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死了一隻羊》究竟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深邃話題

“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夢,你也許會遺忘它;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也會成為你的夢。”

《撞死了一隻羊》究竟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深邃話題

導演萬瑪才旦說,這句藏諺是解讀影片《撞死了一隻羊》的密碼。

其實,萬瑪才旦只說對了一半。

對的一半,有利於解讀這部電影,甚至可以瞭解到比鏡頭裡展現出來的內容更多;錯的一面,是他太自信了,這部片沒有他說的那麼牛掰。

《撞死了一隻羊》究竟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深邃話題

先說後一半。萬瑪才旦儘管是一位來自藏地少數民族導演,但他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是中國導演協會會員,是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也是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會員,這些頭銜足以說明他是一位妥妥的學院派。《撞死了一隻羊》也是學院派的拍法,過於工整,過於詩意,想要從中看到藏地的原生態,是不可能的。

如果《撞死了一隻羊》的鏡頭更緊湊一些,劇情更嚴謹一些,甚至把整部影片壓縮成為一部短片,將會是一部非常令人震撼的片子。但悠長的節奏,慢慢悠悠,就像注了水的肉一樣,對於普通觀眾不太友好,顯得有些平淡,有些發柴,缺少一些嚼頭。對於觀眾來說,自然希望劇情一波三折,被連番轟炸,沒有尿點,像《復仇者聯盟4》片長3個小時,大家也不覺得累。《撞死了一隻羊》就需要向這樣的商業片學學,多接下地氣,一味的玩鏡頭,玩詩意,實際上是在自我拋棄觀眾,不足為訓。

《撞死了一隻羊》究竟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深邃話題

好的一半,這部影片有一個很嚴肅的主題,講的是“放下”,是放下“我執”與完成“自我救贖”,很深邃,佛性十足,意味深遠。

片中,兩個主要角色,一個是卡車司機,一個是殺手。卡車司機撞死了一隻羊,殺手要去殺人,兩個人的名字都叫金巴,都是活佛給他們取的。司機先撞死了羊,然後遇到了殺手,拉上了他,同程了一段。全片,就以這段同程為紐帶,將兩個人物與兩個故事捆綁在了一起。

《撞死了一隻羊》究竟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深邃話題

其實,這是兩個故事。影片也改編自兩部短篇小說。撞死了一隻羊的司機金巴的故事,改編自萬瑪才旦自己的小說《撞死了一隻羊》,殺死金巴的故事則改編自作家次仁羅布的小說《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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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撞死了一隻羊》的背景,是司機的女兒與情人私奔了,司機自己也有了情人。結果,這天他在路上意外撞死了一隻羊,這讓他感到有些倒黴,又有些敬畏。於是,他將死羊拖到了寺院,想找僧人來為這隻羊超度,以此來彌補自己的過失,做點救贖。結果,僧人很不情願地完成了超度後,直接拒絕接收羊的屍體。路過的乞丐想將羊拿去吃掉,作為自己一個月的口糧。結果,司機還是決定將羊送到天葬臺進行天葬,以餵養幾天沒有肉吃的禿鷲們。他給了僧人500塊超度費,然後又給了乞丐200塊讓他自己去買肉吃。最後功德圓滿之後,司機又花了300多塊從羊肉攤上買了半隻羊去看望他的情人,做不可描述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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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殺手》講述的是一位康巴漢子,他的父親在13年前被人殺死,他10多年來找遍了藏地尋找殺父仇人,一心想要完成復仇大任。最終,他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殺父仇人。但在時間的摧殘下,這位身懷命案的兇手已變成了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苦心事佛,過著平淡的生活,有一個妻子,還有一個年僅4歲的兒子。殺手大哭一場,對老人說你不是我要找的人,然後就走掉了。就此,殺手放下了“我執”,完成了自我救贖。

萬瑪才旦將兩個短篇故事糅在了一起。論完成度,其實並不算特別好,兩個故事各自的輪廓依舊格外清晰,沒能做到珠圓玉潤,天衣無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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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把不同的故事揉在一起的功力,做的最好的當然是昆汀·塔倫蒂諾,他的《低俗小說》就像一座豐碑,讓後來者望塵莫及。三個不入流的低俗故事,被昆汀揉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故事。說是揉到了一起,其實並沒有,依舊是三個故事,但是昆汀就是把他們用粗線條的輪廓將它們硬硬地打包在了一起。由於昆汀的手法實在太高超了,把不可能生生變成了可能,而且讓人拍案叫絕,也讓後來者難以望其項背。

回到開頭的藏諺上。如果換個角度,把司機與殺手看成是一體的兩面,看成是同一個人,一體的兩面,相互映襯,那麼對於這部電影的解讀就會成為另外一個樣子的。

《撞死了一隻羊》究竟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深邃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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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金巴是充滿現代性的,墨鏡、皮衣、汽車、香菸,乃至於情人,都是現代性的標誌。甚至在啤酒的選擇上,司機金巴也選擇來自國外的品牌百威。(話說百威喝前要搖一搖,這個還真第一次聽說,難得真的不是軟廣告?)這位充滿了現代性的司機,結果在撞死了一隻羊之後,心中卻滿滿都是藏族人傳統信仰,要把羊進行超度,還有進行天葬,十足的儀式感,讓人看到了司機金巴內心守舊的一面。而殺手金巴,衣著與行為都很傳統,是典型的傳統康巴漢子的模樣,而且他喝啤酒,在百威與拉薩之間,很自然地選擇了地域性很強的拉薩牌。這位舊式藏地漢子,卻在面對垂老的殺父仇人時,瞬間選擇了放棄,用一種很現代的思維方式完成了自我救贖,而不是選擇藏族人傳統的敢愛敢恨至死方休的手段。

傳統與現代,在兩位金巴身上完成了換位。這種撕裂與糾纏,使得人物形象變得飽滿了起來。往大里說,這也讓藏族人的形象變得生動起來。

《撞死了一隻羊》究竟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深邃話題

西藏,在中國34個省級序列中是GDP最後一個,但地域面積上卻排在第2位,妥妥的落後欠發達地區。當東部沿海地區經濟發達起來,基本普及了現代化,而西藏還在處於傳統與現代的撕裂之中,在文化習俗的發展階段上類似於東部地區八九十年代的水平。這種狀況下,必然會有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撞死了一隻羊》算是對於這種文化狀態的一種曲折反映。實際上,類似的影片中更佳的屬於去年上映的《阿拉姜色》。

《阿拉姜色》的故事更具有普適性意義,還將藏地文化極好地揉了進去。影片的核心是一位藏族女人,她在自己生命垂危時,想起了前夫曾經的願望,於是帶著前夫的遺願一路前往拉薩朝聖。她的現任丈夫也從開始的不理解不支持,到最終在妻子死在本路之後,接力下去完成了妻子最終的願望。說到底,這是一個有關“愛與理解”的故事。這個故事,可以變更成為任何一個民族裡的女人的故事,都可以說的很完滿。但在《阿拉姜色》裡又有著濃厚的藏地色彩,既是民族的,又是普適的,使得這一影片擁有了底蘊與傳播價值。非常可惜,最終票房並不給力,使得這部具有濃厚文藝屬性的影片最終折戟。

《撞死了一隻羊》究竟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深邃話題

《阿拉姜色》的故事是通俗易懂的,而《撞死了一隻羊》的藝術性更濃厚一些,學院派範更多一些,更端一些,對普通觀眾的不夠友好。如果說《阿拉姜色》的票房很可惜的話,《撞死了一隻羊》多少有些活該。很有想法,也很有藝術特色,但太多人覺得這片注水嚴重,覺得該大幅刪減篇幅,我也是這麼覺得。其中,向影片開頭的部分,兩位金巴之間的對話,初看挺有意思。但看完整片之後,再去回味,就發現這段對話存在的價值並不大。最多,只是司機金巴的女兒的照片,讓殺手金巴第一次感到到了自身之外的親情厚度。其他,並沒有太多鋪墊性意義。

儘管影片拍攝於藏地,高海拔的阿里地區拍攝了很多鏡頭,非常不容易,劇組中多人多次出現高原反應,但這所有的難度都只是對於拍攝者而言,熒幕外的觀眾只在乎最終的成片。導演可能覺得有些鏡頭很捨不得丟棄,全一股腦放入了成片之中,但觀眾無法體會拍攝時的難度,也不在乎這些,只想看影片的故事好不好看,人物是否感人。這種導演與觀眾之間的衝突,如果導演堅持自我,那麼就必然要犧牲掉一些票房。

《撞死了一隻羊》究竟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深邃話題

《撞死了一隻羊》究竟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深邃話題

電影畢竟是影像的藝術,如何在影像與故事中間取得平衡,需要高超的功力。只能說,《撞死了一隻羊》是一部很有藝術特色的影片,但不算一個好的藝術樣本。儘管,影片由王家衛監製,並彙集了一眾電影大師:張叔平操刀剪輯、杜篤之擔任聲音指導、林強配樂......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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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殺手》原著:

《撞死了一隻羊》究竟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深邃話題

東風卡車在一片廣袤無際的沙地上揚起滾滾黃塵由東向西飛駛。車上裝滿了貨物,貨物用草綠色的篷布罩得嚴嚴實實。駕駛室裡就我一個人。此時,睏倦不斷襲來,讓我連連打了幾個哈欠。

我左手握住方向盤,右手從包裡掏出一根菸,用肥得看不見骨節的手笨拙地打燃打火機,悠悠地吐出一縷煙霧來,這泛白的煙霧慢騰騰地在駕駛室裡散開。前面是灰濛濛的看不到邊際的遼闊大地,睏倦經血液向周身擴散。為了驅趕這難熬的睏倦,我只能大口大口地吸菸,轉瞬間一根菸吸完了。

我的手再次伸向包裡時,猛地發現在地平線的盡頭有一個蠕動的小黑影。我在心裡思忖那是人呢還是動物?我狠踩油門向那個黑點飛駛過去。隨著距離的縮短那黑影開始變得清晰起來。我看清那是個形單影隻,背上揹著被子的人。我想:有這種堅定意志的人,肯定是去朝佛的。汽車加快速度向那人挨去。

聽到汽車的轟鳴聲,那個人止住腳步,站在原地面朝向了東方。我透過駕駛室的窗玻璃望去,那人在遼闊的天地間顯得這般的渺小、這般的淒涼、這般的無助。

我忽然想做件善事,搭那人一程路。汽車靠近那人時,他伸出雙臂使勁搖晃。我看清那人頭上繫著黑色的發穗,身材細瘦,腰間別著一把長長的刀子。我把車子戛然停在他的身旁,揮手示意上車。那人打開車門,把髒兮兮的被子和黑黢黢的鋁壺擱在坐墊上,人麻利地擠坐在一旁。

“把東西放在下頭。”我命令他。

他把被子從座位上拿開,塞到腳底下,然後用腳狠狠地跺了跺。這是個面龐黧黑,顴骨凸起的康巴男子,他的臉上被汗水滑出了一道道線,腳上的皮鞋已發白而且腳尖磨出了窟窿。我重新發動汽車,汽車又在無際的沙地上揚起滾滾黃塵疾速飛奔。康巴人木訥地瞅著車窗外,映入他眼裡的是望不到邊際的荒沙,偶爾一些生命頑強的荊棘映入到眼裡,他才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來。

“喂,康巴人,你是去朝佛的嗎?”

康巴人滯緩的目光移到我的臉上,乾嚥口水,目光又轉向看不到邊際的廣漠的大地上。

“你是去朝佛還是去做生意?”我有些氣憤,聲音拔高了。

“都不是。我到薩嘎縣。”

我對這個回答感到滿意,臉上露出了笑容。我接著說:“那你搭對車了。我是到阿里的,可以搭你一程路。”康巴人感激地微笑。汽車裡瀰漫著和諧的氣氛。我又點燃一根菸,神情悠悠地抽著,睏倦已經離我很遙遠了。“你到薩嘎去幹什麼?”我凝視著前方問。

“去殺人。”

康巴人的話著實把我給嚇了一跳。我定定神,隨後爽朗地一笑,說:“你真幽默,看你的樣你的樣子都不像,我絕對不相信。”

康巴人把掉落到額頭上的幾根發穗用手指頭塞進頭髮裡,目光盯著前方說:“你不相信,那我也沒有辦法。”他又艱難地乾嚥口水,我發現他的嘴唇乾裂。他接著又補道:“那人在十六年之前殺死了我父親,然後一直在外潛逃。我幾乎走遍了整個西藏,歷時十三年,到頭來一直都是在瞎跑。”

我瞟一眼康巴人,心頭即刻湧上一股悲哀。在我的想象中復仇的人應是高大魁梧的,必須是那種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戴個墨鏡,腰間還必須別把手槍。而我旁邊的這個人,除了有不苟言笑的冷俊的面龐和迷惘的眼神、腰間掛著一把銀製把柄的長刀外,並不具備令人悚然的殺手特徵。我徹底失望了。我別過臉去望著空曠的天際。駕駛室裡只能聽到發動機催人睏倦的聲響。

“什麼時候到薩嘎縣呢?”康巴人盯著前方問。

我從車窗裡扔掉菸蒂,懶洋洋地回答:“天黑以前吧。你是不是急著要殺人呢?”

康巴人定定地瞅著我,那眼光裡除了輕蔑外還含著挑逗。我的全身不自在起來,手裡開始出汗。康巴人咬牙切齒地說:“我都可以耐著性子等十多年,還計較這短短的半天一天時間?”

我沒有搭理,凝望著前方。

不一會兒,西邊的地平線頭隱隱地顯出綿延的山的輪廓;倒車鏡裡映出燃得紅紅的太陽,它正一點一點地從東邊掉落下去。我看坐在旁邊的康巴人,他出神地望著前方。他的寧靜、他的沉默、他的堅執,使我有些後怕。為了緩解這凝重的氣氛,我說:“馬上就要到了。山嘴那邊有一條公路,順著走進去就到了。”

“唉!”汽車的嗡聲嗡氣淹沒了康巴人的應聲。

車子快速向西邊湧現出的山飛奔,再後來沿著山腳蜿蜒的小路急速行駛。

“到站了。”我如釋重負地說。此時天快要黑了,狂風在嗚嗚地吹。這是個岔路口,前方的景色開始模糊起來,天與地快要融合在一塊。康巴人動作笨拙地打開車門,一股黑色的冷風呼嘯著奔湧進來,讓我倆全身打了個寒戰。他從車廂裡拽出被子和鋁壺,背在了背上,按照我指給他的方向走去。他即刻就被無盡的夜幕吞沒,從我的視線裡逃逸掉了。

沙礫拽著風的褲腿,嗚咽聲中,一腳一腳踹在車玻璃上,可憐的玻璃咔嚓嚓咔嚓嚓地哀鳴。車頂的篷布喀噠喀噠地跳躍。這裡的風沙真嚇人。我在黑夜裡摁了幾聲喇叭,聲音被風裹捲走了。我想這又何必,是給他壯膽,還是跟他告別。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汽車在粘稠的黑暗裡繼續向阿里方向駛去。那大燈的亮光,在蒼茫的大地間,顯得淒涼而孤單。

我在獅泉河鎮耽誤了四天,回來時是空車。這一路想的都是康巴人。為他能否復仇我擔盡了心,還設想了很多個結局。車行駛到去薩嘎的岔路口時,我無意識地做出了令我自己都咋舌的舉動,將方向盤打向了通往薩嘎的道路上。

午時的太陽毒辣辣的,照得道路一片蒼白,汽車逆著江水飛駛,江水衝擊岩石激起的白色浪濤和嘩嘩的水流聲,給了我些許的涼意。道路兩邊的山上沒有什麼植被,倒是稀疏地長著些荊棘,偶爾在荊棘後面可以看到一兩頭乾瘦的羊。這裡真是荒涼。

我看見了低矮的民房,土灰色的房子毫無生機,透出年代久遠的氣息。一條不長的街道,貫穿整個縣城。我把車子停在了縣城招待所。

午飯是在一家茶館裡解決的。這家茶館非常簡陋,幾張木桌再配幾隻粗製濫造的矮木凳,地上坑坑窪窪一點都不平整。我吃的很簡單,一瓶甜茶,十五個包子,它們把我的肚子撐得滾圓。飽暖思殺手,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喂,姑娘。”我喊。

“還想要點什麼?”姑娘的表情裡充滿嗔怪,她想我又要支使她了。

“我想打聽一個人。”

“誰呀?”她的臉上漾起了微笑。

“前幾天到這來的一個康巴人。”

“是那個細瘦的?剛開始我還以為是討飯的。”

“他沒有鬧什麼事吧?”

“沒有啊。他要找瑪扎。”

“找到了嗎?”

“找到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我的腦海中出現了康巴人拔刀子刺向瑪扎胸口的畫面,鮮血浸透瑪扎的白襯衣,他的胸膛上好似盛開了一朵玫瑰。

“唉,我給你說。”這姑娘喜歡嘮叨。這也難怪,茶館裡就我們兩個。

“那天,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縣城的道路上人們突然看到一個陌生的康巴人揹著被子,頂著炎炎烈日在轉悠。我們的縣城規模不大,一眼就能望到頭,建築物零散地坐落在道路兩旁,路上行人稀少。大概他轉累了,這點我從他佈滿血絲的眼睛裡看得出來。康巴人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坐在臨街的窗口旁。他的目光掉落到我的身上,同時我也看到他皴裂的嘴唇和襤褸的衣裳。那把刀可真美呀!”

“我抱著暖水瓶,隔著兩張桌子打量他。‘這裡有個叫瑪扎的人嗎?’他問。我知道了,他是來找人的。這徹底糾正了我先前認為他是討飯的想法。我的腳步繞過桌子、凳子,拔開瓶塞,將一縷帶著奶香的甜茶從瓶口倒出去,裝滿了白色的玻璃杯。我回答:‘縣城西頭有個叫瑪扎的,是開小百貨店的。’‘他是貢覺薩恩的嗎?年齡大概在五十歲吧。’我咧嘴一笑,‘你是來尋親戚的吧?’康巴人再次急切地問‘是貢覺薩恩的吧?’我覺得索然無味,‘是不是貢覺薩恩的我不知道,可他差不多五十多歲了,在這裡開店已經有兩年了。他還經常去寺廟裡轉經,對菩薩特別地虔誠,所以我們縣城的人都認得他。’康巴人呼吸急促起來,臉燒得火辣辣的。‘你尋到親戚高興了?’我立在旁邊問他。康巴人的眼裡突然淌出淚水,嗚嗚地哭了起來。那杯茶不再冒熱氣了。他說:‘終於尋到了!’我看這個康巴人這麼激動,驚奇地坐在了他的對面。中間隔著一張桌子,玻璃杯子裡的甜茶上面積了一層薄薄的焦黑的奶漬。康巴人此刻平靜了許多,他擦去眼角流淌的淚水,眼睛望著窗外的街道。街上只有寥寥的幾個人,從他們的步履神態你就能知道這個小縣城的清閒、幽靜。康巴人轉過頭來看見坐在對面的我依然盯著他,垂下腦袋端起杯子把茶喝乾。‘你跟其他康巴人不一樣。’我說。他僵硬的面部抽搐了一下,過後又把茶杯裡的幾滴剩茶滴到舌頭上。我重新給他倒甜茶。康巴人說:‘有藏面嗎?’‘有。’‘給我來一碗。’我掀開門簾,走進廚房裡。‘藏面來了。’康巴人盯著瓷碗裡粗粗的麵條被淹在油膩膩的骨頭湯裡,上面澆了一勺搗碎的紅辣椒,他嚥了口水,焦黃的舌頭舔了一下碗。我看到唾沫沾在碗邊,一陣噁心。我離開了康巴人。沒有一會兒,他囫圇吞下了一碗麵。‘我的被子能在這牆角放一會兒嗎?’康巴人問我。我點點頭,‘你尋到親戚再過來拿吧。’他就出去了。喏,你看。他的被子和鋁壺全放在這裡,他再沒有到這裡來了。要是他在縣城我準能看得到他,我想他可能到別的地方去了。”

千真萬確,那個被子和鋁壺是他的。他人到哪裡去了?

“那個瑪扎還在嗎?”我問。

“在。他在前面開了一個小商店。”

我想這殺手不會被瑪扎給收拾了吧,心裡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我這人真是的,一緊張就口渴,一口渴腦袋裡的弦就繃得快要斷裂了。我老婆常用藏族的俗語勸我:別擠進吵架的人群裡,要擠就擠到賣油的隊伍裡。真是說對了。

“拿瓶啤酒。”

“喝哪種啤酒?”姑娘問。

“拉薩。”

啤酒順著喉嚨咕嚕落進肚子裡,繃緊的弦一下鬆弛下來。我想我一定得找到這個殺手。

“給我桶裡裝滿青稞酒。”一個腿稍瘸的男人坐在了我的對面。

“羊誰幫你看?”姑娘問。 “不關你的事。快去倒酒。”我知道了他是放羊的。

他衝我笑,我遞過去一根菸。我們交談起來。他見過那個康巴人。

羊倌說:“我當時不知道他是康巴人。我趕著牛羊過去,尿脹了。你也知道尿脹的滋味,那可真是不好受,會把你的膀胱炸裂。這下好,你會理解我的。我讓牛羊停下來,獨自爬到山腳那棟房後方便。那尿放出去全身的骨頭都麻酥酥的,這才把注意力移到了四周。我看見一個人躺在岩石下,睡得很香。不信啊?我說當時那人的鼾聲可響呢。我想他是朝佛的就沒有理會。可能是我下山時吆喝那頭犏牛,把他給吵醒了。”

“我走到公路上時,他醒過來站到了一塊岩石上。太陽剛從山頭探出頭,一縷金燦燦的光傾瀉在他的身上,感覺他暖融融的。我看到康巴人懶散地伸伸胳膊,長長地吁了口氣。他一直注視著我。幾十頭犛牛悠然自得地在公路上不急不慢地走,我左胳膊上繞了幾圈羊毛,右手轉著捻線輪,神態安詳,步履緩慢。偶爾,那幾個時常搗蛋的犛牛想獨自離開公路,我只能大喝一聲,從地上揀塊石頭,向公路邊的斜坡上爬去的犛牛擲過去。那些犛牛驚得小跑一陣,又搖擺尾巴懶洋洋地加入到牛羊群裡。康巴人一直看著我,可能他的心裡覺得美滋滋的吧。後來我看到他提著鋁壺走下公路,再順著亂石崗堆滿的陡坡緩緩向江邊走去。江水湍急,嘩嘩的水流聲淹沒了一切的嘈雜聲。康巴人脫掉襯衣,光著身子,用雙手掬水把臉和脖子給洗了,再拿上衣揩乾。他左顧右盼,終於選了一塊表面平坦的青石,提一壺水撂在旁邊,開始磨一把長刀。他一邊磨一邊還要倒些水在青石上,磨刀的聲音被滔滔的江水聲蓋住了。康巴人把刀插進刀鞘裡,重新打一壺水向公路上爬去。”

“後來呢?”我問。

“後來,沒有後來了。我再沒有見到他。”

羊倌說完時,三瓶啤酒已經喝完了。

下午的街道被太陽統治著,沒有人行走,一片死寂。我有些醉意,硬邦邦的石塊,有點磕腳,我儘量保持身體的平衡。我直奔縣城西頭的瑪扎小百貨店。

店子開在公路邊上,是租當地人的房子開的門面,旁邊還有一家四川人開的小吃店。 我越是挨近那家小百貨店,心裡越發地緊張。我感覺面部燙得像被灼烤一般,氣粗重的都有點接不上來。我想現在我是殺手,抑或我在重複那殺手走過的路程。我走到小百貨店的窗口,只見貨架的右側端坐著一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戴很普通,臉有點蒼黃。她見到我後臉上浮出了微笑,問:“你要買點什麼?”我呆呆地望了她一會兒,才鎮定下來。我問:“這是瑪扎開的店子嗎?”我的聲音有點輕飄飄。

女的聽後站了起來,吃驚地問到:“你認識我丈夫?”

我說:“不認識。” “哦——”瑪扎的女人長嘆了口氣。

“怎麼前幾天也有一個人來找他?這幾天他一直心神不定。”

“他在家嗎?”

“他到寺廟去了。一個鐘頭以後就會回來。你先進來喝杯茶吧。”

我繞過店子從後面的門裡進去,屋裡按了兩張木床,中間擺著一個矮腳藏桌,光線有些黯淡,牆角堆放了很多的紙箱,一個大貨櫃把這間並不大的房子隔成了兩間,貨架外面是小商店,裡面卻是住人的地方。

“聽口音你不是康巴人。”

“我不是。我是當地人。”

“上次來找他的那個康巴人呢?”

“坐了一會兒,後頭哭著就走了。”女的正往酥油桶裡丟一砣黃黃的酥油。

“為什麼哭?”我問。

瑪扎的女人沒有回答,她反問道:“你是那個康巴人的朋友?”

“不是。我叫次仁羅布,我們到薩嘎坐的是同一輛車子。”

瑪扎的女人忙著給我倒茶,我吊緊的心漸漸鬆弛了下來。

“回來了。”一個清脆的童聲從屋外響了起來,這聲音讓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呼吸急促起來。一個約莫四歲的小男孩已經站在了我的面前,小男孩鼓著眼睛,驚奇地望著我,然後轉身依到他母親的懷裡。瑪扎的女人說:“他是來找你爸爸的。你爸呢?”

小孩怯怯低說,“在後面。”

房門又被推開了,閃進一個人來,這人身子已經彎曲,頭髮有些花白,額頭上深深淺淺地佈滿了皺紋。他看到我後,身子向後傾斜,眼睛睜得如同一枚銀圓,口吃地問道:“你、你、你是、是······”

“次仁羅布。”

瑪扎的臉一片鐵青,嘴唇抖動。

“瑪扎,怎麼啦?”女人問道。

“沒有什麼,我走路走得太急了。你找我有事嗎?”

“我來問你前幾天見過一個康巴人嗎?”

“見過。他說是來找我的。但一見我個這樣子,他只搖頭。說,找的不是我。我叫他喝了茶,後來他哭著跑了出去,再沒有見到他。”

“我要去找找他,我告辭了。”

“這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理會,我想我既浪費了時間,又浪費了汽油,得趕緊離開這裡。

汽車駛出了薩嘎縣城,我想也許會在路上碰到那個康巴殺手的。

曠野裡汽車輪胎爆了,我躺在駕駛室裡睡著了。

在瑪扎的房子裡女人帶著小孩出去了。我和瑪扎對目相視,屋裡的空氣驟然間要凝固似的。我右手使上全身的勁,牢牢抓著刀把。此刻,我丟棄了所有繁雜的念頭,頭腦裡只有捅死瑪扎,替康巴男人和他的父親報仇的想法。我手心裡刀把的花紋很有質感,那紋路曲曲彎彎,摸著讓人感覺特別地舒服。瑪扎說:“我天天在菩薩面前贖我的罪,我沒有什麼懼怕的,只是沒有想到你會來的這麼快。殺人償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來吧,你下手吧。”一道寒光閃過,刀尖已經插進瑪扎的胸膛,我把瑪扎抵到了牆角,傷口處有鮮血汩汩湧出,順著刀身潤溼了我的手,熱熱地有些黏糊。瑪扎眼裡一片安詳,他艱難地向我咧嘴微笑,便斷氣了。我抽出刀子,瑪扎像捆草堆順牆角倒了下去——

醒來外面陽光燦爛,白花花的太陽光讓我睜不開眼睛。

我想:該下車換輪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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