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写作指导:"得鱼忘筌,得意忘言"的审美意象

就心与物的关系来说,物是客观世界,心属主观精神,但心物相互感应,物被反映到头脑中,它就不再是客观的物自体,而是通过感觉成为表象,储存在头脑中。"诗人感物,联类不穷",就是诗人有感于现实生活,头脑中获得种种表象,纷至沓来,产生创作冲动,再经过艺术加工,形成审美意象,并借助于语言文字把它表现出来。刘勰说:"然后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这里说的意象,就是经过艺术构思后形成的审美意象。就诗人来说,他必须巧妙地运用语言文字把意象表现出来;就鉴赏者来说,又得通过语言文字之表,获得这审美意象,产生美感。所以,意象在诗词审美中,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意象不同于一般的表象,它具有更高的概括性和更丰富的内容,但是,它又保留了表象的具体直观的特点,成为鲜明的艺术形象。惟其如此,它才具有审美的价值,使人获得美感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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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审美意象,无论就作者或鉴赏者来说,都涉及言和意的关系问题,所以我国古代文学理论中,又有言意之辨和鱼筌之论。《庄子·外物》中说:"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也说:"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又说:"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者也。"庄子和王弼谈的言和意以及言、象、意的关系,是就语言文字和思想内容的一般关系而言的。但是,在言和意之间又加了一个"象",这就更合乎文学艺术借助于语言文字,通过鲜明具体的形象去表现思想感情这一基本特征,同时也表明在文学艺术中,意象的形成及其在审美中的重要性质。在诗歌创作中,意象的构成,更具有十分重要的美学意义。庄子谈到言一意两个层次,王弼则谈到言一象一意三个层次,都表明语言文字是明象出意的工具。作品中的意和象一旦表现出来之后,给人的审美感觉是完整的意象,而不再是个别的文字词语概念。反之,离开了语言文字工具,意象就不可能得到艺术的表现。所以,如何运用语言文字去表现意象,在文学创作中就具有特别的重要意义。刘勰说的"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正是强调了辞令在艺术表现中的重要作用。我国古代许多诗人,为了很好地表现诗的意象,往往为一个字而反复推敲,就是由于这一个字关系到整个意境,首先是关系到意象能否获得完美的表现。"僧敲月下门"好,还是"僧推月下门"好?"春风又到江南岸"好,还是"春风又绿江南岸"好?"推"和"敲","到"和"绿",虽是一字之差,却影响到全诗意象的表现。这些典故,大家早已熟知,下面再以"红杏枝头春意闹"和"云破月来花弄影"为例作进一步分析。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这样一段著名的论述:"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许多论者谈诗词意境,多引此为例,并各有所发挥,然而,总觉得尚未尽如人意,特不避浅陋,聊陈臆说,以申余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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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字词工具书,"闹"和"弄"的字义是很平常的,在我们日常用语中,使用这两个字眼,似乎也没有多大特殊之处。例如热闹、胡闹、喧闹、玩弄、卖弄、里弄等等。但是,在宋祁的《玉楼春》和张先的《天仙子》中,这两个字却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具有一种特异的艺术功能。在王国维之前,已有不少人注意评论到这两句词,大力加以赞誉,宋祁被称为"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而张先亦被称为"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然而,赞誉的人谁也没有说出这两句词究竟好在哪里。李渔对这两句有一点具体分析,认为"云破月来"句"词极尖新,而实为理之所有",但"红杏枝头"句,"忽然加一'闹'字,此语殊难着解"。他还进一步指责说:"予谓'闹'极粗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旬,并不当见之诗词。"其实,李渔的肯定或否定,也未得要领,说明他对这两句词并没有真正理解。王国维根据诗词艺术境界的美学特征,点出"闹"、"弄"二字在这两首词中的特殊作用,最先把这两个字和艺术境界联系起来考察,这的确是找到了打开奥秘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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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闹"字。宋祁在《玉楼春》中写的是春景。春景是自然景物,但这种景物一旦使人感受到盎然春意时,它已不再是纯粹的客观自然之物,而是审美主体的主观意象,是建立在主客观统一基础上所产生的审美意象。我们要用语言文字把这种审美意象表现出来,就必须选择最能表现斯情斯景的字眼。春意,不是一种抽象的理性概念,因此,在艺术作品中,不能用逻辑推理去说明,但是,它也不像春风春鸟,红花绿柳那样具体,可以通过单一的视觉或听觉等感官去直接感触。因此,说春意浓,春意深,春意迷人,春意醉人,都不能表现出审美主体对春意的个体的综合感受。而宋祁则别开生面,用了一个"闹"字,就把以春意为中心的整个艺术境界生动地渲染出来了。这首词的上片是这样写的:"东城渐党风光好,觳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之所以说"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就是因为这"闹"字和词的境界紧密联系在一起,才具有特殊的艺术魅力。这个字不是随便可下的,如果只是孤立地看"春意闹"三个字,也许读者就不能获得"闹"字所表现的整个境界。我们只有联系全词,前面的东城风光,荡漾春水,绿杨轻烟,红杏枝头,为盎然春意作了铺垫,所以,最后下一个"闹"字,才能整个境界生动地烘托出来。反过来说,如果仅只有前面的描写,而不用闹字形容春意,那么,这境界就不可能表现得那么具体生动,富有魅力。文字之妙,的确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这奥秘究竟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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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穿了,其实也不神秘。闹字本身就有喧扰、热烈、嘈杂等等含义,都是用以形容有声、有色、有动态的事物和场景。春意而以闹字形容之,粗看似乎不合理。但是,艺术的想象和审美的特殊能力,则赋予这个字以特异的功能。春意是一种综合的感觉,也可以借用一下"感觉的复合"这个词来说明,而闹字,恰恰足以表现由多种感觉获得的意象所构成的复合的境界和气氛。绿杨、轻烟、红杏……这些都是诉诸视觉的春天景物,呈现出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画面,这是"春意闹"的视觉意象。由绿杨、红杏等景物,使人联想到"柳浪闻莺"、"好鸟枝头"之类的境界,好像听到蜜蜂在花丛中忙忙碌碌的嗡嗡声,从听觉上产生一种超出视觉画面之外的意象,我们通常称之为"象外之象",这是听觉意象。而在触觉上,似乎还有"春江水暖"、"乍暖乍寒"的感觉。这一切,都是构成春意所特有的感性材料。各种感觉的复合,才构成人们在主观上感受到的春意,这春意已不再是单纯的静物写生的画面,而是类似立体声电影给观众的那种身临其境的综合感受,给人以鸟语花香、万象更新的春天的浓烈气氛。只有闹字,才能表现出春意的生气和动态美;只有闹字,才能表现出春意的热烈、繁荣的气氛;也只有闹字,才能使人们调动各种感官的功能去感受春天之美。钱钟书先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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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弄"字,这个字在张先的笔下,是表现另一种境界,也只有在这一特定的境界中,它才能发挥出特有的表现力。张先写的也是春景,但和宋祁的《玉楼春》中那种生机勃勃的春景不同,他写的是"送春"之景,是伤春之情。"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明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这情景是伤感的,这境界是零落孤寂的。词中所写的景物,都著满了作为审美主体的作者的"午醉醒来愁未醒"这种感情色彩。这位充满心事的主人公,借酒浇愁,午醉醒来了,但愁绪未消,韶光易逝,春去匆匆,一天又过去了;晚上,春风春雨,可以想象明早起来,一定是落红满径了。这是多么令人伤感的情景啊!正是在这种特定的情景下,作者才捕捉了"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这样一些具有象征性的自然景物形象,渲染出一种宁静丽孤寂的气氛。这是一个暮春之夜,云层遮住月亮,昏昏漾漾,盛开的花朵,已无人来观赏。有时,月光破云而出,地上显出婆娑的花影,惜乎无人观赏,花儿也只好顾影自怜了。所有这些自然景物,都被作者人格化了。正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之类的诗词一样,作者力图使无知之物充满感情,使自然之物充满人的意趣,成为鲜明的意象。如何把这种意趣和意象表达出来呢?"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字,就具有特殊的表现力。花是无知之物,然而它竟弄起影来了!"花弄影"给人的第一个感觉是优美的动态形象,花似乎变成一群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的仙女,这和苏轼《水调歌头》中的"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表现手法是极近似的。欺,"花弄影"还包含着一种无言的神情韵味,花不但人格化了,而且还充满生活的情趣,她们姿态百出,自得其乐。最后,我们还可以从中获得一种孤芳自赏的感觉,这和作者写这首词的心情是有联系的。他自己在词牌下题道:"时为嘉禾小悴,以病眠,不赴府会。"看来,病眠是借口,"不赴府会"是真实意图,他厌恶俗务,孤高自傲,故对"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意境有特殊的感受。这里的"花弄影"三字,不单纯是描写形态,也是传神。王介甫认为:"云破月来花弄影"不及李世荣的"朦胧淡月云来去",这也是皮相之论,前人早已予以驳斥。王国维独具慧眼,认为"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可谓是一语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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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字和"弄"字,竟然具有这样大的魔力,产生那么强烈的艺术效果,关键在于它能使"境界全出"。由于一字之妙,能够把生动优美的意境表现出来。而读者在欣赏宋祁和张先的这两首词时,所获得的美感,并不是"闹"和"弄"字的本身,而是由这两个字所引出来的整个审美意象。这就是"得鱼忘筌"、"得意忘言"的真正美学内涵。严沧浪之所以强调诗要"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他所谓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不就是诗歌表现出来的审美意象么?这些意象,自然是要靠诗的语言将以表现,读者也是要通过文字之表去感受这些意象。但是,一旦完整的审美意象在头脑中已经形成时,我们已进入"忘言"、"忘筌"的艺术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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