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9歲參加八路軍,為肖華做過內勤員,為羅榮桓送過信,後加入蒙山特工隊,他出色的情報工作,間接導致了數千敵人的覆滅
抗戰勝利60週年時,初次採訪高廷光
5月10日中午,記者接到來自蒙山腳下卞橋鎮北安靖村的電話:“高廷光去世了,臨終前還唸叨你。”
我不由得陷入了沉思,除了悲傷還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孤獨感襲來,不停地來回踱步之後終於難掩奪眶的淚水。他不是我的親人,也已經89歲高齡,我何以如此悲傷?
在長達14年的追蹤採訪中,他向我展示了一段歷史,讓我能夠與一個陌生的時代隔空對話;他向我展示了一種人格,讓我在卑瑣狹隘時能夠感受到堅韌與寬厚;他給予我一種友誼,沒有功利沒有壓力只有精神的交融……
被人揹著參加八路軍
5月11日一早,記者叫上臨報集團平邑工作站的閆超,急急趕往北安靖村。車窗外,平原變為小丘,小丘隆起為大山,輪廓越來越高大硬朗,大山裡的故事再次浮現於眼前。
高廷光在指認蒙福寺戰鬥遺址
為什麼9歲就參加了八路軍?記者初見高廷光,是在他家東側大槐樹下的石碾旁,當時正值抗戰勝利60週年之際。
1939年深冬的一個夜晚,費縣早期黨員劉玉倫悄悄來到高廷光家。原來,他家是我黨的堡壘戶,父親、二叔、三叔、奶奶、母親全都加入了共產黨。日偽軍得知情況後,將他的三叔殺害在村子的北頭,還把高家的屋牆用鐵鍬別得四分五裂。媽媽只好抱著女兒回了孃家,二叔到江蘇投奔了新四軍。9歲的高廷光和奶奶高卜氏相依為命,承受著他這個年齡不該承受的痛苦與重負。
劉玉倫對高卜氏說,讓這個孩子跟部隊走吧,怕的是漢奸對他斬草除根。作了簡單的交待後,劉玉倫背起高廷光向西而去。唯一的孫子離開了自己,高卜氏不禁老淚縱橫,小高也在劉玉倫的背上偷偷抹著眼淚。
他們來到了保太鎮的大夫寧村——八路軍115師政治部的臨時駐地。在這裡,他成為肖華將軍的貼身內勤員。肖華安排人教他識字、打槍,看他不講衛生甚至親自教給他怎樣洗臉。
揹著他參加八路的劉玉倫,一年後在“肅託”運動中被魯南三地委劃為“託派”,押往地委的途中神秘失蹤,估計是凶多吉少。直到1987年,他才得以平反。
與兩位女性的情誼
記者的車子繼續前行,進入柏林鎮地界。滄海桑田,早已不見抗戰年代的痕跡。但是,柏林村南一處叫“石崖前”的地方,幾十年來仍保持著舊貌。
飛鷹隊用過的九節鞭、馬燈
石崖上形成一處天然的舞臺,當年來自濟南大銀行家家庭的辛銳,常在這裡自編自導自演抗戰小話劇。據高廷光回憶,辛銳初來蒙山的時候,穿著黑色皮鞋、白色長襪,走到哪裡都有一幫孩子圍觀起鬨。
辛銳在蒙山前宣傳抗戰,高廷光受指派擔任她的警衛,這是她接觸的第一位革命女性。辛銳刷的標語大家都愛看,因為上面配著栩栩如生的漫畫。
大青山突圍時,辛銳被打斷了腰骨。黨員聶鳳力把她捆在門板上,再背起門板藏到山洞裡。一次出來換藥時,辛銳被日軍打死。
1972年,辛銳的妹妹辛穎重回大青山,高廷光前去陪同為辛銳掃墓。高廷光說,辛穎一整天沒有吃飯,臨走時抓了一把墳上的土,摘下一串墳旁的慄樹葉。
在115師的時候,組織上為他選了一個搭檔:比他大幾歲的陳秀英,行動時二人以姐弟相稱。與辛銳不同,陳秀英出身貧苦,隻身從寧陽來蒙山參加抗戰。
一次,二人接受了一項任務:到泰西給首長送信。她倆挑起一副擔子,把信藏在一個棉花縋裡。陳秀英帶了幾根火柴,以便在萬不得已時把信燒掉。走到磁窯的時候,他們被巡查鐵路的日本兵發現。鬼子一邊詢問一邊嚇唬他們,拿出刺刀拉開捅人的架式。二人堅持說他們是姐弟倆,來走親戚的。
這時鬼子看到了他們帶的粘糕,邊哄搶邊往嘴裡塞。高廷光衝上去與他們爭奪。正是這一爭奪,使鬼子放鬆了警惕——普通的孩子才會這麼做,如果是真正的敵人,誰會在乎這點粘糕。
2017年,再次採訪高廷光
他們輾轉見到了兩位首長——董魯、和平,後來才知道首長正是115師的政委、代師長:羅榮桓與陳光。
後來,陳秀英被劉黑七俘獲並關押。小高裝作親戚前去探望,他隔著窗戶與陳秀英交談了七八分鐘。陳秀英說:“回去告訴咱娘,我活不成了”。不久,陳秀英被活埋。
解放後,高廷光長期為陳秀英的烈士身份奔走呼號。終於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陳秀英被追認為革命烈士。高廷光步行去參加她的追悼會,走一路哭一路。
在特工隊的日子裡
日軍大掃蕩後,肖華帶著高廷光突然出現在高家。廷光的母親看到了首長和離開了兩年的兒子,不由得百感交集。肖華卻告訴她,要把小高送給蒙山大隊。廷光的母親一邊為他們做飯,一邊不停地暗自流淚。
僅僅一頓飯後,肖華與高廷光就起身奔蒙山而去。小高的母親,遠遠地跟在後面,悄悄地送了很遠。
展示與彭雄夫人吳為貞的信件,彭雄原為八路軍津浦路東支隊司令員
高廷光上山後,加入了蒙山敵工部,開始了他的情報生涯。蒙山根據地決定成立特工隊,高廷光成為其中年齡最小的隊員,任務是蒐集、傳遞情報,一時間被稱為“活電臺”。
在這裡,他結識了特工隊那些“另類”的大哥哥——雙手使槍、百發百中的神槍手張西柱,身背大刀、脾氣暴躁、人送外號“炸彈”的宋美續,黑暗中能看清物體的“夜貓子眼”範成玉,會說日語的楊德……
特工隊神出鬼沒,出其不意,攪得敵人坐臥不安,遂得到了一個響亮的稱號——飛鷹隊。
記者的車子駛過溫水,見北面的浚河流水潺潺,河畔楊柳依依。據說,原來浚河水勢洶湧,河面寬闊。高廷光曾三次遊過浚河,來溫水給劉黑七部隊的副大隊長彭西彬送信,策動他“反水”。彭西彬畢竟是劉黑七的鐵桿,眼前這個14歲孩子的生死,其實就在他的一轉念間。
最後,彭以偽大隊的名義,向劉黑七寫了一封假情報,大意是:日軍對劉產生不滿,欲派20架飛機、60門大炮轟炸其駐地,劉應迅速轉移。
2018年12月時的高廷光
劉黑七信以為真,很快離開固若金湯的老巢,在蒙山前四處流竄,處處捱打,被逐步削弱。1943年11月,劉部隊即偽和平救國軍第三師,被八路山東縱隊一旅三團殲滅在費南柱子山。
記者的車子駛過上冶,“平、仲、梁、冶”曾是蒙山前四大鎮,如今的上冶店鋪林立、商客如織,仍顯出與一般鄉鎮不同的氣勢。當年,這裡曾駐有日軍一箇中隊、偽軍一個大隊,還有日軍情報機構——紅部。
飛鷹隊的行動目標是,弄死這裡的偽軍大隊長楊立堂。高廷光以賣香菸做掩護,找到了開藥店的張五娘,在她的引領下見到了偽軍副大隊長劉金奎,並將根據地的信交給他。信上說,今晚行動。小高臨走時,拿到了劉金奎繪製的地圖。
晚上,飛鷹隊穿著十軍軍服來到南門,聲稱奉命找楊立堂商量事情。等候在此的劉金奎命令放行,並帶領他們來到據點裡的四合院。
高廷光與原飛鷹隊員宋美續(左二)
“夜貓子眼”範成玉帶著竇元勝來到堂屋,看到牆上掛著把日本軍刀,就順手把它取了下來。兩人一個握住刀把,一個握住刀鞘,猛地一用力把刀拔了出來。範成玉按住楊立堂的頭,竇元勝從楊的兩腿之間把刀捅了進去。楊立堂抽動了幾下,死了。
住在南屋的鬼子聽到了動靜,誤以為門口的楊德是他們的哨兵,就問怎麼回事?楊德用日語回答,楊隊長在玩麻將。
負責斷後的宋美續,自作主張引爆了40斤的炸藥包,城牆上有30多個鬼子偽軍被炸飛。
一路行駛,一路思緒翻滾,那些鮮活的身影彷彿還在山中,奔跑、跳躍、砍殺……停下車子,走到山腳,卻又看不到任何蹤影。只有蒙福寺的一處炮樓底座,彷彿還隱藏著過往的碎片。
1944年6月的一天,高廷光來到岳家村,找到了一個名叫“實在”的乞丐,求他一起到日偽蒙福寺據點去討飯。他們衣衫襤褸,各持一根打狗棍,看上去又憨又傻。
“實在”纏著伙房的人要饅頭時,高廷光東遊西逛來到了副隊長張東海的房間。高廷光拿出了一塊瓷片,與張東海對上了暗號。隨後,高廷光拿到地圖,與“實在”一同離開了。
根據地圖得知,敵人比較頑強的部分在據點西北。八路軍對西北發動了佯攻,敵人不斷加強西北面防禦的時候,八路的山炮衝著據點的東牆開了三炮。敵人想掉頭防禦東面,張東海仍不斷向西北調兵。
敵人的東圍牆跨掉了,戰士們像潮水一樣湧了進去,攻陷號稱“115師也奈何不了的”蒙福寺據點,全殲偽軍第七大隊。
過了後東莊,就快到北安靖村了。後東莊,是宋美續的家鄉。抗戰勝利後,他就復原回家種地養牛。文革中,殺敵太多的他被漢奸的後代反誣為漢奸,吊在屋樑上毒打。當時在平邑縣委辦公室任副主任的高廷光,急忙要求到卞橋公社擔任社長,救了宋美續一命。
北安靖村的東北角,還是那棵大槐樹下,還是那盤石碾旁,不見高廷光老人站在那裡向記者揮別,卻只有他的遺像在默默地注視著我們。
“告訴大東記者,我走了。”高廷光臨終前對子女說,他彷彿在向我轉述:我的故事結束了。
1987年離休後,他就一直住在村裡。2005年記者找到他時,他開始講述他的故事,他的故事裡沒有後悔、沒有抱怨,沒有自傲,有的只是經歷磨難後的堅韌與寬厚。
他帶走了一段歷史,像浚河中的流水,逝者如斯;他停留在我們的心中,像蒙山直立的岩石,堅韌不拔。
臨報融媒記者 大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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