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本是人與人之間程度最高的秘密之一，透露的是一個人的生活內容、癖好甚至價值觀。出行賬本目測生活範圍和眼界，如何調度和存儲金錢能看到對未來生活的理解。
我們好奇人們的賬本，把觀察範圍縮窄到同一家鄉、同所學校的兩名女生，把年齡劃在30歲這一關鍵坎上。由此看到同一成長環境出發的兩個人，身處各線城市，在生活方式和金錢觀上，有著怎樣的不同。
兩位閨蜜共同活在一個叫“**縣第一天團”的微信群裡。在這裡，她們無拘無束，交流夏天買的防曬霜、中秋吃的月餅，也聊各自小孩紙尿布的品牌，買房時，也不忘問一問彼此的見解。對於賬本，她們有各自不同的意見。
文 | 三三
運營 | 肖睿
即便是30歲標籤橫亙在前，蔡天樂和陸琳琳都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前者戴著黑色大框眼鏡，吊著一條馬尾。而陸琳琳擁有巴掌大的臉，湊近看不出一根細紋，T恤偏愛白色，在別人稱讚她時，很難不讓同齡人泛酸，很誇張，說她像高中生。
之前她們讀著相同的小學、中學、高中，父母也都是縣城的公務員。13年前高中畢業，將她們的交集劈開，兵分兩路。一條路是考取985大學，從家鄉衝到武漢，畢業再拼到上海，三線、二線到一線，經歷了85後最典型的人生晉階之路。如今她如願坐在陸家嘴一家金融外企，成為一名BD（商務拓展），管個小團隊。而陸琳琳在省裡師專畢業後，有意無意選擇了一條保險的路，折回家鄉，捧著最鐵的教師飯碗，一捧7年，人生繃硬如磐石，或是不再有變數。
三十而立，世俗觀念裡“立”多少和錢有關，趁此，她們想把人生的賬本算算清楚。
蔡天樂敏感一切與數字和邏輯相關的東西，理性得讓人生畏，對於你閒扯的明星八卦，網紅家事，她都會告知，聽得很累，以及瞪大眼睛問，你要表達什麼。她算得一手好賬，畢竟學的會計系，讀書時數學很強，腦瓜子靈泛，高考輕輕鬆鬆考個全年級前十。在上海的家裡，她把賬攏了攏，她現在月收入3萬左右，先生是大學同門，做互聯網投資，每月工資4萬左右，兩人稅後到手5萬。
兩年前買了一套房子，位於虹橋機場旁，當時是四五萬一平米，首付100萬，兩個人湊了50萬，剩餘由男方家裡掏。兩個數字專家把政策、房價、公積金的扣法都研究透徹，月供13000元，公積金一扣，只要6500元。車子也是最近納入囊中，車貸是8萬，免息。
▲ 圖 / 《武林外傳》電影版
最近女兒出生，蔡天樂把要買的東西用Excel表格列出，從品牌到價格都仔仔細細，取名《baby list》。如今每月具體固定支出是：房貸6500元，吃喝5000元，孩子4000元，日用品加水電費600元，貓咪300元。減減除除，每月能存下2萬。
陸琳琳對蔡天樂的理智、精明有點佩服。當年成績最差的是數學，算不好賬。這也影響到了高考成績，讀個本科勉強，只得在專科裡挑了最好的。畢業後，第一份工作在省城的醫美公司，跑業務辛苦不提，工資也低，3000多元。不懂算賬，一個月光打車一項就花了一千多。之後，公務員之路不斷向她招手。幾十人的大家族裡，出了一半公務員。家庭觀念極強的陸琳琳，不自覺地被吸入到縣城體制內的系統中，伯伯是公安系統的領導，哥哥嫂嫂都就職縣政府不錯的崗位。如果真問起她喜歡什麼，可能也沒有答案。考個碗有多難呢，確實難，她考了門檻最低的特崗教師。到農村去，到基層去。
如果不是採訪，她很逃避算各種項目，這是第一次。從自己擁有錢開始，她就對錢沒有概念，聽起來和網紅富二代一個口氣。在縣城，父母都有工資，吃住在家裡，二老也從不會問她要錢，當然也沒有人提醒她要把錢存起來。
也根本存不下來。每個月4000塊錢到手，開啟在網上剁手模式：日式便當盒208元，摩登主婦杯子201元，膳魔師果汁機299元，火燒雲（北京一家雲南菜網紅店）調料套餐245元，小紅書推薦的花店一週一束鮮花套餐，花169元，她認為這花，一般般，下次想直接上淘寶店買雲南鮮花市場的花。這只是當月賬本的一部分。
當然乾脆也沒有固定資產，比如房子和車子，以及相應的貸款。落得無賬一身輕。
什麼是30歲該有的樣子，她倆的答案都顯得謙虛無比，蔡天樂認為是正常人穩定的日子，尋常百姓家的生活。而陸琳琳表示，沒想過。
在20歲出頭時，蔡天樂已擁有20多個奢侈品包，LV、BURBERRY等等，那時喜歡上面的logo大於包包本身，首飾也有一抽屜，價值不菲。喜歡出國玩，去希臘，去法國。當時她在武漢，進入一家全國有名的地產公司，周圍的環境是，背一個新包一定會被人注意到、問到。2013年左右的房地產業，正是漲勢。恃才又漂亮的女孩心氣正傲，什麼都好奇，什麼都想買。
▲ 《北京女子圖鑑》中，女主人公初到大城市，用奢侈品包包作為自己的電腦桌面。 / 《北京女子圖鑑》
在縣城，陸琳琳對著講臺下的留守兒童，一人分飾多角，有時是初中語文老師，有時還是地理、政治老師或者班主任，她體悟到教育起跑線的殘酷真相。
剛工作時，陸琳琳工資1500元一月，錢少，也都花在不起眼的地方，打打車，吃吃喝喝，月光一族。
但很快，兩人對錢態度的變化，朝著截然不同方向奔去。一個開始清教徒般的管束，一個開始通往花銷繁複的方向。究其原因，或是對生活環境做出不同的反應。
蔡天樂不再想為選一款包、一件衣服浪費時間了，她感到背後的空虛。最初是因為，換季成為災難。有次她買一條3000多塊真絲裙，買時還心疼。其實裙子並不適合她，可能要更瘦一點穿。真絲難打理，沒有合適場合，才意識到成為一次性消費。此後打開衣櫃就是一次自我審判大會，裙子掛在櫃子裡，提醒她的愚蠢決定。到了第3年，她終於把裙子扔掉。
連同裙子一起扔掉的，還有在武漢的生活。也許是不甘心，她想去中國最好的城市闖闖。後來的故事是，她帶幾個箱子，一個人到上海，沒有工作，只有十多萬元的存款。
來上海後，她把奢侈品包放到二手網上去賣。但是因為從來沒護理過，亂壓亂放，也沒賣出什麼價錢。好在經濟形勢不錯，趕上創業潮湧，需要財技的金融之都，很快容下這位註冊會計師。
▲ 圖 / 奇葩說
上海工作節奏快，她希望事情能變得簡單，高效率。比如對衣服的要求是，一個櫃子四扇門，兩扇門裝不下的衣服，全部扔掉。她的理論是，超過兩扇門，必定有一些衣服是沒有穿的。
然而對於縣城單調重複的日子來說，陸琳琳卻渴望物質更豐富，有多選項。她受到了一次啟發，在縣政府上班的閨蜜，買了一副boss耳機，把一邊耳機掀開，一下她被立體聲擊中。從此之後閘門打開，以改變生活的名義來買東西。
4年前，她買一臺空氣淨化器，花了8000多塊，沒有太久猶豫，即便縣城空氣還吸得下去。她給媽媽買過一臺韓式榨汁機，2000多塊，接近一個月工資。收到東西的當下，她感到心都化了。
蔡天樂幫陸琳琳代購過鞋，因為朋友在阿迪達斯公司，有內部折扣。陸琳琳一買大幾千，蔡天樂挺驚訝，擔心她是否在支付範圍之內消費。但後來她想到，每個人物慾階段不一樣，如果一直覺得不太夠花，反而刺激買更多。她想到還有一個原因，縣城相對安穩，從生活的其他方面得到的滿足感比較少，在物質花樣上有更多的訴求。
賣著“錫蘭紅茶”的奶茶店是縣城的新物種。步行街的三角中心位置是一家乍看像是“名創優品”後來才恍悟是“尚優凡品”的雜貨鋪，這裡有周生生、周大大、周強生，不過沒有周大福。正新雞排和蜜雪冰城的招牌鑲嵌在最打眼的街口，輸送著單價不超過10元的食品，被稱作“下沉市場”的代表。
如今陸琳琳宣佈，買東西都百發百中，就沒有買到過不好用的。她一肯花時間，二還有秘訣——網上關鍵字搜索。朋友託她找相機、找電腦，“跟我講需求和價格，我就能找到適合的”。
這幾年，她關注了大批的KOL。有一年某微博大V推薦買一個機械鍵盤，說是年度最值得買的物件。二話沒說下單，花2000多，買回來“一下一下敲得很過癮”。
在某縣天團的群裡，一個馬克杯就能引發一場討論。野草莓花開在杯子上，白色瓷質，因為是Wedgwood，標價480元。想下單的陸琳琳反覆問，貴嗎？貴嗎？
蔡天樂提醒陸琳琳這個價格可不便宜，而她用的是宜家和嚴選上的杯子，便宜、耐用。互聯網正在填平一線和十八線城市的消費溝壑。
▲ 圖 / 《賣房子的女人的逆襲》
當然情況放在15年前很難想象，兩個小鎮姑娘，接觸到最大牌的衣服是以純和真維斯，紙袋還不能丟，拿來裝課本很體面。8年前，蔡天樂回縣城，用的是當年最新款的手機，iPhone5。此時在外的各位都換了智能手機，陸琳琳用著老式翻蓋機，有點不好意思伸手。很快，她也換了iPhone。最近，她買了電腦，參考了微博大V“性感玉米”的意見，下單了當下最新最貴的某款。
在縣城，4000塊錢能架起一個舒適的物質生活框架。陸琳琳的頭髮沒在家洗過，在家門口的理髮店每次充兩三百，沒斷過，造型時吹一吹，蠻舒服。衣服放乾洗店，錢用完便續，全家人的都放那兒洗。買衣服她要在小紅書上看好搭配，一般是快銷品牌H&M、優衣庫之類，再去長沙商場買。最近發現快消品衣服樣子一般，跑去長沙的韓國代購衣服店看，買兩三百元的衣服，也時髦。她沒錢買車，但也不坐公交，很瀟灑，“的”來“的”往。
而在上海，蔡天樂錢扔得最多的地方，反而是陸琳琳不太上心的——吃。上海餐館人均便宜的50元以上，稍微吃好一點，200元一人。有一次她吃頓小龍蝦，花700多塊。在生小孩之前，她和先生基本在外吃飯。來了大城市，習慣每天要喝杯咖啡。這一個月算下來要花5000多。
蔡天樂一套300多萬的房子坐落在上海郊區，像回到當年縣城的單位樓，沒有電梯，廚房窗戶開在樓道。出去溜小孩時，她也感到失望，來帶孫兒的全是農村來的大爺大媽。出行坐地鐵，好在交通也算方便，一個月的交通費，她認為可以忽略不計，兩三百塊。
區別還是在精神生活。談戀愛時，蔡天樂喜歡去看藝術展，平均每個月一次。她愛看越劇、脫口秀，有的門票幾百塊，但也不去選很靠前的位子。夫妻二人還像學生時代一樣，喜歡夾娃娃，為夾上一個漂亮的，不惜重來幾十次。
▲ 夾娃娃正在成為大城市年輕人熱衷的娛樂方式。圖 / 視覺中國
陸琳琳在半年前才開始談戀愛，之前的單身空白時間，靠看電影密集填補。她辦過3張會員卡和私人影院卡，基本只要有新片，口碑不錯就去看，最高一次紀錄是一天看3場。此外就是試吃新店，消磨時間，比如德莊火鍋，留一手燒烤。當然，在縣城，人們打牌、打麻將不少，她偶爾也上桌，算作過年過節時的娛樂。
陸琳琳認為，北上廣的100元，在吃和玩上，對應著完全不同的選擇，她羨慕能去看話劇、看展，吃米其林餐廳。她不同意說，縣城人就比大城市人物慾要強，“肯定是大城市要大點，因為要有那種慾望，才能在大城市裡生存下去”。
小孩的出生，對於30歲的蔡天樂來說，是一件改變消費觀的大事。她帶3個月的娃去打進口疫苗，700多一針，眼睛都沒眨一下。同時自己護膚精華用完後，一看一瓶1000塊，手抖了，沒買，以前很少覺得有什麼東西是貴到不想買。她重新審視之前的賬本，比如3個月前買的SK-II面膜，去商場試過3次的1萬多塊的白色BURBERRY包，現在一概覺得，不理智。
孕期就開始有這種縮減，一條優衣庫的孕婦褲子，能蓋到肚子，好穿，199元，緊著穿一段時間後，她想去再買一條時已經下架，就去閒魚再去買一條。從小孩出來那一刻開始，她決定要多存錢。
此外，她開始對未來十幾二十年有個規劃，覺得生老病死，會發生在每個人頭上。去年她給父母買了商業保險。源於看到一個新聞，一個31歲的女孩得了癌症，因為買了份商業保險，醫保報銷外，還能賠付幾十萬元。這樣可以專心去治病，不被看病壓垮一個家。
蔡天樂對未來的規劃充滿實用主義色彩，或是應對大城市飄零感的方法。買房時沒有考慮學區房，有了小孩也不強迫自己，有能力就換房，沒錢就不換。小孩教育的問題，還沒來得及仔細考慮，即便壓力一直有，也會在能力範圍內去做決定。到現在也沒有別的理財，就放在京東金融裡，說不想花那個心思。
陸琳琳從來沒有研究過保險，即便有段時間在群裡見到蔡天樂提議過。他倆父母年齡差不多大，也都有職工醫保，她感到生活很穩靠，或不需要其他形式的保障。甚至，也從沒考慮過住房公積金這筆錢的花法。對於賬本和規劃，她坦言，常想逃避。
最近的一點改變是，發現自己懷了孕，結婚的事項立即提上議事日程。在縣城，30歲還未出嫁，她的婚戀狀態，已然成為縣城朋友圈娛樂新聞的頭條。對象是鄉鎮公務員，是省重點高中的同學。
蔡天樂和其他閨蜜的嬰兒衣服，紛紛郵給她，掛在陽臺上，讓她感到很溫暖。她重新審視自己花錢的方式，覺得不靠譜，沒有認真地生活。
幾天前去了一趟生二胎的閨蜜家，閨蜜正在用拼多多，發一個鏈接，讓她幫忙點贊，試探性地問會不會被嫌棄。之後又發來一個鏈接，說是她老公的，“既然已經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了，不在乎再開一次口”。
（文中人物蔡天樂、陸琳琳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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