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美蘇兩國為何相互對抗又相互依存?

上一講裡,我談到了二戰之後,歐洲如何努力打造自己的帝國。這一講裡,我們再來看看兩大陣營的盟主,美國和蘇聯。

平時我們一說到冷戰,說到美蘇兩大陣營的對抗,往往把它理解為彼此勢不兩立的關係,但是你仔細分析一下,就會發現這樣的理解過於簡單化了。這兩大帝國在深層的生存邏輯上,有著一種既相互對抗又相互成全的關係。

聽過前面的課程你應該也知道,在二戰前,美國長期實行的是孤立主義的政策,儘量避免插手國際事務。但是為什麼二戰後美國就成為了自由主義的主導者,而且還和蘇聯展開激烈的對抗呢?

美國的精神結構

其實我們在前面也提到過,二戰後,美國在政治理念上有一個很明顯的轉變,就是從孤立主義向普世主義的轉向。也就是從只管自己的事變成要管別人的事,甚至是全世界的事。而美國的這種理念轉變,實際上可以說是蘇聯激發出來的。為什麼這麼說呢?

我們在大戰爭時代結束的時候,分析過美國特殊的精神結構,也就是它的清教精神。美國的主體居民是清教徒,他們有一個基本信念是,自己是上帝的選民。這種信念導致美國在國際上可能會呈現出兩種截然相反的面相,一種是孤立主義的面相,另一種是普世主義的面相。

這兩面都是清教精神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但不會同時表現出來。美國究竟呈現出哪一面,取決於它相對力量的強弱。

在美國的相對力量比較弱的時候,這個清教徒共同體會覺得,舊世界的人都已經墮落了,他們如此之骯髒,全世界就剩下我們這麼一點乾淨的人了。我們是上帝在人世間所留下的最後一些種子,承擔著人類的未來,因此要小心呵護我們這個共同體。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除了跟舊世界的經濟關係之外,美國會盡可能避免其他方面的聯繫,這就是一種孤立主義的取向。一直到20世紀中期以前,除了短暫的例外,比如一戰後期之外,美國基本上都是這樣一種態度。這也導致當時的美國在國際政治上很不重要。

但是,隨著美國的力量變得強大,美國又可能會覺得,我們這群清教徒共同體是如此之乾淨,我希望全世界跟我們一樣乾淨,這是上帝交付給我們的責任。於是它就會努力把自己所信奉的東西向外擴散和傳播,讓舊世界不再墮落,在這種情況下,它又會表現出一種普世主義的理念。

美國的普世主義如何被蘇聯激活

既然美國的清教精神本來就包含著這樣強勁的普世主義衝動,為什麼又說是蘇聯激活了它普世主義的一面呢?

看一下兩次大戰後的歷史就明白了。一戰後,在威爾遜總統的推動下,美國一度要從孤立主義走向普世主義了,但是傳統的精神慣性非常強大,這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樣的,美國國會堅決拒絕捲入舊世界的事情,威爾遜沒法說服國會,所以美國就又退回到孤立主義了。

二戰剛剛結束的時候,美國內部的主流聲音還是打算再退回孤立主義的,並且一度真的往回退了,但是卻很快又轉向普世主義,一直到今天。為什麼一戰後的美國能退回去,而二戰後就退不回去了呢?原因在於,它所要面對的外部世界不一樣了。

一戰後,主導世界秩序的是英法兩國,英國走的是現實主義路徑,法國走的是民族主義路徑,這倆路徑都沒有強烈的普世主義擴張的衝動。英國這樣的現實主義認為人類是沒法追求不切實際的理想的,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別人家的事情只要不影響自己,管不了太多。

法國這樣的民族主義更是隻管自己的事,不想管別人,不認為全世界都應該奉行同樣的一套價值理念。所以它們追求的擴張都是一種有限的擴張,不打算讓自己的理念覆蓋到全世界,只打算讓理念只跟從國家利益的邊界。

但二戰後就不一樣了,一方面,二戰之後,美國的力量更強了,清教徒的那種普世主義理念有了更強大的實力做基礎;另一方面,美國要面對的首要對手蘇聯,不是什麼現實主義或民族主義的國家,而是一個有著強烈的理想主義、普世主義的國家,渴望用自己的革命理念改造全世界。

這背後就不再是一種有限擴張的想法,而是無限擴張的衝動。邏輯上來說,蘇聯這種無限擴張的衝動是有可能深刻地改變包括美國在內的全世界的,而蘇聯的理念又跟美國人的信念正好相反,所以美國的普世主義的一面迅速就被蘇聯給激活出來了。美國的普世主義一旦被激活,美蘇兩國就進入到一種既相互對抗又相互成全的關係了。

美蘇兩國的相互對抗

具體怎麼表現呢?先來說美蘇兩國相互對抗的關係。

冷戰:美蘇兩國為何相互對抗又相互依存?

兩國普世主義理念的對抗,不僅表現在政治層面,比如想法拉攏盟友,以及打各種代理人戰爭之類的,這些你都很熟悉了;它們的對抗也表現在經貿秩序當中。兩國都試圖通過經貿秩序來進一步落實自己的政治理念。

我們所熟知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關貿總協定、世界銀行,就是由美國在二戰之後主導的幾大世界經濟組織,它們一直影響到當下。美國試圖用這些國際組織,來打造一種覆蓋全球的自由貿易秩序和自由經濟秩序。這種經貿秩序所匹配的政治制度,就是一種西方模式的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

蘇聯這邊也打造起了一個和美國針鋒相對的經濟空間,叫做經濟互助合作會,簡稱經互會。蘇聯把世界上絕大部分的共產主義國家,比如東歐的一些國家、美洲的古巴、亞洲的越南和蒙古,都納入到了經互會當中。

通過經互會,蘇聯成功地把計劃經濟這種模式擴展到了整個共產主義世界。蘇聯打造的這套基於計劃經濟的貿易秩序,跟美國基於自由市場經濟的貿易秩序,是一種相互隔絕的關係,幾乎是形成了兩套平行的世界。

之所以蘇聯要打造一個相對封閉的貿易空間,就在於,一旦蘇聯讓經互會成員國也參與到美國主導的自由貿易體系,那麼,這些國家就會跟蘇聯帝國圈以外的世界有大量的資源交換。

莫斯科是沒有辦法對這些資源交換進行計劃的,蘇東世界內部會出現某種計劃外的失衡狀態,計劃經濟模式也就會破產。因此,為了確保計劃經濟的有效性,蘇聯就需要確保經互會這種相對封閉且獨立的經濟空間。這也使得蘇聯跟美國之間的經濟聯繫非常之微弱,這是冷戰時期的一大特徵。

美蘇兩國的相互成全

美國和蘇聯對抗的一面比較好理解,我們再來看看兩套體系相互成全的一面。

美蘇兩大集團都把對方視作邪惡的存在,而且都堅信,自己這方的理念是真正正義的,最終將消滅對方的邪惡理念,覆蓋全世界。這兩種理念在實踐中要想能夠自圓其說,不至於墮落為虛偽,就得兌現自己在理念上的承諾,但是要兌現承諾,恰恰又是以對手的存在為前提的。

先說美國,它對普世人權秩序的承諾,意味著,在原則上來說,如果有哪個國家達不到這種標準,美國就要過去管一管。問題是,管一管是要付出成本的,除非美國和那個國家之間能夠形成正向的經濟循環,能夠通過貿易過程收回它付出的成本,否則就是個純燒錢的過程,美國也是燒不起的。

冷戰期間美國的帝國圈,大致覆蓋在西歐、拉美、東南亞等國家,都是能與美國形成正向經濟循環的區域,美國可以很輕鬆地在這些地方推廣自己的理念。

美國帝國圈以外的地方,包括中亞內陸、非洲大陸深處等等,就算沒有蘇聯的干預,也是美國不大容易形成深刻經濟關聯的地區;美國要想兌現自己的理念,原則上來說,中亞內陸這些地方的事情美國也應該管一管,但實際上它是管不起的,太燒錢了。

剛好,冷戰時期這些地方多半都處在蘇聯的帝國圈裡面,美國就可以不用管了,“不是我不管,是蘇聯這個邪惡的帝國在搗亂,我管不了。”美國在帝國圈之外既不用付出經濟成本,又不會承擔道德指責,甚至還能強化自己的正義形象。

但是等到冷戰結束,蘇聯解體了,美國的麻煩才來了。蘇聯勢力範圍退出了這些地方,當地的秩序應該由美國人管了,否則美國普世主義的理念邏輯就無法自圓其說了,但美國人實際上管不起,硬挺著來管,就會讓自己陷入財政無底洞。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美國硬著頭皮管阿富汗、伊拉克這些地方的事情,結果就是大量砸錢,卻沒啥實際收益,近幾年陸續撤軍,因為它真的管不起了。撤軍容易,但是後果很嚴重。當初美國插手這些地方,當地秩序亂成一團了,雖然就算美國不來插手,這些地方很有可能也會亂成一團,但畢竟美國插手又跑路了,於是美國的理念就此被指責為虛偽的,並引發更多的反美情緒。

再看蘇聯這邊。蘇聯要想讓自己帝國圈內各個國家的革命方向和自己保持一致,就必須對這些國家擁有實際的軍事控制能力,而軍事控制能力的前提是蘇聯的財政支撐能力。蘇聯的勢力範圍所及的東歐、中亞以及部分中東地區,恰好就是蘇聯軍事投放能力和財政支撐能力的平衡點所在。

蘇聯後來之所以在阿富汗載跟頭,除了阿富汗的地理結構極其複雜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阿富汗已經超出了蘇聯的軍事投放能力和財政支撐能力的均衡點。

因此,大陣營時期的世界格局,初看上去是兩大帝國都不會滿足的狀態,但實際上是兩大帝國各自達到現實可行的擴張極限之後的均衡結果。在這種情況下,美蘇對於對方的勢力範圍,不但不用承擔任何責任,還可以指責對方在這些地方構建的秩序是邪惡的。這也讓它們各自都能達成邏輯自洽,不至於被人指責虛偽。

於是,一個有趣的現象浮現出來了,對手的存在,反倒使美蘇兩大帝國無需揹負太多理念和現實之間的矛盾。

這一講裡我們看到了美蘇兩大帝國的複雜博弈邏輯,實際上它們的博弈給中國帶來了一個全新的機會。在大陣營時代的世界格局中,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卻在蘇聯大陸帝國的擴展極限之外;中國有著廣大的東南沿海區域,適合於參與到全球經貿秩序當中,卻超出了美國海洋帝國的擴展能力範圍。

中國的成長作為世界秩序的中介性力量,在這個時候就漸漸顯露出來。中國的成長改變了大陣營時代的演化邏輯,下一講我們就來說說,大陣營時代的中國角色。

下一講再見。——施展《國際政治學四十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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