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沙皇退位前一週

二月革命爆發時沙皇尼古拉二世不在首都,他在前線統帥部隊準備對德發起下一輪的攻勢。俄歷2月22日,尼古拉到了靠近前線的莫基廖夫,駕臨設在這裡的俄軍總參謀部。這時首都的“麵包騷動”已經發生,但起初沒有人敢向沙皇報告彼得格勒的情況,皇上還是從皇后的信件中得知一些零星而模糊不清的信息。

金雁:沙皇退位前一周

沙皇一家

對此尼古拉沒有太往心裡去,因為他手裡握有700萬大軍,而且對外戰爭歷來是俄國各階層達成共識的法寶,只要他打贏了春季攻勢,必定會迎來全民“烏拉”的狂歡聲,軍隊只要不承認首都文人的所謂“革命”,所有一切都不過是一場空。他認為那些吵吵嚷嚷的反沙皇勢力在天平上無多大分量,掀不起什麼大浪,說心裡話他十分鄙視他們。皇后亞歷山德拉也有同感,她在給沙皇的信中說“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會平靜下來——只要杜馬能規矩一點”。

金雁:沙皇退位前一周

沙皇出巡

2月25日,沙皇給彼得格勒衛戍司令哈巴羅夫發去一份電報:“必須停止首都的騷亂,如果28日前他們還不復工,就把他們徵募入伍送到前線去”。陸軍部長別利亞耶夫立即給沙皇發去一紙定心丸:陛下在前線放心,“局勢不久就會安定下來”。

2月26日夜裡,杜馬主席羅江科給尼古拉發報:政府的信譽度降到了最低點,人們覺得這個凌駕於他們頭上的無能而撒謊的政府已經成為多餘的擺設,已完全喪失信任政府機構無法掌控局面,“根本無力重新恢復秩序,”應儘快成立對杜馬負責的新內閣。沙皇懶得理睬這種要求。他在日記中說,那位胖子羅江科給我寫了一大堆廢話,我連一個字都不會回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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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格勒,麵包騷動

然而,軍方得到的密報卻迥然不同:國家機構已經癱瘓,社會的不滿達到驚人的程度,整個部隊軍心浮動,沒有一支軍隊願意去平定動亂,已經找不到一支有戰鬥力的部隊保衛彼得格勒了。很多軍隊擅自向杜馬宣誓效忠,不要說一般的哥薩克和軍隊了,就連沙皇的私人衛隊都跑去塔夫利達宮(國家杜馬所在地,當時已突然變成“自發革命”的中心)了。

沙皇的衛隊一共有五個連,從亞歷山大一世在位時就存在了,已經為數位沙皇服務過。他們曾經是沙皇軍隊的寵兒。一水的帥氣哥薩克小夥,頭戴黑色毛皮高帽,身著哥薩克藍色或紅色束腰大衣,鋥亮的皮靴環繞在皇上身邊。庫班哥薩克和捷列克河哥薩克連跟隨沙皇在莫基廖夫大本營,一個連在皇村的皇宮,還有一個連在彼得格勒負責馬匹、錢櫃、儀仗等事宜。

3月1日,皇村的衛隊也轉到革命這一邊,他們到塔夫利達宮向剛成立的革命中心——國家杜馬臨時委員會(次日就是它授權成立了臨時政府)報到,用當時時髦的話說,他們已經“歸附人民了”。

後來俄國皇族私下裡把此刻沙皇衛隊的表現與法國大革命時路易十六的衛隊做比較:那時法王用的是瑞士僱傭兵做國王衛隊,這些僱傭兵表現出高度的職業道德,他們忠於僱主,在頑強抵抗後所有的人都被打死在杜伊勒裡宮的臺階上,而沒有人投降——今天遊客還可以在他們瑞士祖國琉森看到紀念他們的著名紀念碑“垂死之獅”。而我們的皇上衛隊用的可是以忠君著稱的沙皇子民,還是千挑萬選的“忠誠的哥薩克”呢,但革命一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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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皇與“忠誠的衛隊”

想到開戰之初舉國沸騰的“愛國”狂熱,那時沙皇是何等自信滿滿。而今一轉眼牆倒眾人推,誰都想盡快與沙皇進行切割。這人心啊……

1833號勸諫電

以總參謀長阿列克謝耶夫將軍為首的最高層將領覺得,沙皇在大本營對真實的情況不甚了了,皇威之下他身邊親信沒有一人敢向他講真話,使得皇上沒法意識到二月事態爆發的嚴重性。他們覺得,正值大戰期間,君主與臣民都應一切以大局為重。軍事高層不少人都要求皇上儘快決斷,承認既成事實,不要動搖前線,迅速和平解決事態發展,每拖延一分鐘都會招致不必要的犧牲,如果導致內戰,無論對國家還是皇族都將造成慘劇。

阿列克謝耶夫感覺自己有義務勸諫皇上。於是他未經向沙皇請示,就以個人名義給所有的戰線總司令發去要求沙皇退位的1833號電報,徵求他們的意見。軍事統帥們都在前線,留在彼得格勒辦公室裡衛戍後備和後勤將軍都沒有真正的兵權。

他給沙皇的勸諫電是這樣寫的:

“革命在俄羅斯將不可避免,這也就預示著我們將極丟臉地結束這場戰爭,後果是嚴重的。當後方進行革命的時候,特別是那些年輕軍官中大學生佔很大比例的情況下,無法要求軍隊安心作戰。在這樣的衝突中,他們能夠帶領自己的隊伍嗎?軍隊本身會不會先去響應動亂呢?

我有義務忠於皇上,忠實於誓言,這些義務要求我必須把一切都報告給您。現在採取措施使居民安定下來還為時不晚。如果以武力鎮壓動亂,勢必把俄羅斯和軍隊引向滅亡。應當趕緊力挺杜馬,支持他們掌控局勢,反對極端分子。為了挽救俄羅斯,挽救朝廷,恢復政府的信任,要任命俄羅斯信任的人做政府首腦,唯一的出路就在這裡——尋求和解,這是唯一理智的辦法。

最後,他還補充說,別人給您出的堅決鎮壓的主意,會把俄羅斯引向滅亡和羞辱,給朝廷帶來危險”。

話說這位總參謀長阿列克謝耶夫(1857-1918年)是老資格的沙場宿將,參加過俄土戰爭,還當過軍事學院的軍事史教授,既有理論也有實戰經驗,在俄軍尤其是參謀行當里門生故吏頗多,人脈很深。一戰時他先後擔任過西北戰線和西南戰線參謀長,1915年擔任總參謀長,(總司令就是沙皇尼古拉二世),他實際是整個德俄戰線的總指揮。長期的職業習慣使他心思縝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總能比一般的將領想的長遠。

而且根據俄《軍隊野戰管理條例》總參謀長在最高統帥患病的情況下可以以他的名義管理武裝力量,甚至在其死亡的情況下可以接替其職位。不管阿列克謝耶夫是否有形而下的考慮,但是軍內挺他的人皆認同一點,即便沙皇遜位,由總參謀長代行總司令的話,只要統帥部不亂,下面的軍團各司其責、各就其位,戰爭或許還有勝算,羅曼諾夫王朝並不會因此受損(沙皇遜位後3月中旬臨時政府任命鄧尼金為總參謀長,阿列克謝耶夫為最高司令)。

金雁:沙皇退位前一周

阿列克謝耶夫

1833號電稿立即得到軍方各路諸侯的響應:炮兵總監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將軍表示完全贊成阿列克謝耶夫對皇上的勸諫信。有三位前線司令和艦隊司令都公開擁護總參謀長的勸諫電。即便發電當日由於時間差還沒有收到多少回電,總參謀長的倡議就已經在軍隊最高層構成了多數,海軍參謀長涅佩寧將軍也表示,軍隊要向國家杜馬讓步。

北方戰線總指揮(西北戰線當時剛被劃分為西方與北方兩條戰線)魯茨基(

1854-1918年)將軍表態:皇上該做的事情就是做皇上,管理是政府的事情,打仗是軍隊的行當。君-主專-制從1905年10月17日宣言後就不存在了,君主制就是一個虛設,適時放棄更明智。魯斯基給沙皇的電報說:必須採取緊急措施安撫民眾,這比鎮壓重要。

高加索戰線的總司令是一位皇親國戚、沙皇的堂弟小尼古拉將軍,他同時發出兩封電報,給沙皇的電文是:“為了拯救俄羅斯和奪取戰爭的最後勝利,懇請皇上做出決斷”。給阿列克謝耶夫的電報是:1833號電收悉,我百分之百地支持您的意見。

西南方面軍司令布魯西洛夫(1853-1926年)給沙皇的電報是:要想拯救軍隊,只能承認既成事實,爭取和平解決。您如果不簽署退位詔書,就要承擔全部責任。調兵去鎮壓,由前線作戰部隊介入政治內訌,在我們國家歷史上是第一次,如果打起內戰來,俄國就會在德國的打擊下滅亡。讓我們去和外敵交戰可以,正規軍“不過盧比康河(意即不介入內訌)”是職業軍人的傳統。一兩天裡,這個勸退的名單還在不斷增加。

司令們逼宮的原因雖各不相同,但有幾點是共同的:這是一些以真正愛國者自詡的軍人,他們認為俄羅斯比沙皇更重要,如果能通過確立議-會制和有限君主制來對舊體制作一些改變是可以接受的。讓沙皇遜位是為了拯救軍隊,以便繼續進行對外戰爭。

而且幾乎所有的將領都不願派兵去鎮壓,戰爭期間為什麼要造成自己的人民流血呢?在已經有部隊紛紛倒戈的情況下,鎮壓就得下狠手。只用少量軍隊無濟於事,而要集結大部隊一來需要時間,二來一邊要與德國人作戰,又要跟自己的後方作戰,可能嗎?另外,自1905年《10月17日宣言》以後,君主制在人們意識中已經淡漠,遠離首都的將領都生怕跟不上運動的快速發展,自己被甩到歷史進程之外,在當時的氛圍下只要是舊制度的維護者一頂帽子就能壓死人。

於是他們得出的結論是:應當和平地制止革命。這些將領們在下面互通情報,並相約只有協調一致的行動,才能帶領軍隊熬過這場“俄羅斯病”,不讓它傳染給軍隊,當然這樣做的另一層考慮是,大家“齊步走”地做“促退派”的好處是法不責眾,避免秋後算賬。

各大戰區長官給總參謀長

1833號勸退電的回電陸續到達。除了2月27日才被沙皇任命為彼得格勒軍區特命全權司令、曾經鎮壓過1905年革命炮兵出身的侍從武官伊萬諾夫將軍(1851-1919)和在羅馬尼亞戰線的司令薩哈羅夫將軍反對,黑海艦隊司令高爾察克將軍沒有答覆外,可以說幾乎軍事上層眾口一詞,都要求沙皇做出政治上的讓步。而伊萬諾夫的部隊有些已經譁變,高爾察克雖然當時沒參與勸退,但也沒表態保皇,相反他很快就宣誓效忠臨時政府,他說,“我不是為這種或那種形式的政府服務,而是為被我視為高於一切的祖國服務”。“政治不能影響海軍的實力,政體可以變換,但是俄軍作為國防力量的堅不可摧實力不能動搖”。

就在將軍們在下面串聯的時候,矇在鼓裡的尼古拉2月28日乘專列離開莫基廖夫總參謀部,準備繞道斯摩稜斯克和博洛格埃前往皇村再轉首都。沙皇認為,只要他抵達首都振臂一呼,忠於皇上的部隊便能很快平定動亂,使一切走上軌道。由於前途車站受阻,3月1日,沙皇的專列到了北方前線司令部所在地——普斯科夫。

北方戰線司令魯茨基將軍代表眾將領對沙皇面諫。魯茨基是第一個與杜馬結盟的將領,當時他已別無選擇,如果不這樣,整個軍隊都會離他而去。幾乎所有將領們都拋棄了尼古拉。尼古拉準備做少許讓步,允許政府向杜馬負責。但是這樣做已經不夠了。3月2日凌晨,阿列克謝耶夫電話建議魯茨基叫醒沙皇,形勢已經發展到不能顧及禮儀的程度了。

3月2日凌晨3點,在普斯科夫的列車上,魯茨基和他的參謀長丹尼洛夫將軍以及供給部長薩維奇將軍團團把沙皇圍住,等著他簽署退位詔書。沙皇突然間成了孤家寡人,沒有了追隨者,沒有了忠臣,而他最後的支柱——軍隊將領們在逼宮。他只能表態:“如果為了俄國的利益我讓位是必要的話,那麼我準備這樣做”。尼古拉二世對著聖像畫了一個十字說,“先生們,我願意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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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逼退位

正如俄國曆史學家所評論的,沙皇一生中最關鍵的兩天,是在一群“軍中大佬的逼宮脅迫下度過的”。沙皇在日記裡寫道:周圍全是背叛、怯懦和欺騙。這些人原來可都是肱股之臣、心腹之人啊,如果連他們都靠不住了,還能依靠誰呢?如果每個人都背叛了我,我又能怎麼辦?正在打仗,總不能把整個司令部和作戰部隊的高級指揮官全部換掉吧?就算能夠召集起一支隊伍開往首都,誰來領導他們呢?再說,部隊的生存和鐵路都控制在臨時政府手裡,好像不讓步也不行了。另外,還有一個次要原因是沙皇的5個孩子全生病了,分別得了麻疹和肺炎,沙皇希望儘早回到皇村與他們會面。

他給大本營簽署了退位電文。給杜馬主席羅江科寫了幾句話:為了拯救親愛的俄羅斯,為了它的實際利益,我可以做出任何犧牲。為此我同意傳位給我的兒子,在我的弟弟米哈伊爾.亞歷山德羅維奇大公的攝政下輔佐他長大成人。他還在剛剛抵達的杜馬代表的要求下,增補了一句話:“我委託我的兄弟在處理國家大事時要與立法機構中的人民代表完全保持一致,並遵照他們他們確立的原則行事,並就此宣誓決不違背。”

金雁:沙皇退位前一周

沙皇親筆簽名的退位詔書

當天,阿列克謝耶夫給西方戰線發報:要阻止所有的部隊前往首都鎮壓,沒有出發的,要阻止登車,已在途中的,命其停靠在各大車站,等候補充電令。

3月3日,米哈伊爾大公發表詔書:根據我兄長的意志,我被指定為全俄羅斯皇帝。但我唯一的條件,是要經人民在立-憲會議上的代表投票表決,在俄國創立一種新的政府形式和新的根本法。也就是說他拒絕了僅憑皇上旨意就繼承王位的提議,不管是真心或者被迫,他已表示願意服從“人民選擇”。3月10日美國承認臨時

政府,協約國的英、法、意緊隨其後表示承認。

當時,俄媒體使用了這樣的詞語來形容:“當山體發生滑坡時,沒有人是能夠擋住泥石流的”,“啤酒在釀造時發酵而冒出容器,那是無法收回的”。

金雁:沙皇退位前一周

退位後的沙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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