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啟蒙運動重讀

重讀《文化啟蒙運動》,探究其參與人員,發現法國的“精英啟蒙運動”在發展至盛期時,吸引了一個由知識分子組成的精英階層的參與。他們大多數經濟狀況良好,為同一階層的成員們寫作。孟德斯鳩有男爵爵位,孔多塞則是侯爵。身為律師之子的伏爾泰依靠寫作成為鉅富,在自己擁有的費內城堡過著時尚生活。愛爾維修通過包稅生意發家致富,生在議員之家的吉本則追隨父親的腳步進入議會,而邊沁的生活依靠的是繼承的祖產。儘管哲人們都讚揚勞動技能,但幾乎沒有人是真正從平民階層白手起家的——例外的是狄德羅,還有費城的印刷商本傑明·富蘭克林,後者遵循自己所出版的《窮理查年鑑》中的建議(“早睡早起能讓人健康、富有、明智”)。霍爾巴赫男爵是啟蒙哲人中最為激進的自由思想家,但他本人也是出生在德國的貴族,並在巴黎擁有一家富麗堂皇的畫廊。

只有到了18世紀後期,啟蒙運動的知識分子與法國大眾文化之間才開始產生富有成效的互動,乃至最終雙方關係趨於緊張。如達恩頓所論,18世紀80年代出現了一種新型的啟蒙運動,即一種滿腔怒火的大眾新聞業。窮困落魄的作者們不僅以粗魯的、蠱惑人心的詞語猛烈抨擊那些經典目標如教士、包稅商和廷臣,而且還發自本能地痛恨享有特權的整個上流社會。這一格拉勃街式的新型新聞業在法國率先採用了黃色新聞的報道手法,不僅揭露了黑幕以及性醜聞,在此過程中還傳播了簡化的啟蒙運動口號。在這個啟蒙哲人們已基本上被吸收進上流社會的時期,新一代作家,如塞巴斯蒂安·梅西耶和雷蒂夫·德·拉·布勒東將啟蒙運動的政治策略引向對政府心懷不滿者與窮人,釋放出了更多不和諧的信息,顯示他們不以極端世故的伏爾泰為守護神,而是意味深長地選擇了反對上流社會的民粹主義批評家盧梭。

彼得·蓋伊將啟蒙哲人描述為一個“富裕、體面的革命者階級”。這一明顯帶有爭議性的描述卻在相當程度上與事實出入不大。無論思想多麼激進,“精英啟蒙運動”的領導者們或是出身上流有產階層,或是向上升入這一階層,都自認為是上流社會的一員。在英格蘭,最為著名的啟蒙運動團體是由知識分子、醫生、企業主和發明家組成的伯明翰月光社,其成員就包括工廠主喬賽亞·韋奇伍德和馬修·博爾頓、發明家詹姆斯·瓦特、科學家伊拉斯謨·達爾文和約瑟夫·普里斯特利等人。他們讚揚進步,譴責奴隸制度,併為法國大革命的爆發而歡呼。然而,沒有人為“人民”的事業而奮鬥,而在1790年燒燬普里斯特利的房子並迫使他流亡到美國的不是別人,正是一群由忠於王室的下層國教信徒組成的暴民。

我一直在使用“啟蒙運動中的男人”這一說法。那運動中的女人呢?我們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些在運動中發揮了一定作用的女性:伏爾泰精通牛頓力學的紅顏知己夏特萊侯爵夫人以及狄德羅的情人索菲·沃蘭都聰慧過人,家教良好,辯才無礙。以沙裡埃夫人之名聞名於世並在瑞士定居的貝勒·德·澤伊倫就是一位才情卓越、思想進步的文藝女性。曾與她短暫交往過的詹姆斯·鮑斯威爾則因為她反對性方面的雙重標準,認為她是一個“瘋狂的浪女”。伊麗莎白·蒙塔古和沙蓬夫人這樣的“才女”在倫敦受到眾人膜拜,而吉本也發現巴黎名媛們組織的沙龍讓啟蒙哲人大感震驚並且才智煥發。德娜·古德曼認為這樣的沙龍正是啟蒙思想相互交流的關鍵場所。出版文化的迅速發展也給予了女性無論是作為讀者還是作為作家以新的機會。

然而,蓋伊所謂的哲人“家族”只對男性開放。可以說啟蒙時代沒有一位女性是有創見的第一流哲學家、科學家或知識分子,直到大革命時期的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以及稍晚的斯塔爾夫人的出現才改變了這一局面。教會允許女性可以成為聖徒和神秘主義者,而且許多王室和貴族家庭的女性在舊制度時期也行使著巨大的權力,奧地利的瑪麗亞·特蕾莎女皇和俄羅斯的葉卡捷琳娜大帝就是最為典型的代表。但是,只有到了19世紀我們才能說有真正的“婦女的運動”,即由婦女領導的、追求性別平等的運動。

(男性的)啟蒙運動熱情而又寬容地支持這一觀點,即女性應該被視為理性的造物,洛克等人就認為女孩應該享受與男孩一樣的教育(其理論出於那種認為心靈最開始是一張白紙,並無性別區分的觀念)。但除此之外,哲人們並未全然投身於追求男女平等的全面的婦女解放運動。儘管婦女們對於自身遭受的偏見和不公正現象抱怨不已,但卻幾乎無人思考過選舉權和政治參與的問題,也未提出過取消職業性別歧視的要求。當然,思想進步的女性思想家,如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特別稱讚過婦女在撫養和教育子女方面的貢獻,她認為正是這一理由讓婦女值得享受最好的教育與最高的社會尊重。

一些哲人如盧梭主張按照性別進行明確的勞動分工。公共生活由男性負責,而女性(這個日內瓦人認為她們是情感動物)則應該追求個人美德、謙遜、操持家務以及撫育子女等受人尊重但不拋頭露面的生活方式。這些觀點,以及對“嬌柔化”和“枕邊政治”的憂慮,在法國大革命時期革命者的言論中廣泛出現。他們對女性參與公共事務最為恐懼,並強烈堅持19世紀倡導的“公私領域分開”的觀念。啟蒙運動尊重理性,同時卻又推動對一種理想化母親形象的崇拜,它給女性留下了一個模稜兩可的遺產。

啟蒙運動決定性地開啟了歐洲思想世俗化的進程,它宣揚理性與批判性思維,思想、宗教和言論自由,科學的價值,以及對進步的追求,至今影響深遠。然而,這並非一場簡單的、思想統一的運動。歷經整個18世紀,運動的側重點不斷髮生變化;伏爾泰、狄德羅、休謨和盧梭等啟蒙哲人的思想,共識與分歧並存;各國啟蒙運動的政治和宗教宣言也不盡相同……

讀後,感覺作者理清了啟蒙運動中這些複雜難明之處,提供一種新的綜合視野來審視這場運動的多個層面。只有清除掉根深蒂固的神話和偏見,我們才能重新評估啟蒙運動的性質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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