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看雪的湖心亭，是否如此？
01
中學時，我們都學過一篇描寫西湖的文章：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此文作者就是“明清第一散文大家”張岱。
這個張岱，是有趣到了極致的人。
章詒和先生曾說---若生在明清，就只嫁張岱。
張岱到底有何魔力能讓她這樣下定義？
張岱是有明一代狂生精神的集大成者，一生落拓不羈，卻又精緻優雅地活出了自我。他自嘲自己一生“一事無成”，卻一不小心在各個方面都做到了頂級大家。
他既是明清最會寫散文的第一大家，也是最會吃的頂級吃貨。
他既是踏遍萬水千山的旅行家，也是赫赫有名的音樂大咖。
他既是業界公認的收藏大家，也是能自編自導自演的戲曲教父。
他雖活了一生，卻活了別人的九生。
一句話概括，張岱是精於吃喝玩樂的行家，是極具傳奇色彩的末世公子，更是驚才絕豔的文字之神！
如果生在明清，一定要嫁給這個有品有型酷到極致的“紈絝子弟”。
02
明萬曆二十五年（1597年）的農曆八月二十五日，張岱出生於浙江紹興城內一個累世顯宦之家。他祖上四代為官，他的高祖父張元汴更是王陽明的再傳弟子，家世不可謂不顯赫。
張岱從小聰穎活潑，天資過人。
那年他六歲，已有“神童”之譽。
著名隱士陳繼儒考他，指著《李白騎鯨圖》出了上聯：“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他沒有猶疑，隨口而出下聯：“眉公跨鹿，錢塘縣裡打秋風”。
眉公是陳繼儒的號，陳繼儒騎的正是張岱祖父送給他的鹿，而“打秋風”則是江浙一帶的方言，有佔人便宜的意思。他這一對，不僅對仗工整，更是才思敏捷，順便揶揄嘲諷了一下他眼前這位混吃混喝的陳老先生。
不過眉公並不以為意哈哈大笑，說“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
他嘴上雖大笑，可心裡可能早就有一萬匹草泥馬在奔騰，每匹都在咆哮：這“熊孩子”，看我怎麼收拾你！
其實張岱並不是“熊孩子”，而是他生來就是一個真性情的人，“真”這個字，也是貫穿他一生風雲起伏不變的生命哲學！
茶也是張岱的“靈魂伴侶”
03
張岱生來眾星拱月，在萬千寵愛中長大，年少輕狂的他精通那時所有的藝術門類。
他太會玩，玩出了富豪之家的窮奢極欲，也玩出了文人雅士的精緻情調。
張岱出了名的好飲茶，辨水焙茶的絕技名動四方。他能準確地辨別出水質水味，還能神奇地把產地吃出來，不僅如此，還曾放言杭州周邊一帶他只要過口就能確認是什麼泉。
傳說他十八歲時發現了一口名為“禊泉”的古井，水質上乘極佳。
“取水入口，第橋舌舐顎，過頰即空，若無水可咽者，是為禊泉。”
寥寥幾筆，他高超的辨水本領已經躍然紙上。
他說禊泉水輕，只要用舌頭輕抵上顎入口即逝就好了，非常容易區分。他寫的簡單，我等後人卻只能想象他這神乎其神的辨水絕技！
因為張岱，“禊泉”名氣大振，引發哄搶。最後發展到官府聽到動靜後，強行將“禊泉”收為官有。
張岱除了有辨水絕技之外，品茶功夫一樣不賴。他反覆研究精心自制了一款“蘭雪茶”，非常絕妙，非常張岱。
此茶“如百莖素蘭同雪濤並瀉也”，“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一經發布，就立刻風靡，成為“茶界新寵”，甚至外省的茶商都紛紛把自己的茶葉改名為“蘭雪茶”。
西晉有“洛陽紙貴”，而他在晚明締造了一場“蘭雪茶貴”！
張岱，絕對堪稱那個時代的吃貨風向標，不斷引領吃喝新風潮！
04
張岱是頂級的美食家，他太愛吃也太會吃了。
挑剔如他，有“三不吃”：非時鮮不吃、非特產不吃、非精緻烹調不吃。
傳說他在所有美食中格外青睞吃蟹，愛吃到每年十月都要與友人大辦一回蟹宴。
這蟹宴由他精心操辦，非同凡響。對於蟹的品質，張岱極其講究：必須是“殼如盤大，中墳起，小腳肉出，油油如螾愆，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團結不散······”。
唉，他這人要是活在現在，按這樣的標準去菜場買蟹，估計立刻會被老闆轟出來！
講究如他，絕不能單吃蟹，還必須要搭配肥臘鴨和牛乳酪！
這牛乳酪他更是要嚴格把關，“夜取乳置盆盎，比曉，乳花簇起尺許，用銅鐺煮之，瀹蘭雪汁，乳斤和汁四甌，百沸之······”
這樣的牛乳是什麼味道？他在《陶庵夢憶》中給出了答案：
“玉液珠膠，雪腴霜膩，吹氣勝蘭，沁入肺腑。”
十六字，卻足以讓百年後的吃貨們狂流口水了！
如果你認為他僅僅這樣辦一場蟹宴就完了，實在是大大低估了張岱這千古吃貨行家！
他這整場蟹宴的蔬菜、果品要搭配兵坑筍、謝橘，飲料要配“玉壺冰”，米飯更要佐以“新餘杭白”，最後再用他獨創的“蘭雪茶”漱口！
他這一整套流程下來，唇齒留香，酣暢淋漓。
放眼古今，也只有張岱有這個精力和能耐，搗騰出這樣一場留名千古的蟹宴！
這人要是在現在，一定可以輕鬆成為粉絲千萬的美食博主！
“大戲痴”張岱
05
除了愛玩、愛茶、愛吃之外，張岱還是出了名的“戲痴”。
張岱這份對於戲曲的痴迷，緣於強大的家族DNA！他家從祖輩起就養著戲班子，他的祖父創辦了“可餐班”，他的父親創辦了“梯仙班”，而他辦了“蘇小小班”，名稱曼妙，也非常張岱。
“蘇小小班”一開，引得萬千為戲痴迷的伶人紛至沓來，張岱這無意的舉動，卻大大推動了那個時代戲曲藝術的蓬勃發展，他是當之無愧的“戲曲教父”！
他曾驕傲的說過，“嗣後曲中戲，必以餘為導師。”
他的家伶馬小卿說，“主人精賞鑑，延師課戲，焉敢草草！”
那年他三十二歲，大奸臣魏忠賢倒臺之後，張岱在家鄉紹興城隍廟，自編自導了一場討伐魏黨的戲劇《冰山記》，傳說引得觀者數萬人，無不拍手叫好。
張岱，會導戲會寫戲還會演戲，他就是晚明的王家衛加李安再加張國榮，從導演編劇到演員都是極致到不可複製！
所以，他當年男女通吃、老少咸宜不足為奇。
酒，是張岱的生活必備品
06
張岱曾說過一句千古名言，關於交友：
“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他認為，與有缺點、有癖好的人做朋友才是正確的交友打開方式。
這是他的交友準則，所以他的朋友各色紛呈，有第一流的文人，也有名不見經傳的工匠、藝人等等，總之，三教九流、奇人逸士都會是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圈”相當多姿多彩，所以他經常會舉行各種各樣的party。
崇禎七年的中秋，他組織了一場蕺山亭聚會，盛況空前！
能想象麼？
這場聚會“緣山七十餘床，在席者七百餘人，能歌者百餘人。”
晚明最負盛名的世家公子哥們紛紛攜帶美人而來，清風佳人一併入懷，席地而坐對酒當歌，盡興到極致，所有人開始合唱！
傳說“澄湖萬頃’，聲如潮湧，山為雷動”！
這畫面太美太壯觀，不亦快哉！
這遠遠沒完，酒喝到半夜，大家情緒越來越高漲，張岱這“戲痴”絕不放過任何可以演戲的機會，於是“命小傒岕竹、楚煙于山亭演劇十餘出，妙入情理”，於是引得附近的居民和僧人半夜起床前去看戲，“擁觀者千人”。
後來，“四鼓方散。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雲冉冉起腳下······”
好一幅絕美詩意的山水畫！
張岱這“富二代”要活在現在辦這樣浩蕩極致的聚會，估計一經發布，立刻風靡全國！
張岱活出了殘荷，不凋
07
如果，張岱只是個會玩的公子哥兒，歷史早已將他遺忘！
知道麼？
他曾完成一件無敵牛逼的壯舉---以一人之力寫出了一本包羅萬象的“百科全書”：
從天文地理到經史百家，從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
從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從禮樂科舉到草木花卉。
全書共計二十卷，分為二十大類125個小類，收錄四千多個條目！
這本“百科全書”叫——《夜航船》。
除了《夜航船》之外，他還寫了很多經典作品。他的著述之豐，用力之勤，絕對與他看似“風流紈絝”的形象背道而馳。
其實張岱父輩開始就有治史的傳統，他自幼博覽群書，善於思考，二十二歲就開始編撰《古今義烈傳》，歷時十年而成，一時驚動文壇。
面對明末統治集團爭權奪利任意篡改歷史的現象，真性情的“稚氣少年”張岱決定要還原歷史本來面目，他認為“事必求真，語必求確”，他決心寫出一部經得起歷史考驗的信史。
他從崇視元年開始執筆，十七年後，明朝覆滅，張岱攜其副本屏居深山，直到順治十年，才終於完成由元末明初到天啟一朝的歷史--《石匱書》。
無奈事與願違，張岱傾心於史，卻並未以這部史書《石匱書》留名，他以他的散文小品獨步文壇，生動不流俗，雅緻又簡約！
明代藏書家祁彪佳曾經說過---別人用一二百字才能說完的事，到了張岱筆下，只需數十字便輒盡情狀。
一句話，卻簡單寫明瞭張岱行文的鬼斧神工。
張岱的文章和他的為人風格一樣，有傲世桀驁的鋒芒，也一樣帶著玩世不恭的戲謔。
張岱的骨子裡，有掩不住、旁人也學不會的痞氣和生氣，戲謔天成，風流自得，自然，文如其人，他的文章一樣難以模仿。
08
張岱最負盛名的小品文莫過於《湖心亭看雪》。
這是我們上中學時必學的一篇古文，“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張岱被公認為“文字之神”，他最擅長用簡練的白描，短短几句就能讓人心馳神往，不得自已。
《湖心亭看雪》就是典型代表，它足夠留白，足夠有餘韻，寥寥幾筆卻瀟灑揮就了一抹空靈絕美的東方大寫意。 明代書畫家汪珂玉對於西湖曾有一句名言---“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能真正領山水之絕者，塵世有幾人哉？”
而張岱，是西湖的知音，也是汪珂玉的知音。
曾看到過這樣一個問題---你覺得古人所做的最浪漫的事情是什麼？
答案中排名榜首的就是---湖心亭看雪。
初讀此文覺得很驚豔，那時年少只覺得張岱實在太酷太有型太有情調，他在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深夜，做了一回柳宗元詩中的蓑笠翁，獨往湖心亭看雪，
天地瀟瀟間，他與雪一樣清絕透徹。
多年後再讀，只覺得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而張岱依舊清絕，他是不變的繁花少年，原來，他早已和清豔的西湖，天地歸一。
“餘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張岱在那年夜遊西湖中遇到了與他同好同痴的知音，而百年之後的我們，很有幸能與這個有趣有品位，還有大境界的生活藝術老頑童，在文字中相遇、重逢，並且惜君如常，故人不忘！
張岱和那年湖心亭的雪，一起變成了永恆
09
張岱一生極具戲劇性，五十歲以前，他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繁華美少年，他月夜登山觀雪景，狂嘯狂飲山水之間。他月下一人遊西湖，佔盡滿湖荷香風流。他一路逍遙歡歌，“不曉世間何物謂之憂愁”。
而五十歲之後，王朝更迭命運逆轉，“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望不敢與接”，他帶著浩繁的明史手稿，
離開了破碎的山河，隱入山中做了明朝的遺民。
“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一瞬間，他從錦衣玉食的紈絝子弟到擔米挑糞的鄉下老頭，從無限巔峰墜到無盡深淵。
他歷盡繁華，卻也閱盡蒼涼。
他前半生痴情于山水茶道、戲曲和風月，後半生則痴情於故國，還有精神上的不朽與磊落。
他至死都沒有歸順清朝，一直以“明朝遺老”的身份存在，直到離開世界。
鉛華洗盡，必見真淳，所以他的文字從來都沒讓人失望。
他雋永清逸的文字中沒有悲憤與絕望，看不到怨天尤人和自暴自棄，甚至都沒有不甘和不平，是不改當年的瀟灑超脫。
張岱年輕時粉絲千萬，無數人羨其華腴，慕其文采，效其瀟灑，所以從者如雲。而他在人生最後，卻避世三十年，閉門不見一客。
最終他卒於何年何月，也是一個謎。
後人根據他存世的作品推算，張岱大概活到了九十三歲。
他和張愛玲一樣，年輕時絢爛至極，而後半生洗盡鉛華與世隔絕，在自己的世界裡孤獨為王。
張岱完全有別於歷史上的傳統文人，他狂妄率性、跳脫飛揚，他是讓人愛罷不能的“混世魔王”。
所以後來有人說，《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原型就是張岱，對照張岱這一生際遇，而他又字石公，不正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女媧補天所遺的那塊廢石麼？
10
“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為夢幻······”這是張岱寫給自己的《自為墓誌銘》，恰是他一生寫照，這也是從古至今最極致最精彩的墓誌銘。
空前絕後，有的人生來不同，註定光芒萬丈！
幽默如他，調侃自己一生：
“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卻不知，他這一生清明為二，前半生瀟灑恣意，後半生鉛華洗盡，令多少前者後人望塵莫及。
張岱不知道，他這一生秉承著“真”與“痴”這兩大生命哲學，有品有型酷到極致，是後世多少人心中的少女殺手。
他是山水遊客，也是饕餮吃貨。
他是多情公子，也是逍遙墨客。
他是江湖浪子，他雖早已不在江湖，可江湖卻到處都是他的傳說。
每年大雪紛飛時，多少人腦海中想到的第一個人都是去湖心亭看雪的張岱。
有人這樣形容：
哪裡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哪裡肯定有張岱；曲終人散，風冷月殘，有人吹出一縷悲簫，那聽客肯定是張岱。
其實，他早就和他最愛的西湖合二為一，無所從來，無所從去，西湖水流，張岱不絕。
如果生在明清，一定要嫁給這個有品有型酷到極致的“紈絝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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