做肝切除手術,也許還能多活一段時間,至少可以少受些折磨。可是,人生沒有如果,面對死亡,只能選擇一條路去嘗試。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父親臨終前,我想跟他說:也許是我錯了,希望他能理解我,原諒我。終歸是沒能說出口。

我不後悔自己的決定,當死神走近,誰能理智到不去放手一搏?不去追求那20%的渺茫希望?


05.

父親去世後,我一直沒哭。直到遺體告別的那一刻,淚水奔湧而出,才放聲痛哭。那一刻,腦海裡浮現出一個畫面:我在父親懷裡蹦跳著,用巴掌在他身上胡亂抽打,他一直微笑著,抱著我。

那是我關於父親的最早記憶:那一年我五歲,想要一個兒童車,三十塊錢,父親當時的工資只有三十八塊錢。他沒給我買,任由我把他打了一條街。

父親去世後,我寫了兩副輓聯。

一副是:“慈父無嚴訓,兒女有長情。”父子一場,我打過父親,父親沒打過我,他沒給過我什麼嚴苛的訓誡,甚至連一個難看的臉色都不曾給我,他一直微笑著。

寫給父親的另一副輓聯,上聯是“慣用鍋碗瓢盆烹仁愛付兒女”,下聯是“嚐盡酸甜苦辣樹德望傳梓里”。

家裡人看了輓聯,覺得不妥。他們說父親是供銷社的正式工,不是個廚師,我這樣寫有損父親生平。

我知道在農村人眼裡,男人圍著鍋臺轉會被人看不起。但我不願意刻意拔高父親,他是個普通工人,一生主要靠做飯養家,於國家於社會也確實沒做出過什麼豐功偉績。

像大多數平凡的父親一樣,父親一生最大的功勞就是養育了三個兒女,並且言傳身教,把一些最樸素的做人品質傳授給我們。

他一生樸實,我相信他願意我用最樸實的詞語去總結他的人生。

父親去世後的第四天,姐姐在臺階上洗臉,找不到香皂,問了一句:“爸,香皂放哪了?”沒人應答,我裝作沒聽見,眼淚奪眶而出。

1月23日晚,飛機在北京落地,打開手機,撥通父親的手機,想給他報個平安。

電話撥通的一瞬間,突然意識到這個電話永遠無法接通了,他永遠不會再問我身在何處,是否平安。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秦嶺山中,永遠不會有人在路邊站一下午,殷殷地等我回家;這世上,永遠不會再有一碗羊肉泡饃喚醒我的記憶……

父親走了,真的走了。從此,故鄉只剩記憶,人間再無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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