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師》編劇徐皓峰:刀背藏身,仁者無敵

《一代宗師》編劇徐皓峰:刀背藏身,仁者無敵

中國為什麼會有複雜的行會和祠堂?

因為這個社會不推崇暴力,不推崇佔別人的便宜。

《一代宗師》編劇徐皓峰:刀背藏身,仁者無敵

如果可以直接拍電影,那我根本就不會去寫小說。1997 年我從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拿著自己寫的電影劇本,被拒絕過很多次,自己覺得寫得很生動,反映了某種生活,但是別人直接說:「沒有人會感興趣,沒必要拍這個。」

我拍了兩年紀錄片,突然發現我們這一代人是如此的無趣,整個時代過於浮躁、缺乏高貴。上一代人裡面,一個賣豆漿的老太太,或者一個賣冰棍的老頭,身上都有這種高貴。你看他們對生命的理解、自己的子孫情都是非常穩固的。我們這一代人能開車,能夠接觸到很多國外的資訊,但是我們為什麼不高貴?我要探索這個問題。所以我決定辭職,中斷社會實踐的過程,回家去,向上一代人找。

一個頻頻受挫的年輕人,心裡浮現出了一個魔幻現實主義的計劃。我還是想堅持自己的導演理想,但是當時我完全沒有社會自由,也沒有寫出能拍電影的劇本來,所以我這麼打算:我先把自己寫成一個有知名度的小說家,然後我拿一個小說作品去電影廠爭取拍電影的機會。所以那幾年我不在社會上掙錢,其實一直在練小說。但是我沒有想到,寫小說是非常難的一件事。

我回到家一年多,有一天突然很想我的二姥爺。因為在我的初中、高中時代,我倆基本是密不可分的狀態。受時代影響,我有好多同學練武術,初中的班長是梁派八卦掌傳人,其師公是在 80 年代京城的八卦掌會長李子鳴,班長在初中就開始代表八卦掌在北京電視臺表演,有一次他在班裡的節慶活動上打了一套八卦掌,瀟灑極了,我就想起家裡的二姥爺李仲軒就會武術,於是就要跟他學。

二姥爺李仲軒武林名號「二先生」,年輕時拜入唐維祿、尚雲祥、薛顛三位形意拳大師門下,他這一系就是《一代宗師》裡的宮家。但二姥爺立下過終生不收徒的誓言,所以我不能拜他為師,天天跟著他晨練,一個動作練兩千次很正常的,學了半年,只教了一個姿勢,實在沒法用於表演,那時我對二姥爺很失望。

中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和二姥爺見過面。一是因為後來我學美術、上大學,二姥爺則從北京市區搬去了郊區。另外,家族大了,之間也有一些矛盾,比較麻煩。就在那一天,我很想他,就寫了一篇回憶他的文章。那時候我知道他活著,但他是什麼樣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態就全不知道了。我把文章拿給他的大兒子,他的大兒子念給他聽,老頭聽了很高興,他的大兒子還逗他「您猜猜這是誰寫的」,「這還能有誰,不就是那誰寫的。」就這樣,我後來就去看二姥爺,等於說我無意中用一篇文章打破了家族之間的一些矛盾。

一見面,我和二姥爺都很高興,他和我中學時期印象中的那個二姥爺沒有任何區別,精神狀態保持得很好。而且,他看我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就很自然地跟我講一些以前小時候不會講的事情。我小時候一直覺得他背後應該有更深、更周密的、完整的大事件和大想法,這個時候就真的印證了我小時候的猜想。二姥爺說的那些過去的人和事讓我很激動,於是我覺得有必要記錄下來,就做了一些口述史的記錄和整理工作,完全是自發的。

《一代宗師》編劇徐皓峰:刀背藏身,仁者無敵

《一代宗師》編劇徐皓峰:刀背藏身,仁者無敵

那幾年,我每個禮拜都去二姥爺家,以及另一位道家老師(中國道家仙學學術繼承者胡海泉)家。那時候他們都年過八旬了,希望有人每天來跟他們聊聊,有來有往。但是,面對他們,我變成了一個不太敢說話的人,變得不太好玩了,還不如我小時候。他們說什麼話我都記下來,沒有錄音筆,全靠筆頭記錄,回家後自己再整理一遍。他們的語言非常生動,非常有文學價值,就這樣,我寫出了《逝去的武林》。

中國過去的高貴是,習武之人是不推崇暴政的。雖然武術是暴政性的,但是中國傳統的習武之人都不推崇暴政,他們希望跟你喝一杯茶,說出講理的話,把你折服,把事情辦了,而不是大家脫了衣服靠武力解決問題。所以中國為什麼會有複雜的行會和祠堂,因為這個社會不推崇暴力,不推崇佔別人的便宜,在解決問題的時候,你就必須有一個人情的體系,在不使用暴力的情況下解決事情。

中國傳統的為人處世方法是不撕破臉皮的。現在影視作品裡罵人很常見,但是在過去的中國人的社會里,罵人是一件特別嚴重的事,罵人僅次於把這個人殺了。所以在以前的社會里,最嚴重的一句話就是「我都想罵人了」,但是他不罵。

不能罵人,這是文人階層對井市階層最大的影響之一。在過去的社會,比如民國時候,市民輕易見不到也接觸不到北大的教授,但是你能看見街頭一個老太太的文雅,因為那時候中國的市民階層奉行的是文人的做派。

一個作家一定有自己積累素材的對象,我的對象是我爺爺和我姥爺那一代人。現在他們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我寫的還是他們那一代。

年輕的時候,我有幸成為了一個見證者,經過了一個老年人的世界,當這些老人都離去了,這個世界就不存在了。

身處各種各樣不同形態的社會的時候,人是要有一個標準的。有了這個標準之後,社會暫時的現象就不會動搖你,就不會改變人心。我追求了半天,發現自己其實是一個基本功不足的人。

我生於 70 年代,那個時候管孔子叫「孔老二」,這是從 60 年代遺留下來的。但是這在我姥爺的家庭裡絕對不允許,在那裡,你只能稱孔子為「聖人」,連「孔」這個字都不能說。當時我們不知道這位聖人有什麼價值,就像我上小學的時候也不知道司馬遷有什麼價值,覺得就是一個寫歷史小說的。後來我到三十多歲才意識到,司馬遷是一個完全超越「史學尊師」級別的人,他不僅僅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他是塑造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靈魂的人,對他的推崇基本上接近孔子,太晚了。

我們生活在巨大的慣性當中,意識不到傳統文化的重要。我和我父親這一代中國人,屬於革命後的一代人,我們的生活方式包括審美趣味都是類似蘇聯工人階級的。但我爺爺那一代中國人可以稱為傳統中國人。我是寄養在中國老式大家庭裡的孩子,從小就在觀察爺爺輩的人,他們和我的父母非常不一樣,我也看到一個傳統中國人家的生活方式是非常儀式化的。

《一代宗師》編劇徐皓峰:刀背藏身,仁者無敵

《一代宗師》編劇徐皓峰:刀背藏身,仁者無敵

人如果迷茫,氣質就不好。跟咱們隔了兩代以上的人普遍有氣質,他們的價值觀和對生命的感覺是 7 歲以前就形成的。從我們這一代開始,普遍失去家教,普遍跟傳統文化隔絕,其實每一個家庭都沒有家庭文化。所以我們在 7 歲之前未能形成對生命、對自己將要經歷的人生的概念,等於是一直混不吝地活著。再加上我這一代的成長期正好處在社會開始轉型的階段,所以我這一代是較為迷茫的一代。

我這代人困惑在哪兒呢,就是我為了生活得更好,我是否要成為一個欺負別人的人,這樣我才能得到利?但我們往上數兩代的人以欺負別人為恥,那種羞恥感就跟自己站在街上被人罵一樣的。以前的家教,第一個,我不當欺負別人的人。第二個,我一輩子不佔別人便宜。第三個,如果我有餘力,我量力而行隨手幫幫別人。這三條是人高貴的地方,今天的很多人就失去了這三條。

咱們中國人早在東漢時期就發明了「風骨」,就是超越世故、超越利益,講究一些精神價值,給每個人以尊嚴,把價值觀從暴力轉換成榮辱。

一個人可能可以通過暴力去搶別人的東西,但這樣就會淪為一個沒有臉面的人。

可以說,恰恰是與晚年的二姥爺相處的那幾年塑造了我今天的樣子。從精神層面來講,我找到了自己欣賞的價值觀,就是岳飛的哲學觀。岳飛是形意門的祖師,他要超越小集團的利益,給大組織去尋找未來,而且他一旦決定了之後就不計成敗去實施,是一種名將的價值觀。從現實層面講,那幾年我開始寫武俠小說,寫了《道士下山》,參與了《一代宗師》的編劇工作,開始有人投資我拍電影。

如果沒有那幾年,我拍電影的軌跡應該跟今天的軌跡完全不一樣。如果一開始就讓我拍電影,我肯定會從青春題材入手,因為當時我是年輕人,寫的劇本、最初的小說全都是青春題材。那樣的話,我的第一部電影可能就是我早期的小說《處男葛不壘》。

作為一個 22 歲就想拍青春片的導演,我好不容易以武打片的方式,拍了一部青春片,來彌補我的遺憾。《刀背藏身》裡的好多拍攝手法是我青年時候幽默感訓練的累積,導演系入學之後有一年半的舞臺訓練,我們那一屆著重培養幽默感。幽默其實不是攻擊他人,而是人對自身的處境做的一種反方向的定義。

用刀比武,不能勇敢,一勇敢就死。因為刀不是一個攻擊性武器,刀和劍和槍不一樣,它是防禦性武器,你必須等著別人來攻你,你才能有勝的機會。刀法講究的主要是角度和方位的變化,你站在哪兒決定了你是死還是活。所以刀法缺乏一般的體育運動那種血脈僨張的爆發力,更像下棋,像做一場策劃,你必須冷靜地找出巧妙的角度才可以贏。

《一代宗師》編劇徐皓峰:刀背藏身,仁者無敵

為什麼說「刀背藏身」,因為人在刀背後。你要記住,刀是一個方向,人是另外一個方向,這樣你才能保護住你自己,這是刀法的基本要訣。刀背的運用重於刀刃,這樣才會暴露自己的身體。好多人用刀反而把自己的身體暴露給了對手,一用刀就把自己給犧牲了,只有得了刀法正傳的人使刀才能夠保護自己。所以刀法也象徵著人不要失去自己,不懂刀法的人一拿刀跟別人拼,他就失去生命了。

武俠小說、武俠電影跟刀法的原理一樣,讓我找到了自己跟大眾的關係,以及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所以武俠小說和武俠電影就是我的角度和位置,是我選擇藏身的那一稜刀背。

《一代宗師》編劇徐皓峰:刀背藏身,仁者無敵

監製:新褲衩

攝影:haochen

化妝 髮型:shailen

服裝造型:傲寒

場地鳴謝:北京坊+保利國際影城

版式: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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