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小巷，曾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年少時的歡聲笑語，一點一滴深映腦海，卻在逝去的日子裡找不到任何定格的痕跡。
小巷的兩邊，是忙碌的商販，傍晚我放學時候，也就是他們收攤的時候。
巷子裡去往行人的身影匆匆，萬家燈火之中飄溢著家的氣息和味道，微微泛黃的霓虹燈將巷子兩旁的樹影拉得好長好長。
透過朦朧的燈影，我記得常有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佝僂著背，手中提著蔬菜，偶爾咳簌幾聲，步履蹣跚，在微黃的燈影下，瘦弱的背影讓人心痛。
我知道，這是中國平凡父親的形象，那時，我的心中常常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掀起波瀾，久久都無法平靜。
我的父親相貌平平，身材中等，是茫茫人海中普通的一位父親。
可我懂得他的偉大，他就像一隻螞蟻，忙忙碌碌，只為撐好屬於他的那個家，照顧好家裡屬於他世界裡最珍貴的兩個女人：妻子和女兒。
父親是一名中學教師，他的天職是將學生培養成人、成才，職業使然，父親深知讀書的重要性，為了讓我不輸在起跑線前，在別的小孩看動畫片的時候，卻叫我背誦《唐詩三百首》。
我也覺得教師這個職業是世界上最偉大、最神聖的職業。
可是後來，我上了中學後，徹底改觀了。
有一次數學考試，我得到70分的成績，父親狠狠地揍了我一通，印象中，父親第一次打了我。
他也許不知道，就是這70分的成績背後，我已付出了很多很多的努力。
那時候，我害怕考試，害怕父親，可我寧願將這種害怕和擔心深深埋在心裡，也從來不在父親的面前求饒。
哪怕是在深夜裡偷偷地躲在被子裡悄悄哭泣。
每個女孩總會有一天，將陪伴她童年的那個布娃娃收在某個角落，會不知不覺地退出可以撒嬌的父親懷抱，會將粉紅色的情書夾在泰戈爾的詩集裡，會在不起眼的鞋盒裡藏著一雙漂亮的高跟鞋，會開始在青春四射的時光裡悄悄地叛逆。
數學課上，我開始偷看張愛玲的小說，趁班主任出差的時候化妝，甚至在自習課時溜出教室，獨自一人在操場上漫無目的地遊走。
不知從何時起，我與父親的對話越來越少，爭吵的次數卻越來越多，時常因一言不合而各自摔門，在一牆之隔的房間裡保持著彼此的沉默和憤怒。
偶爾的一次，我接觸到燈紅酒綠的時光，幾乎使我迷戀，我竟然開始渴望自己一夜之間長大成人，迫不及待地離開這個家。
父親察覺到了我的變化，於是我們之間的爭吵開始升級，我哭紅雙眼在房間裡摔摔打打，甚至將新買的手機眼睛都不眨地摔在地上，而父親卻面對牆壁，一根一根地抽著煙。
有人說，最傷人心的是冷暴力，它像冬天裡的寒冷冰刺，冷冽逼人，直入心扉，讓人產生絕望的痛苦和孤獨。
可是，也有人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看來，我和父親之間的關係是個特例，我總覺得我和父親上輩子應該是仇人，而且，仇深似海。
那是一個雨夜，我們吵得很兇，起因是父親在我的書包裡發現了一本言情小說，他竟然將這本小說撕得粉碎，把我打得渾身疼痛。
我忍住了疼痛，在平息過後的不久，藉口到門口小賣部買女生用品，走出了家門。
我來到了離家不遠的一個偏僻的網吧裡，打著遊戲，直到全身疲憊，睡意沉沉，才知天近拂曉。
拿起手機一看，竟然有50多個未接電話，近30多條短信。
我知道，那全部都是父親打來的電話、發過來的短信。
我乾脆關掉了手機。
其實，我並不是故意，我只是想父親對我多一點寬容，多一點理解，僅此而已。
天亮的時候，我深深感到離家的孤獨，直覺告訴我，不能回家，回家肯定又是一頓暴打。
幾個小時候後，我屏住呼吸打開了手機，熒屏上顯示，未接來電過百，未讀短信過百。
我看了短信，百條內容一致“女兒，我錯了，我對不起你，請你趕緊回家吧”。
我不敢相信這個重複上百次的短信，來自於我那從來不與人低頭的父親。
我的雙手在微微顫抖，眼淚順著面頰砸落在鍵盤上，我不知是聽從了什麼力量的召喚，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家裡。
父親沒有像往常那樣，只是說話的語氣明顯缺失了精氣神，我突然感覺父親蒼老了許多，可是我只不過是離開家不到一個晚上的時間。（現在我明白了，那聲聲嘆息，那面對牆壁抽菸的背影裡所揹負的無奈和心酸。）
那時，我總是很擅長於在外人的面前展現出自己最優秀的一面，甚至為陌生人一句關愛和誇獎的話而感動很長的時日，可是，在自己最親的人面前卻將自己的粗魯、偏見、執拗展現得淋漓盡致。
我總是任性地傷害最愛我的父親，用極其幼稚、愚蠢的方式去傷害，直到他毫無底氣地在同事、朋友、同學面前提起我。
我承認自己是一個極其叛逆的女兒，一路叛逆而來，一路轟轟烈烈，對不住很多試圖改變我的老師、親人、同學和朋友。
可是現在，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經常被這種虧欠所刺痛。上蒼賜予我與父親之間的緣分，父親卻用他的蒼老換得我的成長。
記得有一次，父親問起我，爸爸終有老去的一天，如果哪天，老得走不動了，你會不會嫌棄我成為你生活中的累贅。
我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會，不會，我會把你放在輪椅上，推著你走在鋪滿陽光的小路上，教你唱周杰倫的最新歌曲。
其實，我的心裡多的是父親不知道的事。
他不知道我曾偷看籃球場上那位帥氣的學長，不知道我會把不及格的試卷藏起來；
不知道我其實看見他在打我的第二天偷偷跑來學校站在我班級的後門看我，然後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不知道我會在深夜裡偷聽他的嘆息；
不知道我在他臥室緊鎖的門前淚流滿面，不知道我懵懵在外，苦頭吃盡，不知道我有多少委屈想和他訴說。
或許，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另外一個男人，愛我愛得如此深沉真切，我以後一定要找個像父親一樣愛我的人託付終生。
我會努力地告別昨日，重塑今生，讓父親可以驕傲地在人面前說出我的名字，到那個時候，我不再是他的軟肋，而是成為護佑他的鎧甲。
請原諒我的任性、固執、傷害，這麼多年，謝謝你對我的不離不棄。
曾經任性如今柔順的孩子
2019年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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