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瓦喬:你們上天堂,我入地獄

在相機尚未普及的時代,許多畫家都喜歡以自畫像的方式留下自己的的形象。據說,達芬奇最後的繪畫作品就是素描自畫像,拉斐爾將自己與達芬奇、米開朗基羅的頭像畫到那幅不朽的鉅著《雅典學院》裡,倫勃朗為自己創造了超過100幅自畫像,梵高也喜歡用他粗獷的風格用很重的顏料繪製自己的臉。但唯一不同的是卡拉瓦喬,他把自己當成了巨人歌莉婭,讓大衛提著他的頭招搖過市。

卡拉瓦喬:你們上天堂,我入地獄

有人認為,這是他懺悔的表現,且試圖在現實中得到救贖。因為他總是惹是生非,喜歡以暴力來應對麻煩,甚至是以暴力頹廢為樂,將人生當成是一場荒誕的遊戲。

其實,卡拉瓦喬只是彼時羅馬那個大染缸中的一個局部縮影,羅馬這座被吟遊詩人反覆讚頌的聖地,就像是結構複雜的洋蔥,當一層一層將外衣剝開後,就會讓人流著淚看著其內部真實的面貌。除卻莊嚴雄偉的教堂以及紅衣主教與權貴住的宮殿外,羅馬還有著骯髒的街道與市場,黝黑的酒吧與垃圾堆。

當卡拉瓦喬這個鄉下人到了羅馬之後,既被它的恢弘所折服,又因為那些蟄伏在暗處的腌臢所震驚。他聞到了男人身體散發出的汗臭味,看到街道上到處都是拿石頭丟人的頑童,妓女穿著寬大的裙子揮舞著手帕,她們的裙子下面空空如也,只要撩起裙子就能來一場行走的性交。兼職的士兵們會臨時客串一把小偷在你不注意的時候摸走你身上所有的金錢。

陽光普照也必生陰影,當驕陽足夠炙熱的時候,那黑夜之冷也就愈發讓人刻骨。當時的羅馬窮人有這麼一句話:“沒有希望,也沒有恐懼。”

既然什麼都沒有,那乾脆活一日算一日吧。

卡拉瓦喬在羅馬的日子並不算舒服,他住在最廉價的酒館裡,穿著油膩到發黑的衣服。不過又因為有著精湛的繪畫技巧,他也從不缺少訂單。如果卡拉瓦喬是出身於一個有著嚴謹家教的家庭,那麼或許他就會走上另外一條路。

但這個五歲失去父親與爺爺,十九歲失去母親的“不良”畫家早已是孑然一身,當他變賣了所有家當來羅馬之後,就沒想過要在這個一半天堂一半地獄的地方安分守己的討生活。而他的才華也不允許他如同一個尋常人一般活在偉大羅馬的陰影下。

很多人認為,卡拉瓦喬天生有著叛逆的基因,如果這個世界是白色的,他就一定要充當黑色的烏鴉。證明就是,他在《酒神》這幅畫裡將酒神懷抱著的水果畫成腐爛狀。當所有人都在歌頌時代與神明之時,他透過腐爛的水果狂傲將無人願意正視的一面赤裸裸的呈現在所有人面前。

卡拉瓦喬:你們上天堂,我入地獄

蔣勳先生認為,卡拉瓦喬在沉溺於現世美少年青春肉體的同時,也看到了肉體的墮落與腐爛。他以極精熟的筆法描寫了青春背後的虛空,如同那些豐饒果實上蟲蛀之後已開始腐敗的斑點。

露出半邊胸膛的俊美男子與腐爛的水果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完美的青春肉體之下,腐爛的水果宣告著時間的殘酷。所有美麗的東西都會腐爛消散,少年如此,水果如此,偉大的羅馬如此,甚至是被喻為萬物主宰的人類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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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拉瓦喬的世界中,從來沒有所謂的完美,無論是遠古的聖人,還是眼前美麗的鮮花。他的那張《聖母瑪利亞之死》更是直白的流露出這種主張,同時也再度讓所有人感到震驚。

在羅馬最貧窮的地區,有一群聖母瑪利亞的忠實信徒,窮人認為瑪利亞能治癒病人,還能夠讓貧瘠的土地變的肥沃。在古老的基督教傳說中,聖母瑪利亞並沒有真的死去,她只是在升入天堂之前短暫的沉睡。所以曾經的畫家無不將聖母瑪利亞畫的如同一個佈道者,她喜歡平舉著雙手,彷彿賜予信徒無窮的力量。

然而,卡拉瓦喬的《聖母瑪利亞之死》卻是完全另一幅樣子,他找來了死去妓女的身體,把他裝扮成瑪利亞的樣子。於是,一個穿著紅色衣服,身體腫脹,臉色發綠的聖母瑪利亞出現了,古往今來,第一次有人將聖母瑪利亞描繪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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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是真的死了,並非是昇天前的沉睡。她的肉體跟凡人並無二致,一樣會在死後發腫,一樣會腐爛,一樣會被螞蟻啃食殆盡。卡拉瓦喬親手擊碎了所謂的不朽,他將聖母瑪利亞重新還原為人,並且幫助她找回了生老病死的固定規律。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卡拉瓦喬眼中的宗教並無神聖之處,那些受人膜拜的“神”實際上就是人。比如他筆下的耶穌是一個正在看著信徒數錢的人,他筆下的保羅正好從馬上摔下來。這些尋常人遇到的事怎麼會發生在那些“神”身上呢?但卡拉瓦喬就是這麼畫了,而且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任何的不妥。

他的大膽讓他也承受著諸多非議,他是唯一一個將自己置身於黑暗的畫家,而在黑到極致之時,又會打開窗戶的一條縫,讓一絲的陽光偷溜進來。

混跡市井的卡拉瓦喬也讓他偏愛描繪普通的市井小民,於他而言,這些人才是這個世界最真實的人。醜陋、貪婪、卑劣、骯髒,如果要給這些人找一個不朽的信仰,那麼就只有物質了。卡拉瓦喬用寫實的筆法描繪了羅馬的“醜陋”,這種長期被金碧輝煌掩蓋的醜陋。

如果只是對於藝術如此,卡拉瓦喬或許還不會遇到太大的麻煩,但這個混混般的畫家在現實生活中也是如此。他從來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與雙手,曾在餐廳中因為口角而差點殺人。

終於在1606年,卡拉瓦喬的一個模特萊娜與帕斯科隆尼相愛了,當帕斯科隆尼找到萊娜母親提出要迎娶萊娜之後,萊娜母親竟找到了卡拉瓦喬。卡拉瓦喬勃然大怒,對帕斯科隆尼發起了決鬥,在決鬥的當天,卡拉瓦喬先是與帕斯科隆尼吵了起來,而後在混亂之中,帕斯科隆尼被人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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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認為是卡拉瓦喬殺死了他,畢竟卡拉瓦喬是一個總是愛惹是生非的暴脾氣畫家。不過這件事還不算真正的麻煩,知道卡拉瓦喬在另一次決鬥中殺死了托馬索尼——一個當地小有權勢的劍客。

他被判處了死刑,幸運的是他的資助者和崇拜者幫助他逃脫了,於是卡拉瓦喬成為了流亡者。而在他逃到那不勒斯之後,他又重新拾起了繪畫,並且成為了當地的明星人物。

那不勒斯十分喜歡這個古怪的畫家,他們卡拉瓦喬的畫中感受到了悲天憫人。事實上,當真正殺人後,卡拉瓦喬已經知道自己的靈魂畢竟在死後墮入業火的焚燒中,於是他的作品愈發的呈現中一種救贖之感,如同一個蒙塵之人渴望找到昇華之路。

這條昇華之後很快就來了。在1608年,已經離開那不勒斯的卡拉瓦喬到了馬耳他,並且被冊封為爵士,他得到了榮譽與尊敬,以及足以抹殺逃亡者身份的地位。但是,血液裡流動暴力基因的卡拉瓦喬在不久之後再度因為攻擊他人而被投入到監獄。而卡拉瓦喬再一次逃脫了,他又回到了那不勒斯,可是在這他碰上了仇人,被打的遍體鱗傷。

此時的卡拉瓦喬似乎再也沒地方可去了,他將自己的路一條一條截斷,危險分子的烙印已經深深打在了他的身上。如果說卡拉瓦喬還剩下什麼東西,那就只有那精湛的繪畫技巧了。巧合的是,羅馬教皇的侄子看中了他的繪畫技巧,卡拉瓦喬再度得到了一個機會。心懷感恩的卡拉瓦喬決定用畫了饋贈,他畫了一副自畫像《手提歌利亞頭顱的大衛》。

卡拉瓦喬:你們上天堂,我入地獄

這絕對是有史以來最為驚悚的自畫像,卡拉瓦喬將自己肢解了,他變為了歌利亞,頭顱正被大衛提起。畫中的他死不瞑目,歪斜著嘴,露出滿嘴的黃牙。

歌利亞是希伯來神話中的巨人,曾經帶兵進攻以色列軍隊,他擁有無窮的力量,所有人看到他都要退避三舍,不敢應戰。最後,牧童大衛用投石彈弓打中歌利亞的腦袋,並割下他的首級。

最強壯的巨人成為未來英雄的註腳,歌利亞代表著的是混亂與暴戾,大衛則是光鮮英雄的寫照。只是,人人都想變成大衛,能手提歌利亞的頭顱被萬眾所敬仰,但去哪找那麼多的歌利亞呢?

於是卡拉瓦喬將自己當成了歌利亞,他用畫告訴眾人,“只要提著我的頭顱就能得到獎賞,你們在天堂,唯獨我下地獄。”

1610年,卡拉瓦喬帶著這幅畫踏上了迴歸羅馬之路,但在路上卻被一個小地方的治安官投到了監獄裡,因為治安官還沒有收到卡拉瓦喬無罪的證明。等到卡拉瓦喬費盡力氣逃出來之後,他的作品已經跟隨著船隻開向了遠方,他只能徒步而上去尋找那副《手提歌利亞頭顱的大衛》,最終在路上因高燒昏倒,死在了一家修道院裡。

這條救贖之路,卡拉瓦喬終究是沒有走完。

卡拉瓦喬只活到了39歲,但他卻跟拉斐爾一樣成為了畫家中英年早逝的代名詞。他的一生是在犯罪中度過的,他不斷撞擊著道德邊界,並且屢屢過界。撇開他的畫作,你幾乎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絲的閃光點,但就是這麼一個人的,通過繪畫拆解了習慣與傳統,讓藝術的慣性來了一個大剎車。

如果說,大多數人的藝術是讓人看到生命中美好,那麼卡拉瓦喬則是將這種美好剝離而出,讓人們看到生命背後的空虛與凋零,腐爛與破敗。

他從來不向往天堂,於是縱深躍入了地獄,被烈焰熊熊燃燒。

卡拉瓦喬:你們上天堂,我入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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