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賓飯館:京城第一家個體餐館

39年前的10月,沒有振奮人心的大閱兵,沒有鋪天蓋地的刷屏紅心,那一年的10月,北京晚報報道了一家普通小飯館,之後,北京各大媒體緊隨其後,駐北京70多個外國記者跟風而至——

“在共產黨中國的心臟,美味的食品和私人工商業正在狹窄的衚衕裡恢復元氣。”

“悅賓飯館”,聽起來對食客很友好的招牌,京城第一家個體餐館,在東四翠花衚衕開火,每晚8點封火,煤灶炒菜,三十九年如一日。夫妻齊上陣,官方認可的老闆是如今可以做我們奶奶的劉桂仙女士,主打北京菜。

北京菜到底是個怎樣的流派,該是我孤陋寡聞,旁人一提準是北京烤鴨,可是細究起來,鴨子又是明成祖朱棣從南京帶來,炒肝滷煮豆汁膠圈只是爽口小吃,芥末鴨掌炸丸子不過是下酒菜。

悅賓飯館:京城第一家個體餐館

早些時候,魯菜、宮廷菜、清蒸菜佔據北京美食一片天,50年代,川湘淮陽晉菜奉命進京,80年代之後,川系火鍋眉州菜、粵菜等地方菜紛紛入駐北京,在京的西餐也獨樹一幟。

在打著京菜招牌的餐館裡,招牌竟有四川的宮保雞丁、蘇州的松鼠鱖魚、福建的佛跳牆,一頓招牌菜下來,除了烤鴨、炸醬麵和幾盤點心,真沒吃到什麼京菜。但若在四川吃飯,沒有人會閒的蛋疼吃宮保蝦球,再到江浙,獅子頭從體積到配菜都與北京的“招牌菜”不同,任何菜系遷徙到北京,就都成了“北京菜”,譬如我一個地道的四川人,吃火鍋麻辣燙不僅要辣椒,還要加麻醬。

同樣打著北京菜的招牌,悅賓與那些大招牌是不同的,沒有烤鴨。沒有點心,也不是涮羊肉,賣相還不太好,分量倒是挺大,人均價格比那些大招牌少一位數。據說夫妻倆當年打頭陣開店,是為了養活家裡老老小小的數張嘴巴,開業前期,街坊鄰居指責他們搞資本主義,夫妻倆晚上嚇得睡不著覺。在媒體的宣傳推助下,國家政策的解放下,兩口子才放下顧忌放手一干,這一干,就到了今天的2019。

第一次跨境悅賓大概是十年前,住在華僑大廈,晚上想著隨便走走找家館子填飽肚子。剛出門幾步,發現小衚衕人進人出不少,衚衕深處隨著風竄出一陣油煙味道。老爸的機靈鼻子一吸,“走!裡面有好吃的。”

一間小平房改成的飯廳,六張小方桌,和一對老外拼桌坐下,滿臉油光的北京老阿姨遞上菜單,圓珠筆在她手上不耐煩地按壓。

“鍋塌豆腐、麻辣牛肉、鍋燒鴨,再來個……冬瓜丸子湯。”

放下菜單,老阿姨拿起轉身就走。

“誒,還要兩碗米飯。”

那一年,北京還在唱著北京歡迎您,老阿姨似乎並沒有投入情緒。人只要一出門就能把自己變成一塊凍肉,一進屋,尤其是在這間侷促的小平房裡,又像是被從冰櫃裡取出來,化去冰凍的外衣,準備下鍋燉煮。

悅賓飯館:京城第一家個體餐館

第一道鍋塌豆腐上來我都沒認出它是豆腐,粗糙的外殼,不規則的大塊擠在盤子裡,紅潤的醬汁灑落在盤子邊緣。我用筷子戳起一大塊,先咬上一口再放入碗中,細嚼,有種爆漿的感覺,快嚼,層次分明的豆腐夾雜著肉末蔥香,有甜,又有鹹,吞下肚是濃郁的滿足感,是我喜歡的味道,趕緊把碗裡的半塊塞入口中,一天的行路疲勞都在口腔的咀嚼中融化。

本以為鍋燒鴨是道燒湯菜,端上來卻是幾塊乾癟的鴨肉,外酥裡嫩,有種菜市場老師傅做出的滷肉感,老爸又要了瓶啤酒,他說這鴨子不配瓶啤酒太可惜了。

麻辣牛肉一點也不麻,一點也不辣,樣子倒是做足了麻辣感。一旁的老外也點了份麻辣牛肉,提筷子時我看到他們在笑,估計是想嘗試中國式的麻辣。從他們的表情可以看出,本以為自己是做上了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坡過山車,上坡時滿懷激動緊張,到頂後發現,自己爬上了一馬平川的青藏高原。我心裡一陣好笑,默默喝了口冬瓜丸子湯,冬瓜這種素菜就實踐,自己煮的時候不香,偏偏要配點豬肉給它提味才肯放下身段融入湯中。

在悅賓飯館的第一頓,同時也是在北京吃到的第一頓,是非常滿足的,飢餓寒冷都得到了慰藉,沒有高樓大廈精緻裝潢的隔離感,老阿姨脾氣很硬,但像極了我數十年如一日下廚房愛耍小脾氣的奶奶。

再次跨進悅賓我已搬到東城區,好姐們兒大法來東四看我,一同逛了會兒美術館,出來時肚子餓得嚎叫,沒有思考,直接帶她走入了對面的翠花衚衕,聽說悅賓飯館現在已是首都打卡聖地。

屋裡屋外都站滿了人,一個老阿姨扯著嗓子喊號,08年之後,北京的旅遊熱度一路上升,大餐館小飯館只要位置沒安錯,飯點準是人滿為患。心裡一句糟糕,我和大法吃飯最討厭的就是排隊,寧願價錢貴一點味道次一點,也不願餓著肚子甘受罪。

“兩位那邊兒請!那邊兒屋還有座兒!”

熱情流利的大叔把我們帶上的另一條衚衕,都是悅賓的廚子,在旁多開了間平房。鑽入小門,左右不過八張桌子,低矮的天花板籠罩著20來號人。我們和一對婦女拼桌坐下,菜單翻過,喊出了差不多的菜,蒜泥肘子、糖醋排骨、燒茄子,以及北冰洋。

悅賓飯館:京城第一家個體餐館

上菜異常的快,像是在廚房裡做好了等著,隨叫隨到,送到嘴邊,又是剛出鍋的熱。我不是個愛吃肥肉的人,但是在東坡肘子和紅燒肉的狂轟亂炸下,我被這種肥瘦相間的軟懦感徹底折服,當我一看到肘子,還要加上蒜泥,我的心已經融化。

大法是江蘇人,糖醋小排是她人生最愛,但這道北方的糖醋排骨,讓她吃得稱大一圈世界觀。悅賓一塊排骨可以說是秦淮河小排的兩三倍,勾芡很重,湯汁很黏,不太甜,反而有點鹹,肉啃起來很厚實勁道,秦淮女士大法很滿意,她說以前吃飯別人可能當她是條狗,現在吃排骨她覺得自己像頭狼。

茄子燒得面目全非,不放在嘴裡真不知道這是茄子,醬油味很濃,帶了一絲甜,我一個四川娃兒的辣舌頭早已被北方伙食馴化,這種粘稠醬汁調味的茄子正好入我胃口。

旁邊拼桌的婦女吃的就不太如意了,10來歲的女兒壓低了帽子,一直悶頭看手機,戳了幾下盤中的肘子就不再提筷。她老爸倒是挺健談,一邊啃著排骨,一邊和我們聊北方菜與南方菜的不同,他們來自湖南,假期來北京旅遊,悅賓是榜上有名的美食聖地,味道有點失望,不過也就當嚐個鮮。大叔給女兒夾了塊排骨,姑娘又把排骨夾回原位,盯著手機,吸著北冰洋,她爸說的哄話一句沒聽見,大叔一笑,又繼續和我們嘮嗑。

悅賓飯館:京城第一家個體餐館

突然想起十年前,老爸也帶我來北京旅遊,也是吃悅賓的燒菜,只是那時候,不知道這是京城打卡餐館,也不知道這是傳說中的北京菜,我也沒有一臺比實物更誘惑的手機。悅賓的燒菜,就像家裡那個經歷過新中國好幾個時代的老人做的味道,量大,色深,醬汁味重,吃不到帝都的磅礴,也吃不出大城市的驚喜,但一口,就能吃出翻滾的年代洪流。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