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潮,很傳統
廣東有足夠的理由讓人著迷。
儘管中國很多的地域風俗都在時代發展裡漸漸褪色,但地處南海之濱的廣東卻始終有一種四平八穩的氣場,仿若南北文化的交響曲,飽含著宗族傳承綿延不絕的信仰,還有著四海一家同舟共濟的情義。
在古老與新潮的交融碰撞中,廣東並沒有因為大量人群的來來去去而顯得撲朔迷離,反而在時光更迭中陳列出更加清晰分明的文化領地:
廣東三大地域文化的大致範圍
(製圖@孤城)▼
以珠三角為重心的廣府文化,持續散發著不斷吸收與上進的氣息。
梅州地區的客家人雖然早已“反客為主”,但一聲“客家”,便從客家文化中讀出一份悵然的徘徊,和源遠流長的尊嚴。
而在粵東盡頭處,潮州、揭陽、汕頭三座城市形成了一個緊貼大海的小三角。
他們好像是班級裡座位捱得近就玩得好的小團伙,以愛拼就會贏的幫會姿態,打出了令世界為之一震的招牌——潮汕文化。
潮汕核心區“潮汕三市”
(製圖@孤城)▼
《2009全球潮商經濟白皮書》裡有這樣的描述:僑居海外的5000多萬華人當中,超過五分之一是潮籍人士;潮人在全球華人富豪榜上佔據了1/4的財富,前100名華人富豪中就有近30名來自潮汕;東南亞11個國家約70%資產掌握在華人手裡,潮人約佔其中一半……
於是潮汕人可以很有底氣地說:凡是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人。
除了潮商們金光燦燦的發家史,還有一個問題總是令初來廣東的人迷惑不解:潮汕在哪裡?潮汕是一個市嗎?
其實,“潮汕”這個稱呼對很多老一輩潮人而言,是顯得不太相投的。
早在公元591年,隋文帝楊堅就將現在的潮汕地區第一次命名為“潮州”,意思是“在潮之洲,潮水往復”。
此後,“潮州”兩個字作為這一地區的名號一直沿用了1300多年。
潮州廣濟樓(攝影©孤城)▼
1905年,愛國華僑出資興辦了一條從潮安到汕頭的“潮汕鐵路”,雖然鐵路在後來的抗日戰爭中被拆掉了,但卻就此留下了一個新的識別符號——“潮汕”。
1949年,新中國在潮汕一帶設置“潮汕專區”,“潮汕”首次成為一個行政區劃名稱。然而,這個名字才用了六年多,就被“汕頭專區”所取代,後來汕頭專區又改稱汕頭市,管轄整個潮汕地區。
1991年12月7日,汕頭、潮州、揭陽三市各自分治,為了與潮州市區分,“潮汕”便漸漸成為人們口中古潮州地區的代名詞。
潮汕地區的幾種劃分方法
(製圖@孤城)▼
儘管古潮州地區的範圍一直在變遷,但潮州城,也就是今天的潮州市,幾乎都承擔著治所的功能。
一千多年的習慣已經浸潤到了人們的骨子裡,所以很多海外的潮汕人仍喜歡自稱潮州人,這是一種放不下的歸屬。
俯瞰潮州城(攝影©孤城)▼
潮汕的文化裡,依舊與中國歷史上反反覆覆的“南渡”充滿關聯。
最早的潮汕移民有一個特點,他們中的大多數並非是直接來自中原,而是先在福建安頓停留了相當長的時間,後來又遷移入潮。遷移的緣由也不全是因為戰亂,人口日益稠密帶來土地供應不足的矛盾,人們必須向外開拓。
於是,比起客家人圍屋而居的警惕,潮汕人多了一份進退自如;比起廣府人厚重的眷戀感,潮汕人多了一些敢闖敢當;而比起所有來粵的異鄉人,潮汕人又多了一些肅穆而隆重的傳統。
同時,因為潮汕緊鄰大海,人們也多了一些開放冒險的海洋性格。所以在時局動盪的清朝中晚期,潮汕商人逐漸接棒保守的晉商和徽商成為當時中國最具影響力的商幫。
潮商的紅頭船(模型)
(攝影©孤城)▼
1684年,清政府首開海禁,為了防範海盜,朝廷規定商船必須塗上不同顏色的油漆用以區分。潮商的船因規定塗上紅色,也被稱為“紅頭船”。
紅頭船從汕頭的樟林港聲勢浩大地出發,不懼風浪,遠涉重洋,他們展現著比肩猶太人的商業智慧,在異國他鄉白手起家;為了渡過難關,他們甚至秉行著休慼與共的團結義氣,共榮辱,共進退。
也許正是這些原因,在世界風雲幻變之後,很多商派都已經沒落,但潮商還在一遍遍地登上富豪榜。
來粵不來潮,白白走一遭。
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遊走在廣州,這樣的飯店總是在大街小巷如影隨行:“潮汕牛肉店”、“潮汕湯粉世家”、“潮州牛肉丸”、“潮味魚蛋粉”……
他們比沙縣小吃更具有滲透力,比蘭州拉麵更蓬勃,即使你不想關心潮汕,你也想關心哪家更好吃。
而當我們走在潮州時,才發現潮州人最喜歡吃的是粿粉,形影不離的是一套完整的茶具。
中國大部分地區的人都愛喝茶,北京大碗茶,成都蓋碗茶,大家喝的是閒趣,但少有像潮州一樣的地方,人手一套功夫茶,喝得那麼複雜、那麼較真,又那樣風雅高超。
潮州老街上喝茶的老人
(攝影©孤城)▼
除了喝茶,潮州還有兩件事特別令人歎服。
分別是:修了八百年的廣濟橋,和來過八個月的韓愈。
夜色中的廣濟橋和韓山
(攝影©孤城)▼
1171年,南宋時期的一位潮州知州在韓江的中心建了一個橋墩,然後從東西兩岸連了86只梭船,命名為:康濟橋。
接下來的五十多年裡,十位知州陸續修築了21個石墩。元朝時一位州官又修了一個橋墩,至此廣濟橋共有23個橋墩,每一個墩環水如島,被稱為“洲”。
而兩岸基座各自一半在水裡,合起來算一個“洲”,廣濟橋就有了“24洲”。
俯瞰廣濟橋(攝影©孤城)▼
1435年,明朝潮州知府在橋面上鋪板鋪磚,在橋墩上建起樓臺,唯有江心處用24艘梭船連成浮橋,並改名為“廣濟橋”。
到1530年時,廣濟橋幾經修繕改動,橋墩之間以拱橋、梁橋相連,梭船也改為十八隻,廣濟橋成為一座集梁橋、浮橋、拱橋於一體的絕版古橋。
當梭船連接時,用以溝通東西往來,當其斷開時,又可洩洪、通航,憑藉這炫酷的技能,廣濟橋也被橋樑專家茅以升讚譽為“世界上最早的啟閉式橋樑”。
梭船連成的浮橋(攝影©孤城)▼
1724年,清朝的知府在東西兩側的橋墩上安置了兩頭鉎牛,一百多年後,一場洪水沖走了東邊兒的一頭。
潮州有一首關於廣濟橋的民謠講述了所有的演變:
潮州湘橋好風流,十八梭船廿四洲。
廿四樓臺廿四樣,二隻鉎牛一隻溜。
倖存的一隻鉎牛(攝影©孤城)▼
到了汽車時代,人們在廣濟橋上架設鋼樑、拓寬路面,用以通行汽車。直到1989年不遠處的韓江大橋建成,廣濟橋才從車輪的碾壓中解脫出來。
2007年6月,廣濟橋的全面修復工作完成,潮州人又努力幫這座古橋找回了她明朝時的樣子。
廣濟橋局部(攝影©孤城)▼
據說希特勒說過一段“名言”:
要消滅一個民族,首先瓦解它的文化;要瓦解它的文化,首先消滅承載它的語言;要消滅這種語言,首先從他們的學校裡下手。
那麼韓愈一生所為,大概就是在興古文、興教育、興華夏文化,在安史之亂後的唐朝,為中華文明的傳承殫精竭慮。
韓愈石像(攝影©孤城)▼
這個時期,佛教在中國極為盛行,皇室上下都成了佛陀的忠實追隨者。
公元819年,唐憲宗要將佛骨接進宮中供養,眼看禮樂崩壞,佛事誤國,韓愈以一折《諫迎佛骨表》上書唐憲宗,言辭之犀利,簡直沒有第二個人敢這樣跟皇帝寫信。
韓愈開篇就提到佛教在中國“上古未嘗有也”,然後類比,不信佛的皇帝都是百歲老人,信佛的皇帝不是短命就是餓死。最後又說,佛骨應該燒掉以絕後患,佛要是真能顯靈降禍,就降禍給我吧!
唐憲宗一氣之下,把韓愈貶去了潮州。
潮州韓文公祠(攝影©孤城)▼
八個月的時間,能做多少驚天動地的事?
韓愈到底只是潮州的一個過客,廣濟橋不是他修的,潮州最早的學府不是他辦的,要說潮州由韓愈“開化”也並不準確,因為在唐代,潮州雖然算是山陬海噬之地,但也已然是一個桑蠶豐盈,鹽業發達、陶瓷、刺繡、木雕欣欣向榮的城市。
北宋元祐五年,潮州知州給蘇東坡寫信,請其為重建的韓愈廟撰寫碑記,提供的資料裡包括“潮州瓦屋始於韓愈”。
雖然蘇東坡也很崇拜韓愈,盛讚其為“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但他仔細考證了一番後,還是否定了這個結論,並指出唐玄宗的時候,潮州就已經有了瓦屋。
從潮州穿城而過的韓江原本叫“惡溪”,鱷魚成患,殘害生靈,韓愈到來後,搞了一場祭祀,寫了一篇《鱷魚文》,勸鱷魚搬遷,據說唸完祭文後,鱷魚竟集體南遷了六十里。
韓江畔的祭鱷臺(攝影©孤城)▼
韓愈到底有沒有下水驅鱷,至今仍然存疑,倒是宋朝通判陳堯佐僱了百名漁夫捉鱷魚,並實打實地寫了一篇《戮鱷魚文》。
但潮州人偏要“江山喜姓韓”,他們將“惡溪”改名為“韓江”,江邊的筆架山改名為“韓山”,韓山下蓋起了宏偉的韓文公祠,祠裡的橡樹改叫韓木,城裡修起了景韓亭和昌黎路(韓愈號昌黎),江上的橋也多了一個名字叫湘子橋(韓愈的侄孫叫韓湘)……幾乎要把潮州所有的功績都塞給韓愈。
趙樸初先生這樣形容韓愈的這一段經歷:不虛南謫八千里,贏得江山都姓韓。
在祭鱷臺上眺望韓江
(攝影©孤城)▼
那這一切都是為什麼呢?
“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韓愈自始至終都有這樣的執著:為官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作文則明辨是非秉持正道。
為了肅風正軌,韓愈不惜忤逆龍鱗,直言上諫,幾乎引來殺身之禍。而九死一生之後所做的《鱷魚文》,某種意義上也是在借諷當時的朝政,“食民畜,以肥其身”,自己“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
雖然韓愈不是第一個在潮州辦學府的人,但他敢於改革,啟用當地人才,使潮州的教育不會因為一官一職的變動而中止,崇文好學的風氣得以持久留存,潮州才有了層出不窮的才俊。
牌坊街狀元坊(攝影©孤城)▼
韓文公祠裡有這樣的上聯:闢佛累千言,雪嶺藍關,從此儒風開海嶠。
千百年來,“刺潮八月”的韓愈一直被潮州的士民百姓和主政官員視為導師,甚至奉若神明。榜樣的力量有多強大,從太平路上跨街林立的20多座牌坊中就可感知一二。
夜色中的牌坊街(攝影©孤城)▼
韓愈是帶著悲傷來的。
在去往潮州的路上,他寫下了這樣一首痛徹心扉的“絕命書”: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在被貶的路上,韓愈的女兒也不幸去世了,悲憤之餘他沒有將這樣憤恨灑向黎民百姓,也沒有在面對蒼生時草率應付。
他關心農桑、興修水利、釋放奴婢、解救病人,他捐出八個月的俸祿用以辦學,矢志不渝地在為民生與文化奉獻著一己之力。
韓愈做的事情,都不算隆重。似乎,老百姓對好官的定義也如此簡單,不一定要做出經邦緯國的偉大業績,也不一定非要死而後已,只不過蒼生俱飽暖,黎民意盡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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