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渝古今隨筆》系列之二 雄起之邦

《巴渝古今隨筆》系列之二 雄起之邦

外地人提到重慶,多半會立馬聯想到那個著名的重慶方言詞:雄起。其實這個詞兒不僅僅流行於重慶,在整個四川盆地流傳都甚為廣泛。而隨著1994年中國首個足球甲A聯賽在成都拉開帷幕,“雄起”之聲更是從此傳遍了大江南北、長城內外。

“雄起”的具體含義是什麼,爭論頗多。在規範的漢語標準語和八大方言體系中,這一類型的詞倒也見得著,諸如雄視、雄踞、雄霸、雄圖、雄起云云,但它們作為動詞使用時都是及物動詞,唯獨重慶的這個“雄起”是個不及物動詞,咀其義,呼其聲,那味道與氣勢都完全不同。用大白話說,重慶方言“雄起”的本義就是“勃起”,是個十足的“騷言子”,是後來才引伸出了挺住、拼搏、抗爭、加油等意思的。這倒和古語詞“雄飛、雌伏”對應之義相近,正所謂“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也!

有人說,位於重慶民族路、民權路和鄒容路交匯處的解放碑高高聳立,就有如一枚陽根雄起。這話有幾分道理。“解放碑”本名曰“抗戰勝利紀功碑”,體現著中國人不屈抗爭的意志,而其更早的原生名稱叫作“精神堡壘”,則更是充滿了重慶鄉土氣味兒的“雄”。抗日戰爭期間,從1938年2月18日直至1943年8月23日,日本對中國陪都重慶進行了長達5年半的戰略轟炸,據不完全統計,5年間共出動了9000多架次飛機,轟炸了218次,投彈11500枚以上。重慶大轟炸中的死者達10000人以上,超過17600幢房屋被毀,市區大部份繁華地區被破壞。而這個精神保壘,就修建在日機轟炸遺下的彈坑、廢墟之中,且是修了炸,炸了又修。更可貴的,這是全中國唯一的一座紀念中華民族抗日戰爭勝利的紀念碑。它的巍巍屹立象徵了一種精神,那不就是“雄起”的精神嗎?

為“雄起”這個詞的歸屬權,川渝兩地還起過一番爭執。可以肯定地說,“雄起”是重慶人發明的。兩千年前常璩在《華陽國志》裡就說了:巴族“其民質直好義,土風敦厚……而其失在於重遲魯鈍,俗素樸,無造次辨麗之氣”;而蜀人則“君子精敏,小人鬼黠”。啥意思呢? 簡單說就是巴人耿直好鬥,蜀人工於心計。川西是“蜀文化”母土,文化色彩帶柔,男人說話的口音都有些哆:“端端走,抵攏倒拐。”連成都人自己都說,喊起口號來都“母兮兮”的。而從“巴文化”裡走出來的重慶就大不同了,女人身上也隱射著巴人先祖的雄毅氣質。重慶女人雖說大多容顏嬌好,可舉手投足間卻總帶三分男風,在重慶女人身上,“溫柔”這玩意兒實屬稀罕之物。故此,只有當你用濁重的重慶腔調呼喊“雄起”並配以剛健的肢體動作之時,那才顯得出“雄起”的原汁原味來,那才叫個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巴文化是典型的雄性文化。

我們就從巴人的“巴”字說開去。與巴人起源說一樣,“巴”的含義與來源史學界也歷來說法不一。

一曰“水流形狀說”。顧頡剛先生就認為,“巴”字源於巴人“老家”閬中的兩條河。《尚書·禹貢》曰:“梁州之城,古之巴國也。閬白二水東南流,曲折如巴字,故謂之巴。”

二曰“地形說”。認為“巴”的本意就是“壩”。《廣韻》雲:“蜀人謂平川為壩。”

三曰“石說”。依據在於,重慶、鄂西的方言都稱石為巴,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就曾載:“石耶(在今重慶秀山境內)人呼石板為巴貫。”並且,廩君蠻的首領廩君亦有生於石穴的傳說。

四曰“植物名稱說”。謂巴楚之地多生芭茅草,故國家以草得名。唐代司馬貞作《索隱》解釋道:“苴音巴……或巴人、巴郡,本因芭苴得名,所以其字遂以苴為巴也。”

五曰“蠶說”。有人指出,在巴蜀文物符號表示以及漢字小篆中,“巴”字都為蠶形。

六曰“蟲蛇說”。《山海經·大荒北經》載曰:“西南有巴國,有黑蛇,青首,食象。”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談到巴字時也說:“巴,蟲也,或曰食象蛇。”“巴蛇吞象”的成語即產生於此。

七曰“白虎說”。認為“巴”就是“虎”,說“巴”就是巴人稱呼老虎的一種發音。而巴人既自認為是虎之族,“虎”又等同於“巴”,於是中原人及與巴鄰近的族群也便稱他們為“巴人”了。

這種說法源於渝鄂交界處的廩君蠻一族,其主要依據是廩君蠻對於白虎的圖騰崇拜。據《世本》等古籍記載:巴郡南郡蠻的首領“廩君死,魂魄世為白虎。巴氏以虎飲人血,遂以人祠焉”。所以,巴郡南郡蠻又有另外一個名字,叫作白虎夷。據說在鄂西一帶的土家族居住地,至今還流傳著許多關於廩君化白虎的傳說,以及遺留著許多以白虎命名的地名。若依據這種觀點,巴人的雄性元素就更加顯明瞭。

上面這些說法差異甚大,但細細品味,多數傳說都透出一種粗獷與野性。 “白虎說”是其中一種尤具代表性的觀點。

當然,也有人質疑這種白虎說,認為“白虎”並非所有巴人的圖騰。或以《華陽國志·巴志》為據:夷水(湖北長江支流清江)廩君之巴,其族為巫蜒,以白虎為圖騰;閬中渝水(嘉陵江)之巴,則源於古氐族,以蛇為圖騰,並且“專以射白虎為事”。或舉《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所載:“時有巴郡閬中夷人,能作白竹之弩,乃登樓射殺白虎。昭王嘉之,而以其夷人,不欲加封,乃刻石盟要。”既然夷水的巴郡南郡蠻“以白虎為圖騰”,而渝水的板楯蠻卻“以蛇為圖騰”,而且還“專以射白虎為事”,足見兩種巴人不同族。

我認為,這種看法較為機械。如果承認巴郡南郡蠻與板楯蠻有一個融合的過程,那麼融合之前部族各有圖騰就不足為怪了。龍圖騰的黃帝族擊敗了鳳圖騰的炎帝族,二者不也共同傳下了炎黃子孫嗎?何況,射白虎之事發生在秦昭襄王時候,那已是秦人滅巴以後的事,與早期巴人部族各有所屬更是不相干了。

其時的真相可能是,巴郡常有一隻白虎率群虎為患,於是,佔領巴郡的秦人便重募國中善射虎者殺虎,順帶著巧妙利用巴人中崇蛇、崇虎的矛盾,有效地鎮壓了巴人的一次反秦叛亂。秦昭襄王曾說過這樣的話:“白虎為患,蓋廩君之魂也。”這非但不足以說明板楯蠻和巴郡南郡蠻不同屬於巴族,換個角度看,反倒是印證了早期巴人以白虎為圖騰的存在性。

上述哪種說法更加接近於“巴”的原意,自然可以繼續探討下去,但是巴人源遠流長的“尚武”之風卻顯而易見,不容置疑。古巴人的性情就如其生於斯長於斯的大山大江一樣,質樸、剛毅、勇武,百折不回,是故史上一向有“蜀出相,巴出將”的說法。

巴郡南郡蠻之尚武好勇見於許多古籍記載,其首領廩君便是憑藉勇武而嶄露頭角的。據《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載:“巴郡南郡蠻,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鄭氏,皆出於武落鍾離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於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長,俱事鬼神,乃共擲劍於石穴,約能中者,奉以為君。巴氏子務相乃獨中之,眾皆嘆。又令各乘土船,約能浮者:當以為君。余姓悉沉,唯務相獨浮,因共立之,是為廩君。”這則記載談到,巴郡南郡蠻原來有五個姓氏部族,都生活在湖北長陽的武落鍾離山中。後來,他們想推選一個共同的君長,就通過競技來作決定。巴氏中一個名叫“務相”的年輕人接連戰勝了其他四姓的競技者,於是就當選了五姓共擁的首領,稱作“廩君”,而這五姓部族共同體也改稱作了“廩君族”。

跟巴郡南郡蠻一樣,板楯蠻同樣民風剽悍。《華陽國志·巴志》載:“閬中有渝水,賨民多居水左右,天性勁勇。”《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巴西閬中有俞水,僚人(即賨人)居其上,皆剛勇好舞。”

巴人尚武,亦是形勢使然。巴族長期處於商、周、楚、秦等強大部族的包圍之中,必須得不斷征戰才能保衛家園。極為艱難困苦的生活條件也培育著他們的勇武精神。他們在荒莽的大巴山、秦嶺中斬蛇蟒、射虎豹、獵牧捕魚、取滷製鹽、墾荒種田、興修水利、發展農業,自強不息,方得以世代繁衍綿延。

遠古巴人連歌舞都充滿了殺氣。據史料記載,巴渝舞除祭祀歌舞和娛樂歌舞外,還有相當數量的戰鬥歌舞。表演示武的巴渝舞時,演員身披鎧甲,手持弩箭,邊歌邊舞,極為剽悍。巴渝舞魏時改為“昭武舞”,晉時改為“宣烈舞”,依然“銳氣剽於中葉,蹻容世於樂府”。(左思《魏都賦》)西晉傅玄根據巴渝舞重新填詞的《宣武舞歌》尤為生動。如《惟聖皇篇·矛俞第一》:“肆舞士,劍弩齊列,戈矛為之始。進退疾鷹鷂,龍戰而豹起。”又如《短兵篇·劍俞第二》:“劍為短兵,其勢險危。疾逾飛電,迴旋應規。武節齊聲,或合或離。電發星騖,若景若差。”《華陽國志·巴志》描述巴人助周武王伐紂的情景也堪稱繪聲繪色:“巴師勇銳,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前歌後舞也’。”你看,巴人的軍隊進攻敵人時竟然“前歌後舞”,蔑視、凌迫殷的軍人於陣前倒戈投降,其景其情可謂壯觀矣!

巴人之勇武、之大義凜然、之篤誠篤信,以戰國時期的巴蔓子將軍最具代表性。據《華陽國志》記載:“周之季世,巴國有亂。將軍蔓子請師於楚,許以三城。楚王救巴,巴國既寧,楚使請城。蔓子曰:‘籍楚之靈,克弭禍難,誠許楚王城,將吾頭往謝之,城不可得也!’乃自刎,以頭授楚使。”巴蔓子為救國救民向楚國借兵,許諾“克弭禍難”後以三座城池作為答謝;如今仗打贏了,既要信守承諾又要保護國家城池,兩者難全,便凜凜然以死向楚國謝罪。

巴蔓子自刎之舉感動了楚王,“楚王嘆曰:‘使吾得臣若蔓子,用城何為!’乃以上卿之禮葬其頭。”巴人更是舉國悲痛,在國都江州厚葬了巴蔓子將軍無頭的遺體。

今傳巴蔓子葬地共有四處:其一、湖北荊門山之陽,傳為楚王禮葬巴蔓子頭顱的地方;其二、湖北恩施城西北都亭山,有巴蔓子墓,也稱作“蠻王墓”;其三、重慶忠縣傳說為巴蔓子出生地,其城西北一里有“蔓子冢”,城東有“巴王廟”;其四、重慶渝中區七星崗也有一座巴蔓子墓。

關於重慶渝中區這座巴蔓子墓,明代曹學佺所撰之《蜀中名勝記》中就有記載:“郡學後蓮花壩(今渝中區七星崗蓮花池街),有石麟石虎,相傳為古時巴君冢。”清代《巴縣誌》和民國《巴縣誌》也均記載,蓮花池之墓為巴蔓子將軍墓地。另有史籍記載,清代雍正、乾隆、道光年間,巴郡官民曾多次“修立墓表”、“砌以石”、“行春秋至祭”,明確祭祀巴蔓子將軍。民國十一年(1922年),巴蔓子墓作了一次較大的修葺完善,並豎立了“東周巴將軍蔓子墓”的碑石,這次修葺是由川軍第一軍軍長兼川東邊防督辦但懋辛主持操辦的。保留至今的就是民國初年那座巴蔓子墓,重慶民間俗稱其為“將軍墳”。

巴蔓子的故事多有傳說色彩。我疑心,“巴蔓子”就是一個泛指的姓名,因為“巴”這個姓特別是“蔓子”這個名,似乎不大符合巴渝地區的實際。或是其時巴國周邊的部族、國家先以“巴蠻子”將軍相稱,而後代巴人覺得“蠻”字不雅,於是諧其音改稱了“巴蔓子”將軍,也未可知。

縱觀巴人先祖,無論是擲劍定乾坤的廩君、助武王伐紂的勇銳巴師,還是不惜割頭以保疆土的巴蔓子將軍,都透射出一種勇武豪俠氣概。古往今來,這種尚武之風代代傳承,已經沉澱、內化為一種巴人秉性、巴人習俗、巴人精神:耿直,熱情,仗義,勇於抗爭;當然,也有魯莽、粗鄙。我們姑且不說南宋末年擊斃蒙哥大汗的釣魚城守軍、頂著日機大轟炸建造精神堡壘的陪都軍民、文革中釀就全國第一次大規模武鬥的重慶莽漢,就看看今日猶存的一些鄉風俚俗,也令你大開眼界:萬千球迷齊聲高呼“雄起”的壯觀場面,三伏天汗流浹背燙火鍋的怪異嗜好,乃至美女男風的獨特世象——重慶人血液中流淌的巴人基因,他們身上下意識體現的乃祖雄風,無不依稀可察。

(此文由重慶故人舊事首發)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