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預告片，成功勾起Sir的興趣。
對話不知所云。
“思考笛卡爾不擔心沒人看嗎？”
“思想是孤獨的，有沒有人看重要嗎？靈魂這東西可以變來變去嗎？”
“如果就沒有靈魂呢？”
“I see.OK.”
……
先別摔桌子。
知道對話人是誰？
賈樟柯VS許知遠。
有一天早上，“賈樟柯”醒過來，他腦子裡突然蹦出笛卡爾那句話：他決定把肉體和靈魂分開討論。
他的面前，恰好有一具線條美妙的肉體。
這是程耳的第四部作品。
片名，《不浪漫》。
01
有內情
一切得從程耳的第三部作品說起。
1934年。
渡部（淺野忠信 飾）、小六（章子怡 飾）、趙先生（韓庚 飾）外加一個司機，開一輛藍色雪佛蘭轎車，穿過上海，駛入郊外霧氣瀰漫狹窄泥濘的黑暗。
適應黑暗後，才看見頭頂上方的一輪明月。
那是民國二十三年上海的月光。
花好，月圓。
突然，渡部看著小六右耳帶血的櫻花耳環，獸性大發。
他槍擊趙先生和司機，當場強暴小六，並囚禁其為性奴。
這是電影最震撼的劇情之一。
渡部原來準備護送小六和他的情夫逃離上海。
所以是櫻花耳環惹的禍？
非也。
渡部和小六之前一次同臺吃飯。
小六講片場趣聞講得入神，連絹子掉地上都不知道。
全場也是。
只有渡部發現了。
他撿起來，拍拍灰塵，放回原位。
色心就是那時候埋下？
不知道。
但。
一定有內情。
作為導演，程耳承認，他喜歡演員表現出“曖昧”。
因為“曖昧”能釋放大量的解讀空間。
“《羅曼蒂克消亡史》的成功就在於做到了豐富性。說它是大片，就大在格局，大在表意。”
觀《羅曼蒂克消亡史》，很大一部分樂趣就來自於種種自圓其說的解讀。
找角色的歷史原型都是淺的。
陸先生對應杜月笙、王老闆（倪大紅 飾）對應黃金榮、吳小姐（袁泉 飾）對應胡蝶。
單單一個配角——王媽，就意象萬千。
不少觀眾至今相信，閆妮飾演的王媽，是軍統派來的特務。
第一場戲，王媽亮相。
陸先生、渡部等四個老流氓打麻將，陸先生提醒大家，今天都不要得罪管家王媽。
一個管家，有什麼不敢得罪？
果然，王媽亮相，有客人好死不死調侃。
王媽瞪著杏眼，懟回去。
是誰的嘴巴這麼大
王媽在陸府地位可見一斑。
接下來更厲害——
見場面有點小尷尬，王媽自己下臺，緩和氣氛，講述自己跟送菜小販的趣聞。
一個動作來了。
她偏偏拍了陸先生親信（杜淳 飾）的肩膀。
動作明顯，篤定。
什麼意思？
結合後面的劇情，這親信一開始是王媽力挺入駐府邸，車伕轉型殺手，之後又穿著國民黨軍服。
說王媽和他是派來監視&協助陸先生的軍統特務沒問題。
甚至，有網友還認為——
王媽和殺手有男女私情。
也不奇怪。
《羅曼蒂克》裡，男男女女們都有著欲說還休的非正常情慾關係。
渡部與小六的“禁室培欲”。
陸先生和小六“勾二嫂”。
甚至。
吳小姐VS戴先生。
童子雞（杜江 飾）VS妓女（霍思燕 飾）。
這些人，又與王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看。
僅王媽一人，就能牽扯出如此多隱情，更不用說其他戲份更多的人物。
《羅曼蒂克》的美妙正在於此。
它說殺戮，但不殺氣騰騰。
它說情慾，卻不欲望橫流。
簡單講：
它是用一種風平浪靜的筆觸，去呈現大江大海。
此乃，程耳中國導演獨一份——野蠻的優雅，優雅的野蠻。
02
認死理
這也是程耳會被罵的原因。
憑什麼，大家都急赤白臉地賺錢搶錢（迎合觀眾），你背對觀眾。
裝逼！
2016年12月31日，《羅曼蒂克》下線前夜，程耳寫了一封信，《對得起這碗白米飯》。
他承認“裝逼失敗”了。
我偶爾窮盡解釋，說我們電影還不錯，你看觀眾評價還不錯，你看這個人說他喜歡你。我能讀懂他狡猾眼睛裡的句子以及他撇嘴時的唇語，但是不賣錢哦。
是啊，但是不賣錢哦。
我只得沉默地舉起酒杯來化解尷尬，推杯換盞，推杯換盞。
但好在，他一點沒有為“裝逼失敗”反省的意思。
他還是堅持：
要對得起這碗白米飯。
慾望無休無止，但我們要注意吃相，對於這份工作，我們應有起碼的品位與現時代的審美，趨於準確的表達，不要讓觀眾在漆黑的電影院裡，因我們的草率無知甚至胡鬧而感到羞愧。
強大過後更應該剋制貪婪，否則只會越拍越差。
程耳確實不是聰明人。
Sir猜，他甚至有強迫症。
你看他的電影構圖。
這是《羅曼蒂克》開頭、中段的俯視全景。
這是《羅曼蒂克》關鍵轉折的大遠景。
——這一場戲從視覺上看非常乾淨利落，從截圖不難看出，以汽車和它的行駛為分界線，幾乎是上與下，明與暗，生與死的對稱。
這種強對稱甚至變態到“屁股”的細節。
渡部的日本同僚，中島背對觀眾，走在澡堂子。
——兩瓣屁股蛋成為大對稱下的小對稱。
對稱絕不止服務於美。
美之下，翻滾出更復雜的情慾、血腥和殘忍。
這場渡部與上海夫人的站位。
兩人立場呼之欲出：
明面是夫妻，實則影射中日關係。
還有一種更高級，更隱蔽的對稱。
王媽被日本特務槍擊中彈身亡，這個畫面對應的是童子雞中槍。
姿態幾乎復刻。
更微妙的是，兩個人手裡都拿著鑰匙。
但方向相反。
王媽是解開鑰匙，隱藏的含義是“交權”，扣題“舊時代的消亡”。
童子雞是攥緊鑰匙，隱藏的含義是“奪權”。
——王傳君飾演的馬仔曾驚歎，這隻童子雞看不出來，以後要做大事的。
程耳對細節的苛刻貫穿全片。
表演。
Sir敢說——
《羅曼蒂克消亡史》是一部群戲無敗筆的表演教科書。
葛優、章子怡和淺野忠信這樣的大腕自不必說。
2019年，當我們再看這部電影，更嘖嘖驚歎的是，今天我們點讚的幾位好演員，原來在這部電影裡早就貢獻出可圈可點的好戲。
袁泉，對著鏡頭的獨白，力透紙背。
閆妮，程耳評價“驚豔”、“準確”。
尤其馬仔和童子雞這一對。
餘味動人。
馬仔，自鳴得意，故作聲張，其實不如童子雞有城府。
童子雞，呆萌感背後隱藏著一個要做人上人的野心。
北方客（趙寶剛 飾）被殺前說自己有和他有一樣大的兒子。
他下手更狠。
理由是：對方嘲笑他是童子雞。
“導演導演，為什麼不叫其他導XX，因為他與演員的溝通、磨合是這個職業非常重要的素養、能力。”
程耳信這句老話：
沒有演不好的演員，只有導不好的導演。
03
不浪漫
如此看，他在《不浪漫》選了賈樟柯導演做男一號再自然不過。
導演過戲癮比比皆是。
前有張藝謀、陳凱歌，馮小剛更憑藉《老炮兒》“六爺”一角拿下金馬影帝。
賈樟柯也不是“處子秀”。
Sir印象深刻的一場客串，《天註定》賈導飾演山西煤老闆。
一個長鏡頭，長袖善舞，油膩圓滑。
起範。
演戲是成人體面必須掌握的本領。
《羅曼蒂克》出現的高頻詞就是“演戲”。
王媽交代殺手面試時要從容淡定，像演戲一樣。
王老闆交代陸先生，遣送小劉和趙先生，要戲演得真一點。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
但演戲也如蛀蟲般，侵蝕我們的思想和生活。
謊言說多了，你就失去分辨真實的能力。
程耳透露，前作的主角可以理解為他所熟悉的“戲劇工作者”，講的是電影圈的故事。
那些殺戮、苟合的事兒，都是一場戲。
新作發生在當代，聚焦的是青年知識分子的生存困惑。
與“山西煤老闆”一樣，賈樟柯對於“青年知識分子”這一身份應該不陌生。
從“小武”的“站臺”走到今天的“江湖兒女”，賈樟柯本人的經歷不就是一代青年知識分子的心靈斷代史。
回到魔性預告片，我們可以窺探到什麼？
臺詞說笛卡爾醒過來。
賈樟柯正與裸女同框。
笛卡爾是近代哲學之父，最著名的名言是“我思故我在”。
他認為，理性才是人類存在的證明。
“他決定把靈魂和肉體分開來討論。”
討論什麼？
裸女代表著慾望。
賈樟柯在她面前低下頭，露出內疚、羞赧的表情。
身體犯的錯靈魂表示不背鍋？
比起裸女，許知遠的出現更炸裂。
許知遠？
一個黑紅的網紅。
他憤怒並以憤怒為榮。
而在程耳眼裡，這是一個內心強大、堅定的人。
在預告片，許知遠扮演的依然是發問者。
他不停地逼問賈樟柯，直至他承認，“重頭來過”。
重頭再來？哪個頭？哪兒有頭？
《不浪漫》探討的是，“羅曼蒂克消亡”之後呢？
程耳透露，新片中將有討論兩性關係的“正確”與“不正確”，甚至我們所接受、認為的正確也未必是真的。
程耳提到普契尼著名的嘆詠調：《為了藝術為了愛》。
他說，這首歌會在片中某一刻出現，呼應的對白：“哪兒有藝術哪兒有愛？”。
Sir感到我們的談話大概突然觸到了重點：
哪兒有藝術哪兒有愛？
又是“對稱”的兩種理解：
是一種否定嗎？
沒有藝術沒有愛，現在已經沒有真正的藝術，也就沒有純粹的愛。
是一種追問嗎？
那哪裡（還）可以找到藝術？找到愛？
尋覓。
更看重自己作家身份的導演程耳，在同名短篇小說集《羅曼蒂克消亡史》扉頁上寫過：
尋覓是必不可少的。
這句話，或許是我們打開《不浪漫》的鑰匙。
三年前的銀幕。
當陸先生穿過舊宅子，決定登上去香港的輪船時，他伸出手，以受難耶穌的POSE走向了自己的沉默。
這一幕畫面，扣上片名：羅曼蒂克消亡史。
三年後，程耳的新片取名《不浪漫》，分明是上部片名更通俗、更白話的表達。
不浪漫？
在Sir看——
程耳明明是“不甘心”。
不甘心被平庸訓誡。
不甘心把套話當真理。
不關心在荒誕的現實面前，我們只滿足那些傻子式的戲劇。
我們“正確”了太久太久。
我們急需一種“不浪漫”的浪漫主義，把丟了的，真正的浪漫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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