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溥儀,第一章 我的家世

第一章 我的家世 一 醇賢親王的一生

公元一九零六年,即清朝光緒三十二年的舊曆正月十四,我出生於北京的醇王府。我的祖父奕訁瞏,是道光皇帝的第七子,初封郡王,後晉親王,死後諡法“賢”,所以後來稱做醇賢親王。我的父親載灃,是祖父的第五子,因為第一和第三、四子早殤,第二子載湉被姨母慈禧太后接進宮裡,當了皇帝(即光緒皇帝),所以祖父死後,由父親襲了王爵。我是第二代醇王的長子。在我三歲那年的舊曆十月二十日,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病篤,慈禧突然決定立我為嗣皇帝,承繼同治(載淳,是慈禧親生子,載湉的堂兄弟),兼祧光緒。在我入宮後的兩天內,光緒與慈禧相繼去世。十一月初九日,我便登極為皇帝——清朝的第十代,也是最末一代的皇帝,年號宣統。不到三年,辛亥革命爆發,我退了位。

我的記憶是從退位時開始的。但是敘述我的前半生,如果先從我的祖父和我的老家醇王府說起,事情就會更清楚些。

醇王府,在北京曾佔據過三處地方。咸豐十年,十九歲的醇郡王奕囗奉旨與懿貴妃葉赫那拉氏的妹妹成婚,依例先行分府出宮,他受賜的府邸坐落在宣武門內的太平湖東岸,即現在中央音樂學院所在地。這就是第一座醇王府。後來,載湉做了皇帝,根據雍正朝的成例,“皇帝發祥地”(又稱為“潛龍邸”)須升為宮殿,或者空閒出來,或者仿雍王府(雍正皇帝即位前住的)升為雍和宮的辦法,改成廟宇,供奉菩薩。為了騰出這座“潛龍邸”,慈禧太后把什剎後海的一座貝子府①賞給了祖父,撥出了十六萬兩銀子重加修繕。這是第二座醇王府,也就是被一些人慣稱為“北府”的那個地方。我做了皇帝之後,我父親做了監國攝政王,這比以前又加了一層搬家的理由,因此隆裕太后(光緒的皇后,慈禧太后和我祖母的侄女)決定給我父親建造一座全新的王府,這第三座府邸地址選定在西苑三海集靈囿紫光閣一帶。正在大興土木之際,武昌起義掀起了革命風暴,於是醇王府的三修府邸、兩度“潛龍”、一朝攝政的家世,就隨著清朝的歷史一起告終了。

①宗室爵位分為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將軍各等。貝子府即是貝子的府第。——作者

在清朝最後的最黑暗的年代裡,醇王一家給慈禧太后做了半世紀的忠僕。我的祖父更為她效忠了一生。

我祖父為道光皇帝的莊順皇貴妃烏雅氏所出,生於道光二十二年,死於光緒十六年。翻開皇室家譜“玉牒”來看,醇賢親王奕囗在他哥哥咸豐帝在位的十一年間,除了他十歲時因咸豐登極而按例封為醇郡王之外,沒有得到過什麼“恩典”,可是在咸豐帝死後那半年間,也就是慈禧太后的尊號剛出現的那幾個月間,他忽然接二連三地得到了一大堆頭銜:正黃旗漢軍都統、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後扈大臣、管理善撲營事務、署理奉宸苑事務、管理正黃旗新舊營房事務、管理火槍營事務、管理神機營事務……。這一年,他只有二十一歲。一個二十一歲的青年,能出這樣大的風頭,當然是由於妻子的姐姐當上了皇太后。但是事情也並非完全如此。我很小的時候曾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天王府裡演戲,演到“鍘美案”最後一場,年幼的六叔載洵看見陳士美被包龍圖鍘得鮮血淋漓,嚇得坐地大哭,我祖父立即聲色俱厲地當眾喝道:“太不像話!想我二十一歲時就親手拿過肅順,像你這樣,將來還能擔當起國家大事嗎?”原來,拿肅順這件事才是他飛黃騰達的真正起點。

這事發生在一八六一年。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屈辱的和議宣告結束,逃到熱河臥病不起的咸豐皇帝,臨終之前,召集了隨他逃亡的三個御前大臣和五個軍機大臣,立了六歲的兒子載淳為皇太子,並且任命這八位大臣為贊襄政務大臣。第二天,咸豐帝“駕崩”,八位“顧命王大臣”按照遺命,扶載淳就位,定年號為“棋祥”,同時把朝政抓在手裡。

這八位顧命王大臣是恰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和軍機大臣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其中掌握實權的是兩位親王和一位協辦大學士,而肅順更是其中的主宰。肅順在咸豐朝很受器重,據說他善於擢用“人才”,後來替清廷出力鎮壓太平天國革命的漢族大地主曾國藩、左宗棠之流,就是由他推薦提拔的。因為他重用漢人,貴族們對他極其嫉恨。有人說他在太平軍聲勢最盛的時期,連納賄勒索也僅以旗人①為對象。又說他為人兇狠殘暴,專權跋扈,對待異己手腕狠毒,以致結怨內外,種下禍根。其實,肅順遭到殺身之禍,最根本的原因,是他這個集團 與當時新形成的一派勢力水火不能相容,換句話說,是他們沒弄清楚在北京正和洋人拉上關係的恭親王,這時已經有了什麼力量。

①滿族統治階級對滿族人民實行的統治制度是軍事、行政、生產合一的八旗制度。這個制度是由“牛錄”制(漢譯作“位領”,是滿族早期的一種生產和軍事合一的組織形式)發展而來的,明萬曆二十九年(1601)努爾哈赤建黃。白、紅、藍四旗,萬曆四十四年(1615)增設鑲黃、鑲白、鑲紅、鑲藍田旗,共為八旗。凡滿族成員都被編入旗,叫做旗人,平時生產戰時出征。皇太極時又建立了蒙古八旗與漢軍八旗。

恭親王奕訢①,在咸豐朝本來不是個得意的人物。咸豐把奕訢丟在北京去辦議和,這件苦差事卻給奕訢造成了機運,奕訢代表清廷和英法聯軍辦了和議,接受了空前喪權辱國的北京條約,頗受到洋人的賞識。這位得到洋人支持的“皇叔”,自然不甘居於肅順這班人之下,再加上素來嫉恨肅順的王公大臣的慫恿,恭親王於是躍躍欲試了。正在這時,忽然有人秘密地從熱河“離宮”帶來了兩位太后的懿旨。

①奕訢(1832—1898)是道光的第六子,道光三十年封為恭親王。他因為這次與英法聯軍談判之機緣,得到了帝國主義的信任與支持,順利地實行了政變。此後即開辦近代軍事工業和同文館,進行洋務活動,成為洋務派的首領。但是後來他因有野心,慈禧與他發生了矛盾,而帝國主義也物色到了更好的鷹犬,即把他拋棄,洋務派首領位置便由李鴻章等所代替。

這兩位太后一位是咸豐的皇后鈕祜錄氏,後來尊號叫慈安,又稱東太后,另一位就是慈禧,又稱西太后。西太后原是一個宮女,由於懷孕,升為貴妃,兒子載淳是咸豐的獨子,後來當了皇帝,母以子貴,她立時成了太后。不知是怎麼安排的,她剛當上太后,便有一個御史奏請兩太后垂簾聽政。這主意遭到肅順等人的狠狠駁斥,說是本朝根本無此前例。這件事對沒有什麼野心的慈安太后說來,倒無所謂,在慈禧心裡卻結下了深仇。她首先讓慈安太后相信了那些顧命大臣心懷叵測,圖謀不軌,然後又獲得慈安的同意,秘密傳信給恭親王,召他來熱河離宮商議對策。當時肅順等人為了鞏固既得勢力,曾多方設法來防範北京的恭親王和離宮裡的太后。關於太后們如何避過肅順等人的耳目和恭親王取得聯繫的事,有種種不同的傳說。有人說太后的懿旨是由一個廚役秘密帶到北京的,又有人說是慈禧先把心腹太監安德海公開責打一頓,然後下令送他到北京內廷處理,懿旨就這樣叫安德海帶到了北京。總之,懿旨是到了恭親王手裡。恭親王得信後,立即送來奏摺,請求覲見皇帝。肅順等人用“留守責任重大”的“上諭”堵他,沒能堵住。肅順又用叔嫂不通問的禮法,阻他和太后們會見,依然沒有成功。關於恭親王與太后的會見,後來有許多傳說,有的說是恭親王化妝成“薩滿”①進去的,有的說是恭親王直接將了肅順一軍,說既然叔嫂見面不妥。就請你在場監視好了,肅順一時臉上下不來,只好不再阻攔。還有一個說法是恭親王祭拜咸豐靈位時,慈禧太后讓安德海送一碗麵賞給恭親王吃,碗底下藏著慈禧寫給奕訢的懿旨。總之,不管哪個傳說可靠,反正恭親王和太后們把一切都商議好了。結果是,太后們回到北京,封奕訢為議政王,八個顧命王大臣全部被捕,兩個親王賜自盡,肅順砍了頭,其餘的充軍的充軍,監禁的監禁。載淳的年號也改為“同治”,意思是兩太后一同治政。從此開始了西太后在同光兩代四十七年垂簾聽政的歷史。我的祖父在這場政變中的功勳,是為慈禧在半壁店捉拿了護送“梓宮”②返京的肅順。我祖父於是獲得了前面所說的那一串頭銜。

①據說滿族早期有一種原始宗教,叫做“薩滿教”。以天堂為上界,諸神所居,地面為中界,人類所居,地獄為下界,惡魔所居。男巫叫“薩滿”,女巫叫“烏答有”。他們為人治病、驅邪時,口唸咒語,手舞足蹈,作神鬼附身狀。滿族進關後,此教仍然保存,但只限女巫(稱薩滿太太)經常進宮。

②皇帝的棺材是梓木做的,皇帝生時居住的是宮殿,故死後躺的棺材亦叫做“梓宮”。

此後,同治三年,奕囗又被賜以“加親王銜”的榮譽,同治十一年正式晉封為親王。同治十三年,同治皇帝去世,光緒皇帝即位,他更被加封親王“世襲罔替”,意思是子孫世代承襲王爵,而不必按例降襲。在光緒朝,恭親王曾幾度失寵 ,但醇親王受到的恩典卻是有增無已,極盡人世之顯赫。

我在醇王府裡看見過祖父留下的不少親筆寫的格言家訓,有對聯,有條幅,掛在各個兒孫的房中。有一副對聯是:“福祿重重增福祿,恩光輩輩受思光”。當時我覺得祖父似乎是心滿意足的。但我現在卻另有一種看法,甚至覺得前面說到的那個看戲訓子的舉動,祖父都是另有用意。

如果說二十一歲的醇郡王缺乏閱歷,那麼經歷了同治朝十三年的醇親王,就該有足夠的見識了。特別是關於同治帝后之死,醇親王身為宗室親貴,是比外人知之尤詳,感之尤深的。

在野史和演義裡,同治是因得花柳病不治而死的,據我聽說,同治是死於天花(翁同和的日記也有記載)。按理說天花並非必死之症,但同治在病中受到了刺激,因此發生“痘內陷”的病變,以致搶救無術而死。據說經過是這樣:有一天同治的皇后去養心殿探病,在同治床 前說起了婆婆又為了什麼事責罵了她,失聲哭泣。同治勸她忍受著,說將來會有出頭的日子。慈禧本來就不喜歡這個兒媳,對兒子和媳婦早設下了監視的耳目。這天她聽說皇后去探視同治,就親自來到養心殿東暖閣外,偷聽 兒子和媳婦的談話。這對小夫妻萬沒料到幾句私房話竟闖下滔天大禍,只見慈禧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一把抓住皇后的頭髮,舉手痛打,並且叫內廷準備棍杖伺候。同治嚇得昏厥過去了,慈禧因此沒有對皇后用刑。同治一死,慈禧把責任全部安到皇后的頭上,下令限制皇后的飲食。兩個月後,皇后也就被折磨死了。皇后死後,慈禧的怒氣還不消,又革掉了皇后的父親崇絝的侍郎職位。第二年,有個多事的御史上了一個奏摺,說外邊傳說很多,有說皇后死於悲痛過度,有說死於絕粟,總之,節烈如此,應當表彰,賜以美諡云云。結果皇后的諡法沒有爭到,這位御史把自己的官也丟了。

在同治死前,慈禧同治母子不和已是一件公開的秘密。我在故宮時就聽到老太監說過,同治給東太后請安,還留下說一會話,在自己親生母親那裡,簡直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同治親政時,慈禧在朝中的親信羽翼早已形成,東太后又一向不大問事;皇帝辦起事來如果不先問問西太后,根本行不通。這就是母子不和的真正原因。慈禧是個權勢欲非常強烈的人,絕不願丟開到手的任何權力。對她說來,所謂三綱五常、祖宗法制只能用來適應自己,決不能讓它束縛自己。為了保持住自己的權威和尊嚴,什麼至親骨肉、外戚內臣,一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同治帝后之死,可以說是慈禧面目的進一步暴露。我祖父如果不是看得很清楚,他決不會一聽說叫兒子去當皇帝就嚇得魂不附體。參加了那次御前會議的翁同和在日記裡寫過,當慈禧宣佈立載湉為嗣的話一出口,我祖父立即“碰頭痛哭,昏迷伏地,掖之不能起……”

按照祖制,皇帝無嗣就該從近支晚輩裡選立皇太子。載淳死後,自然要選一個溥字輩的,但是那樣一來,慈禧成了太皇太后,再去垂簾聽政就不成了。因此她不給兒子立嗣,卻把外甥載湉要去做兒子。當時有個叫吳可讀的御史,以“尸諫”為同治爭嗣,也沒能使她改變主意。她只不過許了一個願,說新皇帝得了兒子,就過繼給同治。有一位侍讀學士的後人,也是我家一位世交 ,給我轉述過那次御前會議情形時說,那天東太后沒在場,只有西太后一人,她對那些跪著的王公大臣們說:“我們姐兒倆已商議好了,挑個年歲大點兒的,我們姐兒倆也不願意。”連惟一能控制她一點的東太后也沒出來表示意見,別人自然明白,無論是“尸諫”還是痛哭昏迷,都是無用的了。

從那以後,在我祖父的經歷上,就出現了很有趣的記載。一方面是慈禧屢賜恩榮,一方面是祖父屢次的辭謝。光緒入宮的那年,他把一切官職都辭掉了。“親王世襲罔替”的恩典是力辭不準才接受的。這以後幾年,他的惟一差使是照料皇帝讀書。他於得兢兢業業,誠惶誠恐,於是慈禧又賞了他“親王雙俸”、“紫禁城內乘坐四人轎”。後來恭親王失寵 ,革掉了議政王大臣,慈禧太后又命軍機大臣們,今後凡有重大政務要先和醇親王商議,這等於給了他更高的職務。按例,男子結婚便算成年。光緒如果結了婚,太后理應歸政。這是慈禧極不情願的事,於是就在光緒婚前,由奕囗帶頭向太后叩請繼續“訓政”。清朝創建新式海軍,奕囗接受了這個重任,海軍初步建成之後,他須代表太后去檢閱,偏要拉著一位太監同去,因為這位李蓮英大總管是慈禧的心腹人。慈禧賜他夫婦坐杏黃轎,他一次沒敢坐進去。這種誠惶誠恐的心理,不僅表現在他的一切言行之中,連家裡的陳設上也帶著痕跡。他命名自己住的正房為“思謙堂”,命名書齋為“退省齋”。書齋裡條几上擺著“欹器”①,刻著“滿招損,謙受益”的銘言。子女的房中,到處掛著格言家訓,裡面有這樣一段話:“財也大,產也大,後來子孫禍也大,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多膽也大,天樣大事都不怕,不喪身家不肯罷。”其實問題不在錢財,而是怕招災惹禍。最有意思的是,他在光緒二年寫了一個奏摺,控告一個沒有具體對象的被告,說是將來可能有人由於他的身份,要援引明朝的某些例子,想給他加上什麼尊崇;如果有這樣的事,就該把倡議人視為小人。他還要求把這奏摺存在宮裡,以便對付未來的那種小人。過了十幾年之後,果然發生了他預料到的事情。光緒十五年,河道總督吳大澄上疏請尊崇皇帝本生父以稱號。慈禧見疏大怒,嚇得吳大澄忙借母喪為由,在家裡呆了三年沒敢出來。

①欹器亦叫做敧器,苟子《宥生篇》雲:“孔子觀於魯桓公之廟,有敧器焉,孔子問於守廟者曰:‘此為何器?’守廟者日:‘此蓋為宥坐之器。’(宥與右同,言人君可置於坐右,以為戒,或曰宥與侑同,即勸。)孔子曰:‘吾聞宥坐之器者,虛則敧,中則正,滿則復。’孔子顧謂弟子曰:‘注水焉。’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滿而復,虛而奇攴。孔子喟然而嘆曰:‘籲!惡有滿而不復者哉!’”

毫無疑問,自從光緒入宮以後,我祖父對於他那位姻姊的性格一定有更多的瞭解。在光緒年間,她的脾氣更加喜怒無常。有一個太監陪她下棋,說了一句“奴才殺老祖宗的這隻馬”,她立刻大怒道:“我殺你一家子!”就叫人把這太監拉了出去活活打死了。慈禧很愛惜自己的頭髮,給她梳頭的某太監有一次在梳子上找到一根頭髮,不由得心裡發慌,想悄悄把這根頭髮藏起來,不料被慈禧從鏡子裡看到了,這太監因此捱了一頓板子。伺候過慈禧的太監都說過,除了李蓮英之外,誰輪著在慈禧的跟前站班,誰就提心吊膽。慈禧年歲漸老,有了顏面肌抽搐的毛病,她最不願意人家看見。有個太監大概是多瞧了一眼,她立刻問:“你瞧什麼?”太監沒答上來,就捱了幾十大板。別的太監知道了,站班時老是不敢抬頭,她又火了:“你低頭幹什麼?”這太監無法回答,於是也捱了幾十大板。還有一回,慈禧問一個太監天氣怎樣,這個鄉音未變的太監說:“今兒個天氣生冷生冷的。”慈禧對這個“生冷生冷”聽著不順耳,也叫人把這太監打了一頓。除了太監,宮女也常捱打。

奴僕捱打以至杖斃,在北京王府裡不算什麼稀奇事,也許這類事情並不足以刺激醇親王。如果這都不算,那麼光緒七年的關於東太后的暴卒,對醇親王來說,就不能是一件平常事了。據說咸豐去世前就擔心懿貴妃將來母以子貴做了太后,會恃尊跋扈,那時皇后必不是她的對手,因此特意留下一道硃諭,授權皇后,可在必要時制裁她。生於侯門而毫無社會閱歷的慈安,有一次無意中把這件事向慈禧洩露出來。慈禧從此下盡功夫向慈安討好,慈安竟被她哄弄得終於當她的面前燒掉了咸豐的遺詔。過了不久,東太后就暴卒宮中。有的說是吃了慈禧送去的點心,有的說喝了慈禧給慈安親手做的什麼湯。這件事對醇親王說來無疑地是個很大刺激,因為後來的事實就是如此:他更加謹小慎微,兢兢業業,把取信討好慈禧,看做是他惟一的本分。他負責建設海軍的時候(李鴻章是會辦大臣),為了讓太后有個玩的地方,便將很大一部分海軍經費挪出來修建了頤和園。這座頤和園修建工程最緊張的階段,正值直隸省和京師遭受特大水災,御史吳兆泰因為怕激起災民鬧事,建議暫時停工,因此奪官,“交 部議處”。而醇親王卻一言不發,鞠躬盡瘁地完成了修建任務。一八九○年頤和園完工,他也與世長辭了。四年後,他手創的所謂海軍慘敗於甲午之役。花了幾千萬兩白銀所建造的船隻,除了頤和園的那個石舫,大概沒有再剩下什麼了。

第一章 我的家世 二 外祖父榮祿

醇賢親王有四位“福晉”①,生了七子三女。他去世時,遺下三子一女,最長的是第五子,即我的父親載灃,那年八歲,承襲了王爵。我的兩個叔父,五歲的載洵和三歲的載濤,同時晉封為公爵。我家從此又開始蒙受著新的“恩光福祿”。然而,醇王府這最後十幾年的恩光福祿,比過去的幾十年摻和著更多的中國人民的苦難與恥辱,也同樣的和慈禧這個名字不能分開。

①即是滿語妻子的意思,也含有貴婦的意義(一說即漢語“夫人”的音譯),清朝制度對親王、都王世子之妻室均要加封,正室封為“福晉”,側室封為“側福晉”。

一件大事是慈禧給我父親母親指婚。這次的“恩光”也可以說是戊戌政變和庚子事件的一件產物。首先,這是對於戊戌政變中給她立下大功的忠臣榮祿的恩典。我外祖父榮祿是瓜爾佳氏滿洲正白旗人,咸豐年間做過戶部銀庫員外郎,因為貪汙幾乎被肅順殺了頭。不知他用什麼方法擺脫了這次厄運,又花錢買得候補道員的銜。這種做法就是清末廣泛推行的“捐班”,是與“科舉”同樣合法的出身。同治初年,我祖父建立神機營(使用火器的皇家軍隊),榮祿被派去當差,做過翼長和總兵,經過一番累遷,由大學士文祥推薦授工部侍郎,以後又做過總管內務府大臣,光緒初年,升到工部尚書。後來因為被告發貪汙受賄,革職降級調出北京。甲午戰爭這年,恭親王出辦軍務,榮祿借進京為慈禧太后祝壽的機會,鑽營到恭親王身邊,得到了恭親王的信賴。甲午戰後他推薦袁世凱練新軍時,已經當上了兵部尚書。他這時已遠比從前老練,善於看準關節,特別肯在總管太監李蓮英跟前花銀子,因此漸漸改變了慈禧太后對他的印象。他回到北京的第二年,得到了一件複查慈禧陵寢工程雨損的差使。這個工程先經一個大臣檢查過,報稱修繕費需銀三十萬。據說這位大臣因為工程原由醇親王奕囗生前監工督辦,不便低估原工程的質量,所以損毀情形也報得不太嚴重。但榮祿另是一個做法。他摸準了太后的心理,把損毀程度誇張了一番,修繕費報了一百五十萬兩。結果太后把那位大臣罵了一通,對已死的醇親王的忠心也發生了疑問,而對榮祿卻有了進一步的賞識。

榮祿有了李蓮英這個好朋友,加上他的妻子很會討好太后,常被召進宮去陪伴太后聊天,所以他對慈禧的心理越摸越熟。他知道慈禧光緒母子不和的內情,也深知這場不和對自己前途的關係,當然他更願意在這場內江 中給慈禧出主意。在光緒皇帝發出變法維新的各種上諭時,那些被罷黜和擔心被擠掉位置的人只知哭哭啼啼,而他早已給慈禧安排好計策。當時有人把皇帝太后身邊這兩派勢力稱為帝黨 和後黨 。榮祿是當權派後黨 的頭腦,翁同和是沒有實權的帝黨 的頭腦。維新派之能夠和皇帝接觸上,是由於翁同和對康有為的推薦,慈禧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計策,先強逼著光緒叫他的老師翁同和退休回了家。據說,翁同和行前榮祿還握著他的手揮淚問他:“您怎麼把皇帝給得罪了?”翁同和離開北京不多天,榮祿就走馬上任,做了文淵閣大學士兼直隸總督和北洋大臣,位居首輔,統轄近畿三軍。榮祿得到了這個職位後,本想接著用六部九卿聯名上疏的辦法,廢掉光緒,由太后恢復聽政,但因甲午戰敗之後,當權派受到各方指責,有人很怕這一舉動會引起民憤,不敢附議,只得作罷。但是榮祿的願望終於在戊戌政變時乘機達到了。這件事的經過,據說是這樣:先是榮祿定計要在太后和光緒在天津檢閱新軍時實行政變。光緒知道了這個消息,秘密通知維新派設法營救。維新派人士把希望寄託在統轄新軍的直隸按察使袁世凱身上,結果反而斷送了光緒。在舉國以談維新為時髦的時候,袁世凱曾參加過維新人士的團 體“強學會”,翁同和革職返鄉路過天津時,袁世凱還向他表示過同情,並且申述了對皇帝的無限忠誠。因此,維新派對他抱有很大幻想,建議光緒加以籠絡。光緒召見了他,破格升他為兵部侍郎,專司練兵事務,然後維新派譚嗣同①又私下到他的寓所,說出了維新派的計劃:在慈禧和光緒閱兵時,實行兵諫,誅殺榮祿,軟禁慈禧,擁戴光緒。袁世凱聽了,慷慨激昂,一口承擔,說:“殺榮祿像殺一條狗似的那麼容易!”譚嗣同有意試探地說:“你要不幹也行,向西太后那邊告發了,也有榮華富貴。”他立刻瞪了眼:“瞧你把我袁世凱看成了什麼人!”可是他送走了譚嗣同,當天就奔回天津,向他的上司榮祿作了全盤報告。榮祿得訊,連忙乘火車北上,在豐臺下車直奔頤和園,告訴了慈禧。結果,光緒被幽禁,譚嗣同等六位維新派人士被殺,康有為逃到日本,百日維新曇花一現,而我的外祖父,正如梁啟超說的,是“身兼將相,權傾舉朝”。《清史稿》裡也說是“得太后信杖眷顧之隆,一時無比,事無細巨,常待一言決焉”。

①譚嗣同(1865—1893),字復生,號壯飛,湖南瀏陽人,是清末維新運動的思想家之一,忿中日戰爭失敗,在測陽創“算學社”著“仁學”,後又組織“南學會”辦“湘報”,成為維新運動的領袖之一。他被袁世凱出賣後遇害,一同遇害的還有維新派的林旭、楊銳、劉光第、楊深秀、康廣仁等,舊史稱為六君子。

在庚子那年,慈禧利用義和團 殺洋人,又利用洋人殺義和團 的一場大災難中,榮祿對慈禧太后的忠誠,有了進一步表現。慈禧在政變後曾散佈過光緒病重消息,以便除掉光緒。這個陰謀不料被人發覺了,後來鬧到洋人出面要給光緒看病,慈禧不敢惹洋人,只好讓洋人看了病。此計不成,她又想出先為同治立嗣再除光緒的辦法。她選的皇儲是端王載漪的兒子溥亻雋,根據榮祿的主意,到元旦這天,請各國公使來道賀,以示對這件舉動的支持。可是李鴻章的這次外交 沒辦成功,公使們拒絕了。這件事情現在人們已經很清楚了,不是公使們對慈禧的為人有什麼不滿,而是英法美日各國公使不喜歡那些親近帝俄的後黨 勢力過分得勢。當然,慈禧太后從上臺那天起就沒敢惹過洋人。洋人殺了中國百姓,搶了中國的財寶,這些問題對她還不大,但洋人保護了康有為,又反對廢光緒和立皇儲,直接表示反對她的統治,這是她最忍受不了的。榮祿勸告她,無論如何不能惹惱洋人,事情只能慢慢商量,關於溥亻雋的名分,不要弄得太明顯。《清史稿》裡有這樣一段記載:“患外人為梗,用榮祿言,改稱大阿哥。”慈禧聽從了榮祿的意見,可是溥亻雋的父親載漪因為想讓兒子當上皇帝,夥同一批王公大臣如剛毅、徐桐等人給慈禧出了另一個主意,利用反對洋人的義和團 ,給洋人壓力,以收兩敗俱傷之效。義和團 的問題,這時是清廷最頭痛的問題。在洋人教會的欺凌壓榨之下,各地人民不但受不到朝廷的保護,反而受到洋人和朝廷的聯合鎮壓,因此自發地爆發了武裝鬥爭,各地都辦起了義和團 ,提出滅洋口號。義和團 經過不斷的鬥爭,這時已形成一支強大的武裝力量,朝廷裡幾次派去軍隊鎮壓,都被他們打得丟盔曳甲。對團 民是“剿”是“撫”,成了慈禧舉棋不定的問題。載漪和大學士剛毅為首的一批王公大臣主張“撫”,先利用它把干涉廢立的洋人趕出去再說。兵部尚書徐用儀和戶部尚書立山、內閣學士聯元等人堅決反對這種辦法,認為利用團 民去反對洋人必定大禍臨門,所以主張“剿”。兩派意見正相持不下,一件未經甄別的緊急情報讓慈禧下了決心。這個情報把洋人在各地的暴行解釋為想逼慈禧歸政於光緒。慈禧大怒,立刻下詔“宣撫”團 民,下令進攻東交 民巷使館和兵營,發出內帑賞給團 民,懸出賞格買洋人的腦袋。為了表示決心,她把主“剿”的徐用儀、立山、聯元等人砍了頭。後來,東交 民巷沒有攻下,大沽炮臺和天津城卻先後失守,聯軍打向北京來了。慈禧這時又拿出了另一手,暗中向洋人打招呼,在炮火連天中派人到東交 民巷去聯絡。北京失陷,她逃到西安,為了進一步表示和洋人作對的原來不是她,她又下令把主“撫”的剛毅、徐桐等一批大臣殺了頭。在這一場翻雲覆雨中,榮祿儘可能不使自己捲入旋渦。他順從地看慈禧的顏色行事,不忤逆慈禧的意思,同時,他也給慈禧準備著“後路”。他承旨調遣軍隊進攻東交 民巷外國兵營,卻又不給軍隊發炮彈,而且暗地還給外國兵營送水果,表示慰問。八國聯軍進入北京,慈禧出走,他授計負責議和的李鴻章和奕劻,在談判中掌握一條原則:只要不追究慈禧的責任,不讓慈禧歸政,一切條件都可答應。就這樣,簽訂了賠款連利息近十億兩億、讓外國軍隊駐兵京城的辛丑條約。榮祿辦了這件事,到了西安,“寵 禮有加,賞黃馬褂①。雙眼花翎②紫貂,隨扈還京,加太子太保③,轉文華殿大學士”——除了《清史稿》裡這些記載外,另外值得一說的,就是西太后為榮祿的女兒“指婚”,嫁與醇親王載灃為福晉。

①黃馬褂是皇帝騎馬時穿的黃色外衣,“賞穿黃馬褂”是清朝皇帝賞給有功的臣工的特殊“恩典”之一。

②花翎是清朝皇帝賞給有功的臣工的禮帽上的裝飾品。皇族和高級官員賞孔雀翎,低級官員賞鶡翎(俗稱老鴰翎,因是藍色的又稱藍翎)。皇帝賞臣工戴的花翎又依據官階高低有單眼、雙眼、三眼之別。

③商代以來歷朝一般都設太師、太傅、太保,少師、少傅、少保作為國君輔弼之官,設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太子少保作為輔導太子之官。但後來一般都是大官加銜,以示恩寵 ,而無實權。明清兩季亦以朝臣兼任,純屬虛銜。

關於我父母親這段姻緣,後來聽到家裡的老人們說起,西太后的用意是很深的。原來政變以後,西太后對醇王府頗為猜疑。據說在我祖父園寢(墓地)上有棵白果樹,長得非常高大,不知是誰在太后面前說,醇王府出了皇帝,是由於醇王墳地上有棵白果樹,“白”和“王”連起來不就是個“皇”字嗎?慈禧聽了,立即叫人到妙高峰把白果樹砍掉了。引起她猜疑的其實不僅是白果樹,更重要的是洋人對於光緒和光緒兄弟的興趣。庚子事件前,她就覺得可怕的洋人有點傾心於光緒,對她卻是不太客氣。庚子後,聯軍統帥瓦德西提出,要皇帝的兄弟做代表,去德國為克林德公使被殺事道歉。父親到德國後,受到了德國皇室的隆重禮遇,這也使慈禧大感不安,加深了她心裡的疑忌:洋人對光緒兄弟的重視,這是比維新派康有為更叫她擔心的一件事。為消除這個隱患,她終於想出了辦法,就是把榮祿和醇王府撮合成為親家。西太后就是這樣一個人,凡是她感到對自己有一絲一毫不安全的地方,她都要仔細加以考慮和果斷處理,她在庚子逃亡之前,還不忘叫人把珍妃推到井裡淹死,又何嘗不是怕留後患而下的毒手?維護自己的統治,才是她考慮一切的根據。就這樣,我父親於光緒二十七年在德國賠了禮回來,在開封迎上回京的鑾駕,奏復了一番在德國受到的種種“禮遇”,十一月隨駕走到保定,就奉到了“指婚”的懿旨。

第一章 我的家世 三 慈禧太后的決定

庚子後,載漪被列為禍首之一,發配新疆充軍,他的兒子也失去了大阿哥的名號。此後七年間沒有公開提起過廢立的事。光緒三十四年十月,西太后在頤和園渡過了她的七十四歲生日,患了痢疾,臥病的第十天,突然做出了立嗣的決定。跟著,光緒和慈禧就在兩天中相繼去世。我父親這幾天的日記有這樣的記載:

十九日。上朝。致慶邸急函一件……

二十日。上疾大漸。上朝。奉旨派載灃恭代批折,欽此。

慶王到京,午刻同詣000儀鸞殿面承召見,欽奉懿旨:醇親王載灃著授為攝政王,欽此。又面承懿旨:醇親王載灃之子溥0著在宮內教養,並在上 書房讀書,欽此。叩辭至再,未邀俞允,即命攜之入宮。萬分無法,不敢再辭,欽遵於申刻由府攜溥0入宮。又蒙召見,告知已將溥0交 在00皇后宮中教養,欽此。即謹退出,往謁慶邸。

二十一日。癸酉百刻,小臣載灃跪聞皇上崩於瀛臺。亥刻,小臣同慶王、世相、鹿協揆、張相、袁尚書、增大臣崇詣福昌殿。仰蒙皇太后召見。面承懿旨:攝政王載灃之子○○著入承大統為嗣皇帝,欽此。又面承懿旨:前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儲貳,曾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大行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穆宗教皇帝為嗣。現在大行皇帝龍馭上賓,亦未有儲貳,不得已以攝政王載灃之子○○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併兼承大行皇帝之挑。欽此。又面承懿旨:現在時勢多艱,嗣皇帝尚在沖齡,正宜專心典學,著攝政王載灃為監國,所有軍國政事,悉秉予之訓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歲漸長,學業有成,再由嗣皇帝親裁政事,欽此。是日住於西苑軍機處。

這段日記,我從西太后宣佈自己的決定的頭一天,即十九日抄起,是因為十九日那句“致慶邸急函”和二十日的“慶王到京”四個字,與立嗣大有關係。這是西太后為了宣佈這個決定所做的必要安排之一。為了說清楚這件事,不得不從遠處說起。

慶王就是以辦理賣國外交 和賣官鬻爵而出名的奕匡力①。在西太后時代,能得到太后歡心就等於得到了遠大前程。要想討西太后的歡心,首先必須能隨時摸得著太后的心意,才能做到投其所好。榮祿賄賂太監李蓮英,讓太太陪伴太后遊樂,得到不少最好最快的情報,因此他的奉承和孝敬,總比別人更讓太后稱心滿意。如果說奕劻的辦法和他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奕劻在李蓮英那裡花了更多的銀子,而奕劻的女兒即著名的四格格②也比榮祿太太更機靈。如果西太后無意中露出了她喜歡什麼樣的坎肩,或者嵌鑲著什麼飾品的鞋子,那麼不出三天,那個正合心意的坎肩、鞋子之類的玩藝就會出現在西太后的面前。奕劻的官運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在西太后的賞識下,奕劻一再加官晉爵,以一個遠支宗室的最低的爵位輔國將軍,逐步進到親王,官職做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他得到了這個左右逢源的差使,身價就更加不同,無論在太后眼裡和洋人的眼裡,都有了特殊的地位。辛丑議和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在這一事件中,他既為西太后盡了力,使她躲開了禍首的名義,也讓八國聯軍在條約上滿了意。當時人們議論起王公們的政治本錢時,說某王公有德國後臺,某王公有日本後臺……都只不過各有一國後臺而已,一說到慶王,都認為他的後臺誰也不能比,計有八國之多。因此西太后從那以後非常看重他。光緒二十九年,他進入了軍機處,權力超過了其他軍機大臣,年老的禮親王的領銜不過是掛個虛名。後來禮王告退,奕劻正式成了領銜軍機大臣,他兒子載振也當了商部尚書,父子顯赫不可一世。儘管有反對他的王公們暗中搬他,御史們出面參他貪贓枉法,賣官鬻爵,都無濟於事,奈何他不得。有位御史彈劾他“自任軍機,門庭若市,細大不捐,其父子起居飲食車馬衣服異常揮霍,……將私產一百二十萬兩送往東交 民巷英商匯豐銀行存儲”,有位御史奏稱有人送他壽禮十萬兩,花一萬二千兩買了一名歌妓送給他兒子。結果是一個御史被斥回原衙門,一個御史被奪了官。

①奕劻是乾隆第十七子慶值親王永璘之孫。初襲輔國將軍,咸豐二年封貝子,十年封貝勒,同治十一年加郡王銜,光緒十年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並封慶郡王,二十年封親王。

②格格是清代皇族女兒的統一稱呼,皇帝的女兒封公主稱固倫格格,親王女兒郡主稱和碩格格,郡王女兒封縣主稱多羅格格,貝勒女兒封郡君亦稱多羅格格,貝子女兒封縣君稱固山格格,鎮國公、輔國公女兒封鄉君稱格格。格格又有漢族“小姐”之意,故旗人家女兒也叫格格。

西太后對奕劻是否就很滿意?根據不少遺老們側面透露的材料,只能這樣說:西太后後來對於奕劻是又擔心又依賴,所以既動不得他,並且還要籠絡他。

使西太后擔心的,不是貪汙納賄,而是袁世凱和奕劻的特殊關係。單從袁在奕劻身上花錢的情形來看,那關係就很不平常。袁世凱的心腹朋友徐世昌後來說過:慶王府裡無論是生了孩子,死了人,或是過個生日等等,全由直隸總督衙門代為開銷。奕劻正式領軍機處之前不久,有一天慶王府收到袁家送來十萬兩(一說二十萬兩)白銀,來人傳述袁的話說:“王爺 就要有不少開銷,請王爺 別不賞臉。”過了不久,奕劻升官的消息發表了,人們大為驚訝袁世凱的未卜先知。

戊戌政變後,西太后對袁世凱一方面是十分重視的,幾年功夫把他由直隸按察使提到直隸總督、外務部尚書,恩遇之隆,漢族大臣中過去只有曾、胡、左、李才數得上。另一方面,西太后對這個統率著北洋新軍並且善於投機的漢族大臣,並不放心。當她聽說袁世凱向貪財如命的慶王那裡大量地送銀子時,就警惕起來了。

西太后曾經打過主意,要先把奕劻開缺。她和軍機大臣瞿鴻囗露出了這個意思,誰知這位進士出身後起的軍機,太沒閱歷,竟把這件事告訴了太太。這位太太有位親戚在一家外文報館做事,於是這個消息便輾轉傳到了外國記者的耳朵裡,北京還沒有別人知道,倫敦報紙上就登出來了。英國駐北京的公使據此去找外務部,訊問有無此事。西太后不但不敢承認,而且派鐵良和鹿傳霖追查,結果,瞿鴻囗被革了職。

西太后倒奕劻不成,同時因奕劻有聯絡外國人的用途,所以也就不再動他,但對於袁世凱,她沒有再猶豫。光緒三十三年,內調袁為外務部尚書,參加軍機。明是重用,實際是解除了他的兵權。袁世凱心裡有數,不等招呼,即主動交 出了北洋新軍的最高統帥權。

西太后明白,袁對北洋軍的實際控制能力,並非立時就可以解除,袁和奕劻的關係也不能馬上斬斷。正在籌劃著下一個步驟的時候,她自己病倒了,這時又忽然聽到這個驚人消息:袁世凱準備廢掉光緒,推戴奕劻的兒子載振為皇帝。不管奕劻如何會辦外交 和會奉承,不管袁世凱過去對她立過多大的功,也不管他們這次動手的目標正是被她痛恨的光緒,這個以袁世凱為主角的陰謀,使她馬上意識到了一種可怕的厄運——既是愛新覺羅皇朝的厄運,也是她個人的厄運。因此她斷然地做出了一項決定。為了實現這個決定,她先把奕劻調開,讓他去東陵查看工程,然後把北洋軍段祺瑞①的第六鎮全部調出北京,開往深水,把陸軍部尚書鐵良統轄的第一鎮調進來接防。等到奕劻回來,這裡一切大事已定:慈禧宣佈了立我為嗣,封我父親為攝政王。但是為了繼續籠絡住這位有八國朋友的慶王,給了他親王世襲罔替的思榮。

①段祺瑞(1864—1936),字芝泉,安徽合肥人,是袁世凱創辦的北洋軍的得力將領。在民國後成為北洋軍閥皖系首領。袁世凱死後,在日本帝國主義支持下數度把持北京政權,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忠實走狗。一九三一年“九一八”後又企圖在日本帝國主義支持下組織華北漢奸政權,旋被拋棄,不久被蔣介石軟禁在上海,一直到死。

關於袁、慶的陰謀究竟確不確,陰謀的具體內容又是什麼,我說不清。但是我有一位親戚親自聽鐵良事後說起過西太后的這次安排。鐵良說,為了穩定段祺瑞的第六鎮北洋軍,開拔之先發給了每名士兵二兩銀子,一套新裝和兩雙新鞋。另外,我還聽見一個叫李長安的老太監說起光緒之死的疑案。照他說,光緒在死的前一天還是好好的,只是因為用了一劑藥就壞了,後來才知道這劑藥是袁世凱使人送來的。按照常例,皇帝得病,每天太醫開的藥方都要分抄給內務府大臣們每人一份,如果是重病還要抄給每位軍機大臣一份。據內務府某大臣的一位後人告訴我,光緒死前不過是一般的感冒,他看過那些藥方,脈案極為平常,加之有人前一天還看到他像好人一樣,站在屋裡說話,所以當人們聽到光緒病重的消息時都很驚異。更奇怪的是,病重消息傳出不過兩個時辰,就聽說已經“晏駕”了。總之光緒是死得很可疑的。如果太監李長安的說法確實的話,那麼更印證了袁慶確曾有過一個陰謀,而且是相當周密的陰謀。

還有一種傳說,是西太后自知病將不起,她不甘心死在光緒前面,所以下了毒手。這也是可能的。但是我更相信的是她在宣佈我為嗣皇帝的那天,還不認為自己會一病不起。光緒死後兩個小時,她還授命監國攝政王:“所有軍國政事,悉秉承予之訓示裁度施行。”到次日,才說:“現予病勢危篤,恐將不起,嗣後軍國政事均由攝政王裁定,遇有重大事件有必須請皇太后(指光緒的皇后,她的侄女那拉氏)懿旨者,由攝政王隨時面請施行。”她之所以在發現了來自袁世凱那裡的危險之後,或者她在確定了光緒的最後命運之後,從宗室中單單挑選了這樣的一個攝政王和這樣一個嗣皇帝,也正是由於當時她還不認為自己會死得這麼快。在她來說當了太皇太后固然不便再替皇帝聽政,但是在她與小皇帝之間有個聽話的攝政王,一樣可以為所欲為。

當然,她也不會認為自己老活下去。在她看來,她這個決定總算為保全愛新覺羅的寶座而盡了力。她甚至會認為,這個決定之正確,就在於她選定的攝政王是光緒的親兄弟。因為按常情說,只有這樣的人,才不至於上袁世凱的當。

第一章 我的家世 四 攝政王監國

我做皇帝、我父親做攝政王的這三年間,我是在最後一年才認識自己的父親的。那是我剛在毓慶宮讀書不久,他第一次照章來查看功課的時候。有個太監進來稟報說:“王爺 來了。”老師立刻緊張起來,趕忙把書桌整理一下,並且把見王爺 時該做什麼,指點了給我,然後告訴我站立等候。過了一會,一個頭戴花翎、嘴上沒胡 須的陌生人出現在書房門口,挺直地立在我的面前,這就是我的父親。我按家禮給他請了安,然後一同落坐。坐好,我拿起書按老師的指示念起來: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王立於沼上……”

不知怎的,我心慌得很,再也念不下去。梁惠王立於沼上是下不來了。幸好我的父親原來比我還慌張,他連忙點頭,聲音含混地說:

“好,好,皇帝好,好好地念,唸書吧!”說完,又點了一陣頭,然後站起來走了。他在我這裡一共呆了不過兩分鐘。

從這天起,我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不像老師,他沒胡 子,臉上沒皺紋,他腦後的花翎子總是跳動。以後他每隔一個月來一次,每次呆的時間也都不過兩分鐘。我又知道了他說話有點結巴,明白了他的花翎子之所以跳動,是由於他一說話就點頭。他說話很少,除了幾個“好,好,好”以外,別的話也很難聽清楚。

我的弟弟曾聽母親說過,辛亥那年父親辭了攝政王位,從宮裡一回來便對母親說:“從今天起我可以回家抱孩子了!”母親被他那副輕鬆神氣氣得痛哭了一場,後來告誡弟弟:“長大了萬不可學阿瑪(滿族語父親)那樣!”這段故事和父親自書的對聯“有書真富貴,無事小神仙”,雖都不足以證明什麼真正的“退隱”之志,但也可以看出他對那三年監國是夠傷腦筋的。那三年可以說是他一生最失敗的三年。

對他說來,最根本的失敗是沒有能除掉袁世凱。有一個傳說,光緒臨終時向攝政王託付過心事,並且留下了“殺袁世凱”四字硃諭。據我所知,這場兄弟會見是沒有的。攝政工要殺袁世凱為兄報仇,雖確有其事,但是被奕劻為首的一班軍機大臣給攔阻住了。詳情無從得知,只知道最讓父親洩氣的是奕劻的一番話:“殺袁世凱不難,不過北洋軍如果造起反來怎麼辦?”結果是隆裕太后聽從了張之洞等人的主意,叫袁世凱回家去養“足疾”,把他放走了。

有位在內務府幹過差使的“遺少”給我說過,當時攝政王為了殺袁世凱,曾想照學一下康熙皇帝殺大臣鰲拜的辦法。康熙的辦法是把鰲拜召來,賜給他一個座位,那座位是一個只有三條好腿的椅子,鰲拜坐在上面不提防給問了一下,因此構成了“君前失禮”的死罪。和攝政王一起制定這個計劃的是小恭親王溥偉①。溥偉有一柄咸豐皇帝賜給他祖父奕訢的白虹刀,他們把它看成太上寶劍一樣的聖物,決定由溥偉帶著這把刀,做殺袁之用。一切計議停當了,結果被張之洞等人攔住了。這件未可置信的故事至少有一點是真的,這就是那時有人極力保護袁世凱,也有人企圖消滅袁世凱,給我父親出謀劃策的也大有人在。袁世凱在戊戌後雖然用大量銀子到處送禮拉攏,但畢竟還有用銀子消除不了的敵對勢力。這些敵對勢力,並不全是過去的維新派和帝黨 人物,其中有和奕劻爭地位的,有不把所有兵權拿到手誓不甘休的,也有為了其他目的而把希望寄託在倒袁上面的。因此殺袁世凱和保袁世凱的問題,早已不是什麼維新與守舊、帝黨 與後黨 之爭,也不是什麼滿漢顯貴之爭了,而是這一夥親貴顯要和那一夥親貴顯要間的奪權之爭。以當時的親貴內閣來說,就分成慶親王奕劻等人的一夥和公爵載澤等人的一夥。給我父親出謀劃策以及要權力地位的,主要是後面這一夥。

①溥偉(1880-1937),恭親王奕訢之孫,光緒二十四年襲王爵,辛亥革命前為禁菸大臣,辛亥後在德帝國主義庇護下寓居青島,青島被日本佔領後又投靠日本。在此期間與升允等組織宗社黨 ,不斷進行復闢活動,“九一八”事變後出任沈陽四民維持會會長,企圖在日本支持下組織“明光帝國”,但不久即被拋棄,拿了日本人賞的一筆錢老死於旅順。

無論是哪一夥,都有一群宗室覺羅、八旗世家、漢族大臣、南北謀士;這些人之間又都互有分歧,各有打算。比如載字輩的澤公,一心一意想把堂叔慶王的總揆奪過來,而醇王府的兄弟們首先所矚目的,則是袁世凱等漢人的軍權。就是向英國學海軍的兄弟和向德國學陸軍的兄弟,所好也各有不同。攝政王處於各夥人句心鬥角之間,一會兒聽這邊的話,一會兒又信另一邊的主意,一會對兩邊全說“好,好”,過一會又全辦不了。弄得各夥人都不滿意他。

其中最難對付的是奕劻和載澤。奕劻在西太后死前是領銜軍機,太后死後改革內閣官制,他又當了內閣總理大臣,這是叫度支部尚書載澤最為忿忿不平的。載澤一有機會就找攝政王,天天向攝政王揭奕劻的短。西太后既搬不倒奕劻,攝政王又怎能搬得倒他?如果攝政王支持了載澤,或者攝政王自己採取了和奕劻相對立的態度,奕劻只要稱老辭職,躲在家裡不出來,攝政王立刻就慌了手腳。所以在澤公和慶王間的爭吵,失敗的總是載澤。醇王府的人經常可以聽見他和攝政王嚷:“老大哥這是為你打算,再不聽我老大哥的,老慶就把大清斷送啦!”攝政王總是半晌不出聲,最後說了一句:“好,好,明兒跟老慶再說……”到第二天,還是老樣子:奕劻照他自己的主意去辦事,載澤又算白費一次力氣。

載澤的失敗,往往就是載灃的失敗,奕劻的勝利,則意味著洹上垂釣①的袁世凱的勝利。攝政王明白這個道理,也未嘗不想加以抵制,可是他毫無辦法。

①一九○九年袁世凱被清廷罷斥後,息影於彰德邁水(安陽河),表面上不談政治,曾經著蓑衣竹笠,作漁翁狀,駕扁舟一葉,垂竿洹水濱,以示志在山水之間,其實仍與舊部來往不斷,尤其是有“軍師”徐世昌經常秘密向他報告國事政局,朝廷動向,並得到他暗中部署,因此,武昌事起,就有了徐世昌等聯名保舉及袁討價還價的故事。

後來武昌起義的風暴襲來了,前去討伐的清軍,在滿族陸軍大臣蔭昌的統率下,作戰不利,告急文書紛紛飛來。袁世凱的“軍師”徐世昌看出了時機已至,就運動奕劻、那桐幾個軍機一齊向攝政王保舉袁世凱。這回攝政王自己拿主意了,向“願以身家性命”為袁做擔保的那桐發了脾氣,嚴肅地申斥了一頓。但他忘了那桐既然敢出頭保袁世凱,必然有恃無恐。攝政王發完了威風,那桐便告老辭職,奕劻不上朝應班,前線緊急軍情電報一封接一封送到攝政工面前,攝政王沒了主意,只好趕緊賞那桐“乘坐二人肩輿”,挽請奕劻“體念時艱”,最後乖乖地簽發了諭旨:授袁世凱欽差大臣節制各軍並委袁的親信馮國璋①、段祺瑞為兩軍統領。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府邸後,另一夥王公們包圍了他,埋怨他先是放虎歸山,這回又引狼入室。他後悔起來,就請這一夥王公們出主意。這夥人說,讓袁世凱出來也還可以,但要限制他的兵權,不能委派他的舊部馮國璋、段祺瑞為前線軍統。經過一番爭論之後,有人認為馮國璋還有交 情,可以保留,於是載洵貝勒也要求,用跟他有交 情的薑桂題來頂替段祺瑞。王公們給攝政王重新擬了電報,攝政王派人連夜把電報送到慶王府,叫奕劻換髮一下。慶王府回答說,慶王正歇覺,公事等明天上朝再說。第二天攝政王上朝,不等他拿出這一個上諭,奕劻就告訴他,頭一個上諭當夜就發出去了。

①馮國璋(1857—1919),字華南,河北河間人,在清末亦是協助袁世凱創辦北洋軍的得力將領。在辛亥革命後成為北洋軍閥的直系首領之一,是英美帝國主義的走狗。

我父親並非是個完全沒有主意的人。他的主意便是為了維持皇族的統治,首先把兵權抓過來。這是他那次出使德國從德國皇室學到的一條:軍隊一定要放在皇室手裡,皇族子弟要當軍官。他做得更徹底,不但抓到皇室手裡,而且還必須抓在自己家裡。在我即位後不多天,他就派自己的兄弟載濤做專司訓練禁衛軍大臣,建立皇家軍隊。袁世凱開缺後,他代替皇帝為大元帥,統率全國軍隊,派兄弟載洵為籌辦海軍大臣,另一個兄弟載濤管軍諮處(等於參謀總部的機構),後來我這兩位叔叔就成了正式的海軍部大臣和軍諮府大臣。

據說,當時我父親曾跟王公們計議過,無論袁世凱鎮壓革命成功與失敗,最後都要消滅掉他。如果他失敗了,就藉口失敗誅殺之,如果把革命鎮壓下去了,也要找藉口解除他的軍權,然後設法除掉他。總之,軍隊決不留在漢人手裡,尤其不能留在袁世凱手裡。措施的背後還有一套實際掌握全國軍隊的打算。假定這些打算是我父親自己想得出的,不說外界阻力,只說他實現它的才能,也和他的打算太不相稱了。因此,不但跟著袁世凱跑的人不滿意他,就連自己的兄弟也常為他搖頭嘆息。

李鴻章的兒子李經邁出使德國赴任之前,到攝政王這裡請示機宜,我七叔載濤陪他進宮,託付他在攝政王面前替他說一件關於禁衛軍的事,大概他怕自己說還沒用,所以要借重一下李經邁的面子。李經邁答應了他,進殿去了。過了不大功夫,在外邊等候著的載濤看見李經邁又出來了,大為奇怪,料想他託付的事必定沒辦,就問李經邁是怎麼回事。李經邁苦笑著說:“王爺 見了我一共就說了三句話:‘你哪天來的?’我說了,他接著就問:‘你哪天走?’我剛答完,不等說下去,王爺 就說:‘好好,好好地幹,下去吧!’——連我自己的事情都沒說,怎麼還能說得上你的事?”

我祖母患乳瘡時,請中醫總不見好,父親聽從了叔叔們的意見,請來了一位法國醫生。醫生打算開刀,遭到了醇王全家的反對,只好採取敷藥的辦法。敷藥之前,醫生點上了酒精燈準備給用具消毒,父親嚇壞了,忙問翻譯道:

“這這這幹麼?燒老太太?”

我六叔看他這樣外行,在他身後對翻譯直搖頭咧嘴,不讓翻給洋醫生聽。

醫生留下藥走了。後來醫生髮現老太太病情毫無好轉,覺得十分奇怪,就叫把用過的藥膏盒子拿來看看。父親親自把藥盒都拿來了,一看,原來一律原封未動。叔叔們又不禁搖頭嘆息一番。

醇王府的大管事張文治是最愛議論“王爺 ”的。有一回他說,在王府附近有一座小廟,供著一口井,傳說那裡住著一位“仙家”。“銀錠橋案件”①敗露後,王爺 有一次經過那個小廟,要拜一拜仙家,感謝對他的庇佑。他剛跪下去,忽然從供桌後面跳出個黃鼠狼來。這件事叫巡警知道了,報了上去,於是大臣們就傳說王爺 命大,連仙家都受不了他這一拜。張文治說完了故事就揭穿了底細,原來這是王爺 叫廟裡人準備好的。

①銀錠橋在北京地安門附近,是載灃每天上朝必經之地。一九一○年汪精衛、黃復生為刺殺載灃秘密埋藏自製炸彈於橋下,因被軍警識破,計劃未遂。汪、黃被捕後,清廷懾於當時民氣,未敢處以極刑,南北議和時即予釋放。當時把這案件叫做銀錠橋案件。

醇王府的人在慈禧死後都喜歡自稱是維新派,我父親也不例外。提起父親的生活瑣事,頗有不少反對迷信和趨向時新風氣的舉動。我還聽人說過,“老佛爺並不是反對維新的,戊戌以後辦的那些事不都是光緒要辦的嗎?醇親王也是位時新人物,老佛爺後來不是也讓他當了軍機嗎?”慈禧的維新和洋務,辦的是什麼,不必說了。關於父親的維新,我略知一些。他對那些曾被“老臣”們稱為奇技婬巧的東西,倒是不採取排斥的態度。醇王府是清朝第一個備汽車、裝電話的王府,他們的辮子剪得最早,在王公中首先穿上西服的也有他一個。但是他對於西洋事物真正的瞭解,就以穿西服為例,可見一斑。他穿了許多天西服後,有一次很納悶地問我傑二弟:“為什麼你們的襯衫那麼合適,我的襯衫總是比外衣長一塊呢?”經傑二弟一檢查,原來他一直是把襯衫放在褲子外面的,已經忍著這股彆扭勁好些日子了。

此外,他曾經把給祖母治病的巫婆趕出了大門,曾經把僕役們不敢碰的刺蝟一腳踢到溝裡去,不過踢完之後,臉上卻一陣煞白。他反對敬神唸佛,但是逢年過節燒香上供卻非常認真。他的生日是正月初五,北京的風俗把這天叫做“破五”,他不許人說這兩個字,並在日曆的這一頁上貼上紅條,寫上壽宇,把堅筆拉得很長。傑二弟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這叫長壽嘛!”

為了瞭解攝政王監國三年的情況,我曾看過父親那個時候的日記。在日記裡沒找到多少材料,卻發現過兩類很有趣的記載。一類是屬於例行事項的,如每逢立夏,必“依例剪平頭”,每逢立秋,則“依例因分發”;此外還有依例換什麼衣服,吃什麼時鮮,等等。另一類,是關於天象觀察的詳細記載和報上登載的這類消息的摘要,有時還有很用心畫下的示意圖。可以看出,一方面是內容十分貧乏的生活,一方面又有一種對天文的熱烈愛好。如果他生在今天,說不定他可以學成一名天文學家。但可惜的是他生在那樣的社會和那樣的家庭,而且從九歲起便成了皇族中的一位親王。

第一章 我的家世 五 親王之家

我一共有四位祖母,所謂醇賢親王的嫡福晉葉赫那拉氏,並不是我的親祖母。她在我出生前十年就去世了。聽說這位老太太秉性和她姊姊完全不同,可以說是墨守成規,一絲不苟。同治死後,慈禧照常聽戲作樂,她卻不然,有一次這位祖母奉召進宮看戲,坐在戲臺前卻閉上雙眼,慈禧問她這是幹什麼,她連眼也不睜地說:“現在是國喪,我不能看戲!”慈禧給她頂的也無可奈何。她的忌諱很多,家裡人在她面前說話都要特別留神,什麼“完了”“死”這類字眼要用“得了”“喜”等等代替。她一生拜佛,成年放生燒香,夏天不進花園,說是怕踩死螞蟻。她對螞蟻仁慈如此,但是打起奴僕來,卻毫不留情。據說醇王府一位老太監的終身不治的顏面抽搐病,就是由她的一頓藤鞭打成的。

她一共生了五個孩子。第一個女兒活到六歲,第一個兒子還不到兩週歲,這兩個孩子在同治五年冬天相隔不過二十天都死了。第二個兒子就是光緒,四歲離開了她。光緒進宮後,她生下第三個兒子,只活了一天半。第四個男孩載洸出世後,她不知怎樣疼愛是好,穿少了怕凍著,吃多了怕撐著。朱門酒肉多得發臭,朱門子弟常生的毛病則是消化不良 。《紅樓夢》裡的賈府“淨錢一天”是很有代表性的養生之道。我祖母就很相信這個養生之道,總不肯給孩子吃飽,據說一隻蝦也要分成三段吃,結果第四個男孩又因營養不夠,不到五歲就死了。王府裡的老太監牛祥曾說過:“要不然怎麼五爺(載灃)接了王爺 呢,就是那位老福晉,疼孩子,反倒把前面幾位小爺給耽誤了。”

我父親載灃雖非她的親生子,但依宗法,要受她的管教。她對我父親和叔父們的飲食上的限制沒有了,精神上的限制仍然沒有放鬆。據那位牛太監說:“五爺六爺在她老人家跟前連笑也要小心,如果笑出聲來,就會聽見老人家吆喝:笑什麼?沒個規矩!”

醇賢親王的第一側福晉顏扎氏去世很早。二側福晉劉佳氏,即是我的親祖母,她在那拉氏祖母去世後當了家。她雖不像那拉氏祖母那樣古板,卻是時常處於精神不正常的狀態。造成這種病症的原因同樣是與兒孫命運相關。這位祖母也夭折過一個兩歲的女兒。而使她精神最初遭受刺激以致失常的,卻是由於幼子的出嗣。她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即載灃、載洵、載濤。七叔載濤從小在她自己懷裡長大,到十一歲這年,突然接到慈禧太后旨意,讓他過繼給我祖父的堂兄弟奕謨貝子為子。我祖母接到這個“懿旨”,直哭得死去活來。經過這次刺激,她的精神就開始有些不正常了。

奕謨膝下無兒無女,得著一個過繼兒子,自然非常高興,當做生了一個兒子,第三天大做彌月,廣宴親朋。這位貝子平時不大會奉承慈禧,慈禧早已不滿,這次看到他如此高興,更加生氣,決定不給他好氣受。慈禧曾有一句“名言”:“誰叫我一時不痛快,我就叫他一輩子不痛快。”不知道奕謨以前曾受過她什麼折磨,他在發牢騷時畫了一張畫,畫面只有一隻腳,影射慈禧專門胡 攪,攪得家事國事一團 糟,並且題了一首發洩牢騷的打油詩:“老生避腳實堪哀,竭力經營避腳臺,避腳臺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腳仍來。”不知怎的,被慈禧知道了,慈禧為了洩忿,突然又下一道懿旨,讓已經過繼過去五年多的七叔,重新過繼給我祖父的八弟鍾郡王奕詥。奕漠夫婦受此打擊,一同病倒。不久,奕謨壽終正寢,慈禧又故意命那個搶走的兒子載濤代表太后去致祭,載濤有了這個身份,在靈前自然不能下跪。接著不到半年,奕謨的老妻也氣得一命嗚呼。

在第二次指定七叔過繼的同時,慈禧還指定把六叔載洵過繼出去,給我另一位堂祖叔敏郡王奕志為嗣。正像漠貝子詩中所說的那樣:“避腳臺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腳仍來。”劉佳氏祖母閉門家中坐,忽然又少掉了一個兒子,自然又是一個意外打擊。事隔不久,又來了第三件打擊。我祖母剛給我父親說好一門親事,就接到慈禧給我父親指婚的懿旨。原來我父親早先訂了親,庚子年八國聯軍進北京時,許多旗人因怕洋兵而全家自殺,這門親家也是所謂殉難的一戶。我父親隨慈禧光緒在西安的時候,祖母重新給他訂了一門親,而且放了“大定”,即把一個如意交 給了未婚的兒媳。按習 俗,送荷包叫放小定,這還有伸縮餘地,到了放大定,姑娘就算是“婆家的人”了。放大定之後,如若男方死亡或出了什麼問題,在封建禮教下就常有什麼望門寡或者殉節之類的悲劇出現。慈禧當然不管你雙方本人以及家長是否同意,她做的事,別人豈敢說話。劉佳氏祖母當時是兩頭害怕,怕慈禧怪罪,又怕退“大定”引起女方發生意外,這就等於對太后抗旨,男女兩方都是脫不了責任的。儘管當時有人安慰她,說奉太后旨意去退婚不會有什麼問題,她還是想不開,精神失常的病患又發作了。

過了六年,她的病又大發作了一次,這就是在軍機大臣送來懿旨叫送我進宮的那天。我一生下來,就歸祖母撫養。祖母是非常疼愛我的。聽乳母說過,祖母每夜都要起來一兩次,過來看看我。她來的時候連鞋都不穿,怕木底鞋的響聲驚動了我。這樣看我長到三歲,突然聽說慈禧把我要到宮裡去,她立即昏厥了過去。從那以後,她的病就更加容易發作,這樣時好時犯地一直到去世。她去世時五十九歲,即我離京到天津那年。

醇親王載灃自八歲喪父,就在醇賢親王的遺訓和這樣兩位老人的管教下,過著傳統的貴族生活。他當了攝政王,享受著俸祿和采邑的供應,上有母親管著家務,下有以世襲散騎郎二品長史①為首的一套辦事機構為他理財、酬應,有一大批護衛、太監、僕婦供他役使,還有一群清客給他出謀劃策以及聊天遊玩。他用不著操心家庭生活,也用不上什麼生產知識。他和外界接觸不多,除了依例行事的冠蓋交往,談不到什麼社會閱歷。他的環境和生活就是如此。

①二品長史是皇室內務府派給各王府的名義上的最高管家,是世襲的二品官。其實他並不管事憋了王府中有婚喪大事時去一下之外,平日並不去王府。

我父親有兩位福晉,生了四子七女。我的第二位母親是辛亥以後來的,我的三胞妹和異母生的兩個弟弟和四個妹妹出生在民國時代。這一家人到現在,除了大妹和三弟早故外,父親歿於一九五一年年初,母親早於一九二一年逝世。

母親和父親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有人說旗人的姑奶奶往往比姑爺能幹,或許是真的。我記得我的妻子婉容和我的母親瓜爾佳氏就比我和父親懂得的事多,特別是會享受,會買東西。據說旗人姑娘在家裡能主事,能受到兄嫂輩的尊敬,是由於每個姑娘都有機會選到宮裡當上嬪妃(據我想,恐怕也是由於兄弟輩不是遊手好閒就是忙於宦務,管家理財的責任自然落在姊妹們身上,因此姑娘就比較能幹些)。我母親在孃家時很受寵 ,慈禧也曾說過“這姑娘連我也不怕”的話。母親花起錢來,使祖母和父親非常頭痛,簡直沒辦法。父親的收入,不算田莊;親王雙俸和什麼養廉銀①每年是五萬兩,到民國時代的小朝廷還是每年照付。每次俸銀到手不久,就被母親花個精光。後來父親想了很多辦法,曾經和她在財物上分家,給她規定用錢數目,全不生效。我父親還用過摔傢伙的辦法,比如拿起條几上的瓶瓶罐罐摔在地上,以示忿怒和決心。因為總摔東西未免捨不得,後來專門準備了一些摔不碎的銅壺鉛罐之類的東西(我弟弟見過這些“道具”),不久,這些威風也被母親識破了,結果還是父親再拿出錢來供她花。花得我祖母對著賬房送來的賬條嘆氣流淚,我父親只好再叫管事的變賣古玩、田產。

①清代制度官吏於常俸之外,朝廷為示要求官吏清廉之意,另給銀錢,叫做養廉銀。

母親也時常拿出自己貴重的陪嫁首飾去悄悄變賣。我後來才知道,她除了生活享受之外,曾避著父親,把錢用在政治活動上,通過榮祿的舊部如民國時代步兵統領衙門的總兵袁得亮之流,去運動奉天的將領。這種活動,是與太妃們合謀進行的。她們為了復辟的夢想,拿出過不少首飾,費了不少銀子。溥傑小時候曾親眼看見過她和太妃的太監鬼鬼祟祟地商議事情,問她是什麼事,她說:“現在你還小呢,將來長大了,就明白我在做著什麼了。”她卻不知道,她和太妃們的那些財寶,都給太監和袁得亮中飽了。她對她父親的舊部有著特殊的信賴,對袁世凱也能諒解。辛亥後,醇王府上下大小無不痛罵袁世凱,袁世凱稱帝時,孩子們把報紙上的袁世凱肖像的眼睛都摳掉了,惟獨母親另有見解:“說來說去不怪袁世凱,就怪孫文!”

我的弟弟妹妹們從小並不怕祖母和父親,而獨伯母親。傭僕自然更不用說。有一天,我父親從外面回來,看見窗戶沒有關好,問一個太監:“怎麼不關好?”這太監回答說:“奶奶還沒回來呢,不忙關。”父親生了氣,罰他蹲在地上。一個女僕說:“要是老爺子,還不把你打成稀爛!”老爺子是指母親而言,她和慈禧一樣,喜歡別人把她當做男人稱呼。

我三歲進宮,到了十一歲才認得自己的祖母和母親,那次她們是奉太妃之召進宮的。我見了她們,覺得很生疏,一點不覺得親切。不過我還記得祖母的眼睛總不離開我,而且好像總是閃著淚光。母親給我的印象就完全不同,我見了她的時候生疏之外更加上幾分懼怕。她每次見了我總愛板著臉說些官話:“皇帝要多看些祖宗的聖訓”,“皇帝別貪吃,皇帝的身子是聖體,皇帝要早睡早起……”現在回想起來,那硬梆梆的感覺似乎還存在著,低賤出身的祖母和大學士府小姐出身的母親,流露出的人情,竟是如此的不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