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演歌(上):川流不息の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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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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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著淚水的戀歌

是痛苦還是回憶

—— 荒木豐久《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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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曲》,荒木豐久作詞,堀內孝雄作曲

堀內孝雄演唱

1990年,昭和時代剛剛結束,新的年號為平成,對日本人來說,這是一箇舊的時代的結束,也是一個新的時代的開始。這年日本唱片業最重要的“日本唱片大賞”突然決定將原來的大賞一分為二為:流行曲部和演歌及謠曲部。並將演歌大獎授予了41歲的老牌慢搖滾大叔——崛內孝雄,表彰他的年度金曲《戀曲(戀唄綴り)》。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當時宣佈時就一片譁然。因為按照古賀政男對日本演歌的傳統定義,一向牛仔範的崛內孝雄的慢搖滾,怎麼能算成演歌呢?!

調性不對,這是當時日本媒體的普遍說辭。《戀曲(戀唄綴り)》不符合所謂的古賀調,但是這到底什麼演歌?符合古賀調就能算演歌嗎?——在質疑的同時,日本音樂圈的很多人對此其實滿不以為然。沒有人可以定義演歌,你只能說:它是昭和時代最美好的聲音。就象鍾愛演歌的昭和巨星高倉健,在許多年後留下的最後演歌錄音《對馬酒歌》中唱的:

如果我離去,請把我埋在櫻花樹下

默默地觀賞花開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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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演歌在日本的還魂,那是後來的事了。

對日本人而言,平成二年,第32回日本唱片大賞也是演歌最輝煌時代的結束。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交織著苦痛與美好的昭和時代已經結束,風光一時無兩的日本演歌也唱到了蒼茫時分。這支“浸著淚水的戀歌”,到底“是痛苦還是回憶?”,沒人分辨得清楚。

它和一年前裕仁天皇病逝後,演歌皇后美空雲雀發表的演歌新曲《川流不息的河(川の流れのように)》一樣,都註定了成為逝水流年的往事。演歌崛起的的象徵,一代歌后美空雲雀就在唱完這支歌后,因嚴重的肺病入院,再也沒能站起來。NHK特別為美空製作了長達十小時的回憶專輯,既是在紀念美空雲雀的一生,也彷彿是一支演歌時代的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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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流不息的河,秋元康作詞、見嶽章作曲

美空雲雀演唱

作為一種標誌性的日本曲風,演歌並不象多數中國人認為得那麼古老,但它也不象我們今天習慣的流行音樂,如此輕浮。我們瞭解演歌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中國歌后鄧麗君。從小喜歡用鼻音共鳴演唱法的鄧麗君,專門跑到日本去學習演歌,還翻唱了許多經典的演歌名曲。包括早期的《北國之春》,以及1990年崛內孝雄的《戀曲(戀唄綴り)》和1989年美空雲雀的《川流不息的河》。

說來奇怪,日本演歌以抒寫女性的怨情見長。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1995年,唱了半輩子演歌的鄧君麗,也是懷著一腔難解的幽怨,獨自在泰國清邁離世。花開花落,唯有一曲相思。那些逝去的時光,遠去的風景,未了的情緣,永不再來,卻又永誌不忘。

其實不僅僅是演歌,從我們每一個人從一出生起,我們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在迅速地變成往事,只是我們總是太年輕,意識到不到。新一代的日本年輕人們當然不在乎這些老聲常談的爭論,事實就是,

1990年之後,無論是崛內叔還是演歌都已經不再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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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歌,演說之歌。最早起源於明治時代的自由民權運動。由於政府禁止運動志士公佈發表演說,所以早期的維新志士就將演說內容編成謠曲,讓民間歌手拿著扇子在街上演唱傳播。這些唱新曲的後來就被稱為演歌師。歌的內容雖然是新的,但演歌師的演唱方法,其實無外乎流行於日本江戶時代的、用三絃伴奏的長短唄、詩吟、浪曲之類的日本民間傳統唱腔。就象新中國發展出來的中國民族美聲或者更古老的崑曲水磨腔一樣,都是源於流傳很久的經典唱腔。這些唱腔,其實重要的並不是聲學上的技巧,而是在浸潤在其中的、一個民族關於美的全部記憶。

日本的傳統唱腔自有其風味,多用鼻音共鳴,多用顫音,充滿了抑揚頓挫的東方音樂的特有美感。據說在江戶幕府時代,這種唱腔不僅僅用來唱歌、唸詩,連店家吆喝也要用到。日本最新喜劇片《貓蚤武士》裡,貓蚤店老闆教主人公的“男伎第一課”就是——如何用這種鼻音共鳴很重的日本腔吆喝。所以,當這種唱腔經由古賀政男和他的歌手們使用到日本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流行曲中時,那種獨特久遠的風味,馬上得到了日本民眾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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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為陰影,古賀政男詞曲

森進一演唱

昭和三年(1928年),從小嚐盡顛沛流離之苦的古賀政男,從韓國回到日本,就讀於東京明治大學。古賀家境貧寒,又生性敏感,讀書時,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彈吉他和寫詩。然而在快畢業時,他正好碰上了昭和初年席捲全國的經濟危機,全國到處是企業倒閉,商店關門,事業無著,甚至連學費都成了問題,古賀這時偏偏又被漂亮的女同學藤澤奈美子甩了,那年夏天,他獨自徘徊在川崎濱海的森林中,多次試圖用剃刀自殺。

苦悶中,他駐立在黃昏的海岸,當太陽漸漸沉入黑暗大海中時,剎那的靈感讓他寫下了一首名叫《化為陰影》的吉它彈唱曲。三年後,他的好友藤山一郎演唱並錄製了這支打著古賀青春印記的曲子。其實,古賀自已也沒有想到,當時並不怎麼轟動的青春輓歌,時隔多年,在日本戰後突然又紅了起來,最終成了日本演歌的開山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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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 古賀政男創作《化為陰影》時住過的川崎旅館

青春日記,古賀政男作曲並吉他獨奏

平穩的旋律、暗淡的色彩、悠長的顫音,潛伏壓抑的情緒,源自東方音樂中古老的小調五聲音階,就象日本險峻漫長的海岸線。在這支最初的演歌名曲中,你彷彿真能感受到那枚又暗又涼的落日,帶著流血的傷口,緩緩拉扯著青春脆弱的愛情與渺茫的希望,進入黑暗。《化為陰影》不僅開創了日本演歌的風潮,也成了改變古賀的命運。在這支歌第一次被錄音之前,正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女歌手佐藤千夜子就到處演唱宣傳,才贏得了唱片公司的注意,剛剛畢業的古賀成了哥倫比亞唱片的簽約作曲家,並在戰後最終成為了昭和時代最具影響力的日本歌謠之父。

悲歌大約是人類悲傷最好的治癒劑,在每一個人心中,其實都有一條寂寞的海岸線。戰爭之後的日本,物資匱乏,生活艱難,絕望的等待,戰敗的失落,為了生計,無數人背井離鄉,來到陌生的城市,這一切都為演歌的流行創造了條件。因為寂寞的人心,總是需要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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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古賀後來對演歌的定義:演歌就是使用東方傳統的五聲音階(ヨナ抜き音階)與小三和絃,大調去掉fa和si,小調去掉re和sol創作的新式日語歌曲,遵循日本詩歌的傳統主題,並用日本傳統的唱腔演唱。作為演歌的開創者,古賀當然有定義的權利,然而,當演歌藉著唱片業的商業推廣蔚然成風時,古賀的定義就顯得束手束腳。特別是,古賀本人就是個當時很新潮的吉它手,也是西班牙古典吉它大師塞戈維亞的忠粉,他並不喜歡用日本傳統的三絃為他的歌曲伴奏。而他所謂的五聲音階的大小調體系,其實是東方音階與古典音樂標準七聲音階的混血兒。而他與朋友藤山一郎最初錄製的所謂演歌開山之作《化為陰影》,當初的錄音版本,也不見得有多少演歌味道。吉它伴奏模仿了塞戈維亞的風格,演唱也完全沒有所謂的日本傳統的唱腔。

在經歷了戰爭的狂亂之後,迷失了方向的日本人在廢墟中苦苦地尋找心靈家園,尋找著那種讓人倍感親切的聲音與記憶。人生如夢,那些深鎖在青春日記裡的歌聲,深藏日本人記憶深處的詩句,深藏在日本音樂悠長旋律與歌詞中的那種特有的、濃得化不開的、說不盡的離愁別恨,都在心頭,只等著臨風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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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唄

美空雲雀演唱

年輕時的美空雲雀

真正關鍵的其實是演歌使用的腔調——那種植入日本文化靈魂的久遠味道,演歌不是寫出來的,最終是用日本腔唱出來的,這一點古賀一直到戰後才慢慢覺悟,他開始關注和發掘具備日本傳統唱腔的女歌手,比如美空雲雀。

美空雲雀原名加藤和枝,出生於橫濱的一個捕魚家庭,受母親的影響,從小就愛唱歌。1945年九歲時就在母親的青空樂團中登臺演唱。十歲時參加了NHK歌唱比賽,但評委卻不喜歡她獨特高亢、充滿裝飾音的演唱風格,不客氣給了小女孩一個不及格。然而,古賀政男卻在女孩11歲時,聽了一場她的演唱會,他馬上相信這女孩子日後一定能成大氣。他鼓勵女孩和她的母親,千萬不能放棄。得到古賀的稱讚,她母親大受鼓舞,將女兒改名為美空雲雀,希望女兒成為在天空中飛翔的雲雀。

小姑娘的確沒有辜負前輩的器重,12歲就以一曲《悲傷的口笛》成名,15歲時主演並演唱了電影主題曲《蘋果追分(蘋果小調)》,在歌中美空大量使用了日本傳統唱腔中的顫音、鼻音,這正是古賀心目中演歌應該有的範兒與味道。他開始認真地與美空雲雀合作,在上世紀60年代推出了包括《悲傷的酒》、《柔》等演歌史上的重要傑作。日本唱腔、東方調式、悲歡離合的古典主題、大量使用三絃等傳統配器、歌手身著傳統的合服演出......最終,演歌在古賀的才情創作與美空完美的演出中,得到了最完整的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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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的酒,古賀政男作曲,石本美由起作詞

島津亞矢翻唱(QQ中沒有美空此曲版權)

美空雲雀和藝人小林旭相戀並結婚

當時在準備錄製經典演歌《悲傷的酒》之前,美空雲雀心情低落。在母親的強行干預下,她和小林旭的婚姻剛剛觸礁,從此再也沒有嫁人。在錄音她突然請求古賀讓她在歌曲中加入一段她自已事先寫好的獨白:

分手後就覺得遺憾,戀戀不捨他的面容,喝酒不過是想忘掉寂寞,可酒卻讓今夜更加難熬。悲傷的酒啊,到底要怎樣,才能將那個人忘掉才好呢?

獨白的加入,讓原本不到4分鐘的歌曲超過了5分鐘,極慢的演唱速度,一方面充分展示了美空雲雀極致的演唱功力,另一方面也渲染出悲傷哀怨的情懷。美空將這種源自日本江戶時期的古典唱腔與怨情風格發揮到了極致,在演歌中加入獨白的作法,也成了日後演歌的常用手段。從某種意義上,正是美空雲雀的出現,賦予了古賀努力推動的演歌以一個完整的、日本式的靈魂,也讓這種新的音樂形式真正得到了整個日本和整個世界的認可。

情不分貴賤,音樂不分國界,美好的聲音,總能擊中我柔軟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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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人真說得清到底什麼是演歌,但大凡聽過演歌的人,都會對這種揉和了日本傳統聲樂唱腔與音樂調式,同時有具有現代流行樂元素的音樂形式印象深刻,所有人都會說——就是那個味,它深情而柔,卻又柔中帶鋼;它柔情似水,卻又會突然如烈火般燃燒。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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