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楚人、楚風——漫說楚文化的源起


楚地、楚人、楚風——漫說楚文化的源起

“楚”本地名,在周之南。

周人起於黃河流域,滅商而立國,實力強盛,因以“華夏”自稱,而用“戎、夷、蠻、狄”來稱呼鄰邊四方文化不同、經濟落後的部族。

於是周之南方而居於楚地的異族之人就成為了“蠻”,或“楚蠻”。

“華”者,“花”也,喻美麗;“夏”者,“大”也,寓富強;這自稱,滿滿地都是大國人的文化優越感。

那麼,“蠻”的稱呼自然就帶著周人對“非我族類”的輕蔑。

公元前十一世紀,周成王追獎文王武王時期滅商的功臣及其後人,封其麾下一個部族的首領熊繹於“楚蠻之地”,爵位則是最末一級的“子男”。

如果孟子之言可信,那麼熊繹在楚的封地面積就是五十平方里左右,一小塊而已。

不過,等級雖低,疆域雖小,卻畢竟是天子所封之國。

此後,中國的文獻記載中就有了“楚國”、“楚子”與“楚人”的稱名。

楚地、楚人、楚風——漫說楚文化的源起

↑位於湖北保康縣的熊繹雕像

於是,楚之國君熊繹帶領部族離開了原來的居地,南下發展。

他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沿著丹水,走向漢水,沿著漢水,走向長江。

在艱難的開發過程中,如何處理與蠻地的原住民的關係,是楚君及其族人所面對的重大問題。

從歷史記載來看,楚君既攻城掠地以擴張勢力,又保留了對原住民的人格與風俗的尊重,因而楚國的南下發展,進行得十分順利。

《史記·楚世家》說,到熊繹的第五代孫熊渠之時,楚國的疆域擴張已由漢水進入長江流域,而“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很受江漢流域原住民的擁戴。

《華陽國志》中有這樣一個故事:長江邊的巴國受到南下楚國的威脅,或戰或和,勝少敗多,只得逐步沿長江向西遷移,定都於今天的重慶一帶。

後來,國中發生了叛亂,將軍巴蔓子向鄰居楚君借兵平叛,許以三城為謝,而以自己的頭作擔保。

楚君同意了。巴蔓子用借來的楚兵平息了國亂,卻沒有將三座城池割讓給楚國。於是楚君派出使者去索債。

巴蔓子說:“奉命守國,地不可割;借兵平亂,當守誠信。既然是以頭為擔保,那麼,我以我頭,充我之城,奉謝楚王。”自刎而死。

楚使沒有完成索要土地的使命,忐忑地帶著巴蔓子的頭回來複命。

不料楚君不以土地為計較,沒有興兵討債,反而對巴蔓子的為人肅然起敬,下令以隆重的禮儀安葬巴蔓子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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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巴將軍公園內的巴蔓子雕像

楚君的舉止又令巴人大為感動,他們以同樣的禮儀安葬了蔓子將軍的無頭身體。

巴是一直生活在長江流域的古族,民風剛直好義,民情樸實敦厚。

楚君顯然是在長期的交往中對於巴俗民風有認同,有尊重,故而惺惺相惜,悲憫交集,遂以崇高的葬儀來表示敬重巴蔓子的選擇。

以尊重換尊重,從而相互燻化感染,這就是南下的楚國與蠻地原有部族在文化上的相處方式。

於是,南下的楚國既為蠻地的原住民帶來了北方華夏的典籍文化,而原住民的風土人情也影響到了南下楚人的文化性格,相處既久,“楚”與“蠻”也就相融不分,渾然一體,熊繹的後人也成了南方的楚蠻。

這一點,南下的楚人不以為是下落與沉淪,反作為自恃的資本。如熊渠就公然宣告:“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諡。”

周成王封熊繹於楚蠻之地,其實是周向南方的發展。

而原本是受周天子封賜以統領南蠻的楚君,現在卻自號為“蠻夷”,主動脫離華夏文化系統而投身於南蠻文化之中,並以此與中原的華夏文化分境劃界,力相抗衡,這是當年封賞功臣的周成王始料未及的事情。

楚人與蠻地的原有部族既戰且和,相融相化,楚國地盤大大擴展,楚人的隊伍更加壯大。

原在江漢以及江淮之間的許多小國,諸如庸、濮、隨、鄧、舒、黃、江、蓼等等,都在楚國的擴展中被滅,原來的庸人、濮人等各國的民眾,都漸化而成為了“楚人”。

甚至東南臨海的吳、越,曾經的春秋大國,最終也被楚國吞併,其屬民也漸化成為了“楚人”。

熊繹南下時的蕞爾小國,在數百年的時間裡,發展成為南方的強國。

所以熊渠不滿“子男”的封號,要自稱“楚王”。

後來的武王熊通不僅自稱“蠻夷”,自號“楚王”,後來的楚莊王熊侶還率大軍北上中原,耀武洛陽,問鼎周王,要與華夏諸侯一較高下。

於是,“楚國” 與“楚人”,名號大振,聲威中原。

進入戰國時期,原來由周王統領著上百個大大小小國家的天下形勢,已經是天子衰弱不堪而由七個大國分宰天下,各自稱王。

而他們,既有擴張領土而統一天下的野心,也不無被侵蝕強佔而滅國的憂慮。


當時人都認同統一天下的歷史大勢,但是由誰來統一,則看法不一。

在周遊列國遊說諸侯的各家學派中,縱橫之士認為,七國各有優勢,單獨一國不足以完成統一大業,取勝的關鍵在聯合的策略。

他們提出:“橫成則秦帝,縱合則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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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形勢圖

此時的楚國,西起巴蜀,北逼黃淮,東南至於海,幾乎擁有今天中國的半壁江山,是七國之中疆域最大的國家,是公認最有實力與西方的秦國抗衡的國家。

楚懷王(在位時間BC328—BC299)也確實成為了六國的合縱長,曾經信心飽滿地統領著齊、燕、魏、趙、韓等國軍隊,叩關攻秦,氣勢凌厲。

結果卻如賈誼所言:“秦人開關而延敵,九國之師遁逃而不敢進。”(《過秦論》)公元前223年,秦滅楚。

兩年之後,秦王贏政統一天下,尊號始皇帝。800餘年的楚國曆史劃上了句號。

楚國被滅以後,“楚國”的名號沒有了,執政的王族,或死亡,或流落,威權蕩然無存。

陳勝吳廣起義之時,忌憚名義不順,不足懾眾,曾自號“大楚”與“張楚”,又曾立楚王族後人景駒為楚王,希望藉助“楚國”的舊旗來彰顯新生政權的合法性。

項梁起兵後,曾在民間遍尋楚王后人,終於找到懷王的孫子奉為楚懷王以收納民心。

此人名心,當時正替人牧羊以維持生計。項梁死後,項羽繼續叔父的事業,聯合諸侯,最終滅秦,自封西楚霸王,繼續標舉“楚王”的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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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西楚霸王項羽(右)

然而,楚國已亡,舊魂難召,在滅秦的鬥爭中,那些試圖以“楚王”作為政治力量而加以利用的人,全都失敗了,倒是被封為漢王而偏於一隅的劉邦最終統一天下,做了皇帝。

天下沒有永遠的執政者。

楚國不存,楚王不再,但是,楚國的土地上還生活著原來的楚人。他們先是稱“秦人”,後來稱“漢人”。

雖然不再使用“楚人”這一名號,但是,800餘年楚國曆史的血脈依然在他們的身體裡流淌, 800餘年楚國曆史所形成的生活方式依然融會於他們的日常起居,800餘年楚國曆史的土俗遺聲依然在他們的內心迴響——楚風楚韻為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烙上了鮮明的文化烙印。

我們不妨以抗秦起義中的三位領袖人物為例來作說明。

項羽是楚國貴族、將軍項燕之後,生於公元前232年。

劉邦是楚之沛縣人,生於公元前247年。

他們都出生於楚國被滅之前,本是楚人。


陳勝,陽城人。同伴在他稱王之後去看他而有“夥頤”之嘆,漢代學者說這是“楚語”——可知陽城在戰國後期屬於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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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永城市的陳勝雕像


陳勝的生年不詳,死於公元前208年,以享年四十而計,他也生於楚國被滅之前。

秦末義軍蜂起,人物風流,而這三位楚人的歷史地位最高:陳勝是抗秦起義的首倡者,項羽是抗秦起義的勝利者,劉邦則是興漢替秦的開國者。


他們都生於楚國未亡之前,有過楚國生活的早年記憶,雖然三人的社會地位不同——項羽是貴族後裔,劉邦曾做過泗水亭長,而陳勝是貧寒的僱工;

雖然三人的個性自有特點——陳勝苛刻,項羽強悍,劉邦狡黠;

但是,早期同為楚人的社會記憶深刻地影響了他們的性格與處事方式。

陳勝做傭工時,因為表達不被同伴理解的志向而有“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嘆惋。

項羽與劉邦在觀看秦始皇出行時同生感慨,項羽說:“彼可取而代也!”劉邦說:“大丈夫當如此也!”

三人的語言表達不同,但骨子裡那種敢於爭勝而不甘居下的豪氣卻是一樣的。

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

三位楚人的最後結局大不相同,陳勝死於麾下的叛徒之手,項羽敗於劉邦而自刎烏江,劉邦則坐上了漢朝龍椅。

漢高祖劉邦在佔據項羽的領地後,“以魯公禮葬項王谷城,為發哀,泣之而去”;又為陳勝“置守冢三十家碭,至今血食”(《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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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劉邦

劉邦向失敗的對手致敬,就像當年的楚君之對待巴蔓子,表現了惺惺相惜、悲憫交集的英雄情懷,激盪著楚人特有的豪氣。

劉邦建立的漢朝,政治制度大都承繼秦朝,但是大漢的精神氣象卻透出濃濃的楚風遺韻。

如劉邦的《大風歌》,劉徹的《秋風辭》,劉細君的《烏孫歌》,都是原汁原味的楚歌,形式與屈原的楚辭相近。

故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就認為,漢代藝術實由楚文化而生。

面對長江,李白曾經感慨:“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

時光悠悠,“楚國”與“楚王”早已是歷史翻過去的頁面,不再存在,但是土地在,人民在。

生活在這方土地上的人民雖然不再使用“楚地”與“楚人”的稱號,卻世世代代傳講著過去的故事,楚文化的風韻就在人們的回憶與講述中不斷傳續,不斷豐富。

人們常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其實,人既為水土所養而傳習著這方水土的風氣,生活在這方水土上的人也養護著這方水土的特性。

楚國既亡,王室既滅,而800餘年楚國的歷史印跡已深深融入生活在這方土地上的人們的感情,不能忘記,楚文化由此而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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