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回忆我婆

回忆我婆

扶风——回忆我婆

寒衣节回乡祭祖的人络绎不绝,使原本安详的小村庄一下子就热火起来了。或许我们远在四面八方、坚守在各种岗位上、各种忙,只有在祭祖这样沉重的日子里,才能抽空回乡与亲友相见。这相聚的背后隐匿的是一种可悲,明明我们都是活蹦乱跳的人,相见却如此不易,居然要依靠已故亡魂的拉拢才能实现。呵呵,人生何尝不是一个笑话?

走在老屋的庭院里,落叶是整座院子的精灵,偶尔有几片梧桐叶子落下,打破了这周遭的一片死寂。空落落的院子,静悄悄的空气,仿佛一切都已凝固。时光如梭,一晃神,我婆已经离开十五年了。她是离开我们的第一位至亲,所以当时的痛彻心扉、肝肠寸断无以言表,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婆走的很突然,至今清晰的记得:她穿着那件灰色的、洗得泛白的薄衫,在庭院中的空地上栽黄瓜和西红柿苗。阳历四月下旬,午后的日头有点毒,她在头上顶了一块帕子,可以擦汗亦可遮阳。栽完那些黄瓜苗,她和年龄相仿的几位街坊坐在家门口闲聊。她给邻居们讲二十年前她经历过的一场大劫难----那是她刚刚五十岁的时候,患了很严重的消化道疾病,胃穿孔、十二指肠溃疡、幽门梗阻、阑尾炎等,总之和消化道有关的好多种病症交加在一起,后来做了一场大手术痊愈了。

我依稀的记得,我婆经常在半夜里被病痛折磨地呻吟,并且伴有呕吐。在镇上和县上住院治疗过几次,但症状都没有减轻。经过父亲兄弟四人商量,最后决定带着我婆去西安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治疗。在西安一位亲戚的帮助下,她顺利地住进了医院,择日做了一场大手术。手术进行了十来个小时。出院后听母亲说,我婆被病痛已经折磨得很虚弱了,医生让家属把她推到手术室,但她却不让儿女们陪同,硬是自己走进了手术室。真的很敬佩我婆那种临危不惧的勇气,她如同一位铁骨铮铮的将军,敢于直面迎接生死挑战。

出院时医生交代:吃饭要清淡、少量多餐,固定一个小碗,每次只能吃半碗流食,这样坚持半年就能完全康复。我婆的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一,要想恢复好必须自律。很难想象她是怎么坚持这半年的。不能吃辣的、不能吃烫的、不能吃盐重的、不能吃酸的、只能喝稀饭和面水。这清汤寡水的流食,对于我这样的吃货而言简直是一种致命的摧残。

在我婆的坚强和自律下,她战胜了病魔,恢复的很好。 她逢人就说:“我的这条命是儿女们从针屁眼里拽回来的”。她走的前一天下午,和邻居们就坐在门口的洋槐树下,也说了这句话。她还说--自己多活了二十年,她很知足。

十五年了,我一直想写但又不敢写这些往事,一怕触及心底的伤,二是觉得我这样粗俗的语言,根本写不出我婆睿智、知性、优雅的气质。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以此文祭奠我最敬爱的婆。酝酿了这么久,兴许是真的到了该释放的时候了,所以还未动笔,泪水已模糊了双眼。我不会克制,就让思绪随着泪水肆意蔓延开来。

我爷排行老六,我们家族在村里辈分较高,所以大多数街坊邻居都称呼我婆为--六婆。我是我婆的大孙女,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虽不能锦衣玉食,但也集全家宠爱于我一身的。在我参加工作后,每次过年回家,都会给我婆买些好吃货。邻居一见到我就说:“娟娟,你给六婆把啥香吃货拿回来了?你岁岁些(幼年)太爱叫唤(哭)了,六婆把你抱着,围着咱“宝坑坑”的围墙转圈圈,走滴路到台湾都能打个来回。”话说我小时候的确是爱叫唤,在整个村子都是有名气的。(邻居们所说的“宝坑坑”就是村里发现周原遗址的地方,当时出土了好多件西周的青铜器,据考古学家证实:古公壇父--周文王的祖父当年居住在此。我们把出土文物的地方叫“宝坑坑”。宝坑坑的斜对面建了周原博物馆,门口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个小花坛,花坛中央矗立着古公壇父的塑像,四周栽种着垂柳、冬青和月季花。夏天的晚上,乡亲们都在花坛周围席地而坐乘凉闲谝。)

我婆很朴素但很洋气。平时的衣着虽然简单但从来都是搭配得当。夏季一件奶奶灰的薄衫配藏蓝色裤子,深秋一件深褐色毛衣配黑色裤子,她从不会五花八门的乱搭配。她比较赞成我剪短发,她说女孩子不一定要留长辫子,不好洗,不好梳理,念书的娃娃留短发干练。用现在的话讲我婆是气质型老太太。

我的名字是我婆给我取的。听我爸说,我爷给我取名陈秦,我婆嫌这个名字太老气了,于是给我取名---文娟。上初中时,有一次作文题目是《自我介绍》,我抓耳挠腮了半天也不知道从何写起。我婆知道缘由后她不紧不慢地说:“自我介绍就把你的名字、有啥优点和缺点给人介绍一下就行了。你名字里的文,是希望你将来做一个有文化有修养的人;娟,拆开来是如月,有文化有修养的人像月亮一样冰清玉洁……”听我婆这一席话,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婆对我有如此高的期望。

我婆见多识广,不像长辈,更像良师,我应该尊称她为老师。扫盲的时候,她在夜校里识过一些字,但我觉得她的学识不止这么简单。她可以很准确的在中国地图上找到任何地方。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地理作业要求在地图上标出新疆、内蒙古、青海的位置,我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各色线条就犯头晕。最终是在我婆的帮助下准确的找到了这些地方的位置。

我婆如果还健在的话,现在都八十六岁了。她性情温婉似一溪涓涓细流虽无波澜壮阔的雄浑之气却滴滴沁渗于我们的灵魂深处,并融合于我们的血脉之中。想起她我便会自然的将她与著名的主持人杨澜、著名的歌唱家蔡琴联系到一起。我时常觉得我婆就像《如懿传》中的如懿、《琅琊榜》中的静妃那般娴静美好、睿智识礼、温文儒雅、克己自律……

我婆从来不抱怨。她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四十出头就抱上了孙子。农闲时节,人们早早的吃过晚饭,收拾停当,就不约而同的坐在一起,天南海北的侃。男人一般都谝大事件:粮食价格、苹果产量、外出务工收入等等;女人一般就聊点琐事:谁的衣服颜色好、料子好;谁家生了个儿子娃、谁家媳妇锅灶好、锅盔烙滴好等等。个别老太太就东家长西家短的喜欢说些是是非非,还有的就会抱怨:儿媳妇使不得,不会过日子、糟蹋粮食、浪费东西……我婆从来只是听听,不会插话,更不会说自家儿媳的缺点。她的四个儿媳妇脾气各异,可她从来不在外人跟前说谁不好。她每次总是笑眯眯滴说:“我这几个媳妇都差不多。我身上穿这件衣服是我老三媳妇买的,合适滴很。我今早吃的油饼,是我岁媳妇烙的,火色刚刚好。我大媳妇做的哨子给我端了一碗,她自己淋滴醋,做的哨子味道就是香。我老二媳妇跟黄堆会给我买了一捆麻花酥滴很……我这几个媳妇都泼实、都乖蹇,会过日子……”

你看我婆多睿智,用我们农村话叫--会活人。她说的都是事实,也不是故意要炫耀什么,晚辈们听了心里更乐意孝顺她。当然咱农村人会过日子无疑是一种荣耀。

我婆很讲究很细致,干任何一件小事都追求完美。记得小时候吃橘子,剥桔子皮,她会把橘子皮剥成六等份,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橘子皮晾晒在窗台上,远远望去就是一朵朵盛开的花,给单调的庭院增加了不少点缀。

我婆有一双黑色的平绒鞋,我都记不清她穿了多少年了。每次穿出来都是乌黑的鞋帮,雪白的鞋边,跟新的一样。她每次走亲戚外出回来都会换上自己的旧鞋子,把黑绒鞋收拾干净,放在窗台上晾晒好,装在塑料袋里存放起来。如今回忆到这个细节,让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如懿传》里的情节:如懿在冷宫时,惢心说:“主儿,在这里就不用带护甲了吧?”如懿却说:“无论在何等境地,都要活的体面。” 是的,虽然我们家境不那么富足,我婆也没有多少能穿到人面前的好衣服和好鞋子,但是她要活的干干净净、齐齐整整、体体面面的。

记得上小学时,有一年暑假,我去大姑家玩。大姑家养着两只羊,羊圈里用白土垫得干干净净的,羊吃的草都是整整齐齐的一缕一缕的放在房檐台上;她家的衣柜里,衣服叠的四四方方的,大人孩子的衣服分开排放成几叠;她家炕上的床单平整得像熨斗烫过一样,看上去让人很舒心。虽然家境一般,但大姑过得很细致。那时候只觉得大姑家特别干净整洁,现在想来大姑的细致和讲究就是在我婆的言传身教下养成的。

我婆教育后辈从来不溺爱。有时候甚至感觉有点心硬。记得有一次我在苹果地里帮忙锄草,锄头没有握紧,一下子就晃到我的脚面上,一条伤口血往外冒,我疼滴龇牙咧嘴地哭。我婆见状找来一块布给我捂住,带着一种很不疼惜的口气说道:“把眼泪擦了,能有多疼滴?你看电影《霸王花》里那些女娃多坚强,训练的时候吃的苦比你这个疼多了。从小就爱哭,你看你个没出息的样儿”。那时候我就想问:你就是我亲婆不?现在觉得她是在用“激将法”,她想让我坚强起来,对我寄予厚望。

我婆从来都是不急不躁的,说话也是文绉绉的。她经常给我们姊妹几个说:“念书要下功夫,铁杵磨绣针,功到自然成”她还说:“娃娃勤了人人爱,勤能补拙是良训。”她在我的成长历程中有着深远的积极影响。那是我上高中的时候,村里的学弟学妹们暑假里跑到黄堆或者齐村去提前学习英语。我婆就给我说:“你学习一直不错,你在村里开个英语学习班,一来让咱村的娃们少跑路,二来可以锻炼你。”她觉得暑假里娃们骑自行车去补课,沿途都是公路,车来车往的不安全。村里有一个废弃的旧学校,里面桌椅齐全。我婆和我妈拉着水桶,给教室洒了水、帮我打扫干净后,我便给村里小学升初中的孩子们当起了“老师”。起初只有八个学生,我有点不自信。我婆就鼓励我:“不管几个,你认真教,你怎么学的就怎么教。你作文写的好,就把窍门给娃们说说。”我每天早上不七点就开始认真的准备上课内容,从英语二十六个字母的发音开始,辅音、元音;到简单的口语对话,再到单词的音标、结构、开闭音节、句型结构、还有写作方面的基本内容。经过二十天的实践,我的表达能力提升了,知识也得到了巩固。当时每个学生收了十块钱的费用,这是我人生最有成就感的第一次体验,那年我十六岁。高中三年加上在西安读书的几年,每年暑假我都开班,至今回忆起我的那些“学生”,都让我充满热情和感动。其中一位叫李庆的妹妹考上了师范,现在是一名英语老师,她说是因为我的启蒙让她喜欢上了英语,我心里美滋滋的。

我婆从来不打扰儿女们的生活,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不会让家人知道。她走的很突然,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好好的,睡到前半夜就开始难受地呻吟,我爷赶紧喊来我岁爸,当时我婆就很严重了,话语已经有些模糊了。母亲和岁爸叫了120急救车,连夜把她送去医院抢救。医生说是颅内出血,出血量太大,让家属赶紧准备后事。就这样我婆抢救无效去世了。母亲说我婆走的很安详,没有挣扎难受,只是眼角有泪……我想她在病发之前肯定有过不适,只是她没有给任何人说,她疼爱自己的儿女,不想再一次因为自己的病去拖累孩子们的生活。有人说:一个人最好的教养就是不去打扰别人。我婆就是这样一位不愿意给谁添麻烦的人。

我婆在世时曾不止一次的地给我们说,她去世后不要讲排场、不要铺张,安安静静地火化了,在西观山找个清净的山头,把她的骨灰盒安埋了就可以。记忆中,每当我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是那么平静而安详,我觉得她把人世间的生死看得很淡,把一切看得很开。估计她是不希望我们为她的过世而过于悲恸。

时至深秋,层林尽染。独自踱步于老家庭院,到处都是我婆的影子,曾经的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是那么明亮而美丽:当年我婆穿着那件奶奶灰的上衣,藏蓝色的裤子,黑色的平绒鞋;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的梳到耳后;手在额前很优雅地遮着刺眼的阳光,就这么安详地站在村子的北头向南头张望,因为她的儿女和孙子们住在南头,她时常这样张望着她的小孙孙们从南头跑到北头老屋来玩耍……

我想说:婆,您离开我们十五年了,就算你不托一个梦给我,如同你生前一样不想麻烦谁不想打扰谁,但我们都时常怀念着您,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寒衣怀古

——谨以此诗怀念我婆

十月祭祖多伤怀,

万件寒衣寄思哀。

故人泉下若可安,

化作观音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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