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剑下天山》:被武侠耽误的词人梁羽生,原是个纳兰粉

梁羽生肯定是偏爱纳兰容若的。

他曾写过三篇散文专门谈论纳兰容若。他的许多小词,有大量纳兰词的痕迹。在《七剑下天山》里,纳兰容若不是主角,但梁羽生为他倾注了不少苦心,他对纳兰容若的喜爱甚至超过一众男女主角。

他还专门为这位旷代才子安排了一位精晓诗词的红颜知己,上演了一出才子佳人的感人戏份。

这位红颜知己是冒浣莲,冒辟疆与董小宛之女。冒辟疆是著名文学家,“明末四公子”之一,董小宛是“秦淮八艳”之一,也是有名的才女,他们的女儿,自然也是兰心蕙质,精通诗词。

《七剑下天山》:被武侠耽误的词人梁羽生,原是个纳兰粉

冒浣莲

冒浣莲第一次见纳兰容若,是在纳兰府中的花园。

那是一个榴花照眼的初夏。

相府的花园豪华而清雅,女扮男装的冒浣莲绕过假山,来到池塘边上。池中央一个小亭,被盛放的白莲环绕,亭上有个少年公子,独自弹琴,歌伎按曲演唱,其声凄苦。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这是纳兰容若悼念亡妻的一首长调。冒浣莲妙解音律,与纳兰容若谈起词来。纳兰容若觉得有几个字不甚协律,冒浣莲说:

公子雅人,料不会拘泥于此,古代之词,先行音乐,而后按声填词,尤以周美成、姜白石两大词家更为讲究,但其弊病却在削足适履,缺乏性灵,所以苏辛出,随意挥洒,告成词章,倚声一道,大增光彩。但有时却又伤于过粗。公子之词,上追南唐后主,具真性情,读之如名花美锦,郁然而新。又如碧海澄波,明星皎洁。何必拘泥于一字一音?

梁羽生的散文集中未见有词论性的文章,这段借冒浣莲之口道出的话,或者可以略窥他的词学主张:“削足适履”,是以律害意,词要求灵性,不必拘于一字一音,所以词中有个别不协律处,梁羽生是宽容的。但随意挥洒之余,不能伤过于粗。这是指出苏、辛派流弊。

冒浣莲当时的身份,是女扮男装的“看园人”,故纳兰容若大为惊讶,拉着她的手和她聊天 。

大概文人雅士的心中,都有一个文章知己、红袖添香的幻想。像纳兰容若这样的深情公子、旷代文士,妻子又已经去世,与冒浣莲这样诗一般清丽柔美的女子相遇,如果不弄出点绵绵情意,终觉有所遗憾。因此,梁羽生安排了他们第二次相见。

《七剑下天山》:被武侠耽误的词人梁羽生,原是个纳兰粉

此次相见在一年后,相见的地点,却在绝塞穷秋的大漠。相见的缘起,又在于一首词。

清军大营驻扎在大漠之中,冒浣莲看到岩壁上刻了一首《沁园春》:

试望阴山,默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穷边自足愁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冒浣莲一看此词风格,便知道是纳兰容若所写。梁羽生是决意给纳兰容若配上这位文章知己了。

妻子和姑姑去世后,纳兰容若心事无人可诉,觉得自己就像塞上雪花一样,“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他随康熙出征塞外,精神苦闷,帐幕中的纳兰容若,刚写完“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心里思念着冒浣莲位妙解音律的江湖奇女子,冒浣莲就来了。

这次冒浣莲易了容,纳兰容若一时没有认出来,只觉得她“长眉如画,有江南少女的风韵”。士兵罚冒浣莲吹笛,傅青主唱词,冒浣莲便奏了那一曲刻在岩壁上的《沁园春.试望阴山》,又奏了一曲一年前在纳兰相府中听到的《沁园春.瞬息浮生》,纳兰容若听得呆了,终于认出了眼前的”牧羊女”就是冒浣莲。

冒浣莲心胸坦荡,纳兰容若也是正人君子,知道眼前这位他钟情的少女已有如意郎君,按理来说不应该有进一步发展。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如果就此止住,岂不可惜?梁羽生当然不同意。

《七剑下天山》:被武侠耽误的词人梁羽生,原是个纳兰粉

康熙知道纳兰容若喜欢冒浣莲,先借故支开傅青主,晚上更是直接送了龙涎香和宫女的锦衣到纳兰容若帐中。他直接把冒浣莲当成纳兰容若妃子了。相国公子羞得满脸通红,江湖女侠却神色自若。

剪烛焚香,品茗夜话,谈诗论词,文士们红袖添香的美好幻想在梁羽生笔下如此美好。毕竟,梁羽生本身就是一个风雅文士。他写道 :

夜渐浓,两人谈得也越亲切。纳兰容若闻得缕缕幽香,醉魂酥骨,忽然说道:“我去年在京中与你同赏荷花,过后时觉幽香。只道今生不能再闻了。谁料又有今晚奇逢。”冒浣莲何等聪明,眼珠一转,扭转话题说道:“公子是当代词家,我有幸得与公子长谈,若不献词求教,岂不辜负今宵之会?”纳兰容若大为高兴,拍掌说道:“姑娘冰雪聪明,填的词一定是好的了。”展开词笺,提起笔来,说道:“你念吧,我给你写。”

冒浣莲写了一首《八声甘州》:

最伤心烽火烧边城,家国恨难平。听征人夜泣,胡笳悲奏,应厌言兵。一剑天山来去,风雨惯曾经。愿待沧桑换了,并辔数寒星。此恨谁能解,绝塞寄离情。

莫续京华旧梦,请看黄沙白草,碧血尚阴凝。惊鸿掠水过,波荡了无声。更休问绛珠移后,泪难浇,何处托孤茎。应珍重,琼楼来去,稳泛空溟。

这首词,是梁羽生专门为《七剑下天山》创作的。冒浣莲和纳兰容若分属不同的政治阵营,冒浣莲是反清的,尽管性情志趣相投,两人友谊有多深,都越不过战争的障碍。冒浣莲只能希望生于相国之家的纳兰容若自己珍重。他们的友谊,只当“惊鸿掠水过”便罢,至于是否后会有期,只能看缘分了。

我相信,假如真有冒浣莲这个人,在那个年代,她与纳兰容若也只能是相见无期。她们的身份地位、人生际遇相差太远,深宫之中、皇帝身畔的相国公子,与驰骋江南塞北的江湖女子,能有什么机会相见呢?何况,几年之后,纳兰容若就病亡了。

清晨,大漠霜寒,冒浣莲要走了。

纳兰容若两眼潮湿,心灵明净,自觉亵渎了冒浣莲珍贵的感情。在烛影摇红中,紧握着冒浣莲双手,轻轻说道:“天快要亮了,我送你出去吧!”

人生最难得是文章知己。

我想,在这一点上,古人比我们更幸运。今天的社会,声色犬马的诱惑太多,心难安,情难坚,哪怕嘴巴上说得多好,一到了名利欲望关头,似乎没什么更重要了。古人没那么多诱惑,他们读书就是读书,写诗就是写诗,相爱就是相爱。虽然冒浣莲和纳兰容若没有结果,然而那短时间的相识相知相伴,亦足以温暖一生。人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试问我们一生,可曾有过一个半个这样的文章上的知音、心灵里的知己?

《七剑下天山》:被武侠耽误的词人梁羽生,原是个纳兰粉

梁羽生在《三剑楼随笔》里有三篇文章谈及纳兰容若。他说:

纳兰容若的出现,在中国词坛上是一个奇迹。他以相国公子的身份,却大胆地鄙弃了贵族的生活,追求个性的解放和精神的自由,人们爱拿他和李后主相比,但在这一点上,我以为他已经比李后主更跨前一步了。

梁羽生认为,纳兰容若的词中,“愁”字用得最多,这是在封建压力下,精神苦闷的表现。但纳兰容若也有激昂悲愤的一面。

梁羽生对纳兰词也甚为推崇,形容其为词苑里一枝夺目的奇葩。陈维崧将纳兰容若与南唐二主相提并论,王国维认为纳兰容若“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如此盛誉,梁羽生认为“当不是过誉之词”。

梁羽生的词,多南宋雅词一派风气,尤其受张炎影响甚大,有苍凉感慨的江湖之气。《七剑下天山》开卷的那首《八声甘州》便有浓浓的玉田风:

笑江湖浪迹十年游,空负少年头。对铜驼巷陌,吟情渺渺,心事悠悠。酒醒诗残梦断,南国正清秋。把剑凄然望,无处招归舟。

明日天涯路远,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数英雄儿女,俯仰古今愁。难消受灯昏罗帐,怅昙花一现恨难休,飘零惯,金戈铁马,拼葬荒丘。

这词算是梁羽生集中一流作品。其中“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直接搬来张炎原句,偷得如此明目张胆,可以看出他对于张炎有多推崇。

另一首录于《冰川天女传》的《百字令》也是他集中佳作:

飘萍倦侣,算茫茫人海,友朋知否?剑匣诗囊长作伴,踏破晚风朝露。长啸穿云,高歌散雾,孤雁来还去!盟鸥社燕,雪泥鸿爪无据。

云山梦影模糊,乳燕寻巢,又恍重帘阻。露白葭苍断肠句,却倩何人传语?蕉桐独抱,霓裳细谱,望断天涯路。素娥青女,仙踪甚日重遇?

《七剑下天山》:被武侠耽误的词人梁羽生,原是个纳兰粉

梁羽生

然而,梁羽生的小令作品,却有很多纳兰容若的痕迹。

如《浣溪沙》:

已惯江湖作浪游,且将恩怨说从头。如潮爱恨总难休。

瀚海云烟迷望眼,天山剑气荡寒秋。峨眉绝塞有人愁。

此词与纳兰词中塞外之作风格相近。“已惯江湖作浪游”显然模仿纳兰词“已惯天涯莫浪愁”。

《龙虎斗京华》收入《采桑子》:

金戈铁马江湖梦,梦觉天涯。明月胡笳,处处天涯处处家。

龙争虎斗卅年事,事渺人遐,遥望京华,万里西风瀚海沙。

显然模仿纳兰容若《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收录于《瀚海雄风》的《浣溪沙》:“紫塞黄云望眼遮,片鞍未解又天涯。可堪绿鬓斗霜华。”改自纳兰词“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

收录于《广陵剑》的《蝶恋花》:“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风雨长多病。”改自纳兰词《如梦令》“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收录于《江湖三女侠》的《菩萨蛮》中有句“遥天寒日暮”,来自纳兰词“暮天遥对寒窗雾”。

此外,梁羽生词中多有以白描手法直接抒情的句子,显然也是受纳兰词影响。如“此中心事倩谁传”、“如潮爱恨总难休”、“沧桑变了心难变”、“人生知己总相违”、“自是情天常有恨,天上人间”等。


纳兰容若离世已经三百多年,他的词章感动了无数读者。大侠梁羽生也已经仙去10载,他为我们留下了精彩的武侠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奇幻的江湖故事,有悲壮宏伟的江山历史,有快意恩仇的侠骨柔情,有缠绵悱恻的儿女爱恨,也有清雅赏心的古典诗词。他的武侠世界,也因为诗词而有了更多清雅的风骨。

大侠英魂安放之地,在澳大利亚悉尼的麦考利公墓,墓碑上的对联,就是大侠一生风骨的写照:

笑看云霄飘一羽,曾经沧海慨平生。

《七剑下天山》:被武侠耽误的词人梁羽生,原是个纳兰粉

梁羽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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