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飲酒、美食、女人,海明威的書信裡,更多的是一種野性的呼喚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35期,原文標題《:一輩子都在敘述》,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聽海明威在每一封信裡這樣娓娓敘述,他從他作品的神壇上走下來,變成一個可以親近的形象。

記者/張月寒

除了飲酒、美食、女人,海明威的書信裡,更多的是一種野性的呼喚

歐內斯特·海明威與簡·帕切特(左)(視覺中國供圖)

海明威很多作品描述的都是一種不服輸的精神、鐵骨錚錚的男性力量。從他的小說裡你可以看出他對鬥牛運動的熱愛、對大海主題的熱愛,對戰爭親歷其間的思考。他去世後,留下了大量信件,“1961年他死之前的50年裡,他大約寫了六七千封信”。他曾說寫信對他是一種寫作之外的放鬆,並在多封信裡自謙自己信寫得不好,“寫作最好的人往往寫信最糟”。與他作品力求簡潔精悍不同,他的書信是長的、細緻的、豐富的,“筆頭鬆懈”。這本集結他1917~1961年書信的《海明威書信集》,是瞭解海明威、研究海明威的重要資料。

這本書選擇從海明威18歲時候的書信開始截取,編者卡洛斯·貝克、同時也是海明威一本較好版本的傳記作者,在序言裡闡述了原因:“再過些許年,我們自認為所最瞭解的海明威才從雛菊童年期走出,出現於比他處在青春期的邊緣時更崎嶇更廣袤的世界。”

1917年,海明威18歲。他在農場裡幹活,並考慮著找工作的事。和所有青年一樣,他也在思索著一種“出路”。這時,鱒魚出現了。魚這一元素,也緊緊嵌在海明威的一生裡。我們多年後在他多篇文字、多張照片中都看見了他釣了一條大魚以後的成就感(或征服巨魚)。1940年他開始第三段婚姻以後,對鱒魚仍然念念不忘:“假如一個人只有一生,那抓條鋼頭(鮭鱒魚)就不枉此生了。”他是密歇根湖畔成長起來的少年,由鱒魚開始,一切,突然明晰: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對壯麗的追隨,他的勤勞、在體力運動中追尋那種身體上的極限。我們知道了我們所熟悉的海明威是從哪出發的。他在後來給福克納的信裡說:“從小……我總過鄉下人的生活。”

1917年初秋,海明威首次離開湖畔的家鄉圈,去《堪薩斯城市之星》當記者。這時你可以看見一個鄉間小子慢慢城市化的過程,但他自己也許都沒有想到,此後,大自然的根性一次又一次讓他重塑自己的闖蕩,也成為他作品中的靈魂。1918年5月,他去了紐約。在紐約,他穿著嶄新的軍裝登上去意大利北部的運兵船。不到兩個月,他受傷入住米蘭新建的紅十字醫院,在那裡,他遇到了後來有據可考的第一次戀愛。

這本書信集,卷帙浩繁,有些部分,未免冗長,但是,在大量的文字堆述中,熟悉海明威的讀者還是能頃刻意識到某些主題。

海明威的書信集很早就表明了作家對於描述大海主題的天賦。“約1918年5月27日,海上,某鹹鹹之地。”這一篇信件裡他記述的兩個波蘭軍官,是1925年動筆寫的小說片段《與青春同在》的原型。

1934年,他在給友人阿諾德·金裡奇的信中這樣寫道:“寫作之外,我有兩項開發得很好的天分:在大海里釣魚,在有湍流的時候,在有魚群遷徙的時候;第二個天分是用來復槍打獵,射程不確定,目標卻準得很。”

1952年9月13日,他在瞭望山莊致信評論家伯納德·貝倫森:“大海就像是我們喜愛的野女人,她使我們都染上淋病,甚至得了梅毒。我們總是管她叫野女人,我想你不會完全愛上她,但是你可能很喜歡她,很瞭解她,並且一直同她來往。”

對於人們熟悉的他與酒精的羈絆,在信裡則有了更加細節的描述。他年輕時就酒量驚人,當兵期間就“一天喝18杯馬蒂尼”;旅居巴黎期間,出去午餐前就能“消滅一瓶葡萄酒”。據不完全統計,他在信中提到的酒大約有30種。

透過他書信中對酒的描述,你能看到一種狂飲,而他對酒的形容,又是那麼精妙。聖詹姆斯朗姆酒“滑得像小貓的臉頰”;他形容工作和酒精的關係:“一個人整天用腦子工作,知道第二天還要接著工作,有什麼能像威士忌那樣讓你換換腦子、讓思緒在另一架飛機上翱翔?”得其利(Daiquiri)是海明威調出的著名雞尾酒,也真的很好喝,電影《海明威與蓋爾霍恩》就展現了他在古巴縱飲這款酒的畫面。“酒精是我最好的朋友兼最嚴厲的評論家。”40年代,他在寫給查爾斯·T.朗漢的信裡說。

有酒就有餐,看他的書信集你也會很有食慾。“超級果醬色”的虹鱒魚;巴黎郊外他在森林吃野豬肉,燒野豬的作料有“胡蘿蔔、洋蔥和蘑菇,外面裹焦黃的麵包粉”;在炮火連天時他吃了五塊牛排,“優質德國蔥頭醃漬過的,伴以名牌紅酒和水一起下肚”。作家的信當然也不乏諸多妙語。“廝打皆為果醬,扭鬥皆為蛋殼筒。”形容打字機破,“僵硬如凍鬍子”;在古巴觀景莊時被北風困住,他說“這北風可能把你的腦漿都擊出來”;他和第三任妻子瑪莎·蓋爾霍恩感情惡化以後,形容“愛:舞廳裡的香蕉是也”,後來又寫信給友人總結他們的感情:“一場戰爭裡開始懷念一個女人,另一場戰爭讓你忘掉她。”

越過飲酒、美食、女人,海明威更多的信件,飄出的是一種野性的呼喚。他夏秋最好的日子都是在大自然中度過,不願找工作而先抓條肥鱒魚吃了再說。他和180磅的人打拳擊,攀登杜亞曼山,在雪線下見到兩隻大貂。“沒有雪和山的地方我從不打算去。”他提供裝備和槍支,朋友們帶足夠的格洛格酒、香菸、彈藥,在荒野中打獵。他在基韋斯特反覆呼喚朋友,希望他們一起挑戰最近的灣流。對於他來說,“世界真是一個好玩的地方”。

對於生命和搏鬥的思考還表現在他對鬥牛的迷戀。1923年,24歲的他就在信中寫道,鬥牛遠沒有想象中那麼殘忍,而是一場“偉大的悲劇”、他所見過的最美的情景。他和第一任妻子在遊覽西班牙的時候觀看過20場鬥牛比賽,坐在最好的席位,“就像觀看戰爭進行,卻什麼也傷不著你”。

小說《打不敗的人》就是在這一階段寫的。在這篇他早期的作品裡,海明威僅用文字就展現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鬥牛比賽,以及暮年鬥牛士不願服輸、飽含儀式感的心態。有一絲悲哀,結尾長矛手的“尷尬”更是點睛之筆。直至《太陽照常升起》中描述的那場鬥牛表演的高潮,鬥牛士的“劍刺入公牛體內,一剎那間他和公牛成為了一體”,則凸顯了一種他更為成熟的安排。龐普洛納那個城就是因為《太陽照常升起》而出名。

野性的主題再往下延伸,其實就是闖蕩。海明威虛構的文學人物偶像是哈克貝利·費恩,出自馬克·吐溫那部著名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而縱觀他的一生,他其實也活得像自己的“偶像”,一直在闖蕩。他的人生經歷結合他的作品,最終形成了我們熟悉的海明威。但是,這並不證明他不在意細節、不注重瑣碎。這本書信集恰恰為我們提供了這一面。

除了飲酒、美食、女人,海明威的書信裡,更多的是一種野性的呼喚

海明威書信手稿

首先是他的“弱點”或錯誤。作家總是不自覺就講起了故事,因此,海明威的信件中,有些“事實”是不大準確的。比如他在1923年12月致詹姆斯·甘布爾的信中把自己的生活描述得多姿多彩,在瑞士進行冬季運動三個月,為《星報》去了萊茵蘭、德國和魯爾地區,夏天又和一群鬥牛士遊遍了西班牙。但據卡洛斯·貝克在註釋中指出,他並沒有在瑞士做冬季運動三個月,也沒有在萊茵蘭和魯爾兩個月。

海明威的愛懟人在成名後眾所周知,但1923年,作為24歲的年輕人,他懟起上司來也是毫不猶疑。他給《多倫多每日星報》的執行主編寫信,說城市版編輯哈里·辛德瑪什“既不公正也不聰明,還不誠實”。他說自己正在處理的一篇稿子成了“報紙一個助理執行主編受傷的虛榮心表現的犧牲品”。

海明威中年以後,你也能看出他像一個尋常的中年男子一樣,開始害怕孤獨。他娶的第三任妻子,瑪莎·蓋爾霍恩,是一個頗有事業心的戰地記者。他們結婚後她仍沒有停止追求事業的步伐,經常去世界各地出差幾個月。這時你就能看見海明威在跟友人的通信中常說自己一個人住在觀景莊的大房子裡,感到孤獨。然後他在婚內開始交往瑪麗·維爾什,後者成為他的第四任也是最後一任妻子。他在信上叫瑪麗“小朋友”,正如一切選擇年輕妻子的中年男人,他們都喜歡一個始終仰望自己的人。

在這600多封信裡,我們看見了作家波瀾壯闊的一生。對於海明威那個時代的人來說,寫信是一種習慣,必須要完成的傾訴,就像我們現在發的微信那樣。時代變化,但用文字敘述自身的心緒,並且那一方有人接應,這種習慣似乎仍沒有消失。讀海明威的信,就像讀他和所有人的聊天記錄。你註定會發現他超出作品中更多的真實。正如編者卡洛斯·貝克在序裡所說:“在所有的通信中,一個聲音反覆出現,那便是熱切希望別人照他本來的樣子看待他,明白原本事情真相是怎麼個情況,而不是廣為傳說的怎樣怎樣。”

除了飲酒、美食、女人,海明威的書信裡,更多的是一種野性的呼喚

《海明威書信集:1917~1961》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美]歐內斯特·海明威,楊向榮譯,南海出版公司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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