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源國家公園︱4000米之上的自然體驗

清澈見底的潺潺流水於平坦處匯聚成河,從寬闊的山谷間穿流而過,宛若一條鋪陳在高山草甸上的絲帶,在陽光下散發著熹微的光亮。一場雨剛經過,草甸的路基旁,十來個人聚在車邊,拿望遠鏡望著對面的高山岩。

這裡是位於海拔4000米的昂賽鄉,隸屬玉樹州雜多縣,坐落在瀾滄江源頭的扎曲河畔。

三江源国家公园︱4000米之上的自然体验

流經昂賽鄉的扎曲河。(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 伍惠源 圖 圖片編輯 周平浪)

2016年,《三江源國家公園體制試點方案》批覆後,昂賽鄉被劃入了三江源國家公園試點瀾滄江源園區。除了青藏高原腹地獨特的峽谷景觀,這裡還是世界上雪豹密度最高、種群生存狀況最好的區域之一。昂賽鄉也因此得名“大貓谷”。

今年4月,在昂賽開展的一個基於社區合作社組織的自然體驗項目拿到了三江源國家公園第一個特許經營權。合作社的項目管理員在當地一千多戶家庭中,挑選了22戶示範家庭,為參與自然體驗的訪客提供嚮導、交通、食宿服務。喬桑家就是其中之一。

三江源国家公园︱4000米之上的自然体验

喬桑打開院子前的鐵柵欄準備開車回家。喬桑家住在昂賽鄉扎曲河上游山上的年都二社,山上沒有手機信號,這片地區的居民世代自給自足,過著外人看來顯得與世隔絕的生活。

追尋雪豹的自然體驗

從昂賽鄉搖晃差不多一個鐘頭才能抵達居於偏僻山路盡頭的喬桑家。院子用磚塊壘起的矮牆圍成,一座粉色外牆的藏式平房在最顯眼的位置。32歲的喬桑皮膚黝黑,只會說簡單的漢語,與人打交道時臉上總掛著靦腆的微笑。他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加上侄女拉吉,家中一共七口人。

三江源国家公园︱4000米之上的自然体验

自然體驗接待家庭成員,喬桑

每到夏季,喬桑和妻子就會搬去家對面山頭搭起的帳篷裡,守著放養的五十頭犛牛和兩匹馬。除了挖蟲草,這些犛牛是全家人最重要的經濟來源。被選為接待示範戶,為他家增添了一些額外的收入。據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下文簡稱“山水”)統計,截至2019年7月,自然體驗接待家庭戶均增收1.8萬。

昂賽的牧民們並沒有為可能到訪的客人專門修建豪華的住處。來喬桑家的客人就住在他家簡陋但用心打掃過的平房裡,伴著夜裡貓跳上房梁吱呀作響的腳步聲入睡,體驗著真實的藏區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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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桑家的狗。落日照亮了院子背後的山體。儘管已是七月,位於平均海拔近4000米的昂賽鄉最低溫度僅1度,今年夏季降水頻繁,不時降雪,山體上常有積雪。

喬桑家咫尺相望的山頭就是雪豹的棲息之所。“來家裡住的外國人,就在那拍到了雪豹。” 81歲的母親宗榮說。

過去的一年,不少外國人帶著能看到雪豹的期待,在唐瑞幫助下進入昂賽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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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瑞與同伴在觀察和尋找遠山處的動物。

唐瑞是來自英國的生態學者。2010年,他來到中國,定居在北京觀鳥。三年前,山水邀請他作為鳥類專家評審,參加在昂賽鄉舉辦的首屆自然觀察節——一個邀請自然科學愛好者參與的生物多樣性快速調查活動。正是那次初入昂賽,他在當地牧民指引下,第一次親眼目睹了生活在野外且不懼怕人類的雪豹。這在牧民看來稀鬆平常的事,卻讓他驚訝不已。

兩年前,在唐瑞和山水的協助下,這個由當地社區運行的“雪豹觀察”自然體驗項目應運而生。

唐瑞介紹,自然體驗指的是人們走進野生動物的棲息地,去觀察它們在自然中的狀態。比起觀看圈養的動物,這顯然難度更大,有時需要儲備一定的專業知識才能達成所願。在昂賽,體驗者住在牧民家中,在牧民的引導下去追尋雪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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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嚮導在沿途聊天。

自然體驗試驗

來昂賽追尋雪豹的自然愛好者給這兒起了個形象的名字——“大貓谷”。2013年,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與雜多縣政府開始在昂賽合作開展雪豹種群調查,培訓了近80名牧民在當地安裝紅外相機,參與物種監測,搭建了一個社區深度參與的生物多樣性監測網絡,也隨之建立起了一個本底數據庫。

正是當地開展已久的生物多樣性科學調查,無意中促使自然體驗這樣的活動在昂賽萌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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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雨天,觀察隊伍在昂賽鄉附近的龍登卡村附近尋找雪豹。

在三江源從事雪豹研究的北京大學動物學博士肖凌雲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提到,“這個數據庫能幫助瞭解野生動物在空間和時間上活動節律,這提高了觀察到雪豹的概率”。

實際上,劃入國家公園試點後,歸入核心保護範圍的昂賽被更加嚴格地保護了起來,試行的三江源國家公園條例就明令禁止外來者隨意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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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昂賽大峽谷的山間開滿野花。

2016年,為舉辦自然觀察節,山水和村委會在昂賽鄉年都村挑選了10戶牧民幫助接待從世界各地來的科考團隊,招募對象大多是國內外生物保護圈的專業人士和少數自然科學愛好者。第二年,接待家庭擴展到了15戶。參與的牧民也因此獲得了一筆額外收入。當地政府與山水商議:是否可以找到一種國際普遍認可的合理方式讓公眾也能來昂賽看看呢?

唐瑞被邀請作為顧問協助策劃這個項目,初見雪豹那段難以忘懷的經歷使他欣然答應。依據多年從事保護事業的經驗,他察覺到,昂賽當地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狀態為自然體驗創造了有利條件,但囿於脆弱的生態環境一旦被破壞就難以恢復,開展這樣的活動還需要充分評估對當地生態和野生動物的影響,只有將影響降至最低,同時又能促進當地的生態保護,自然體驗的方式才能被許可。

策劃之初,他們也參考了一些國際上在保護地開展自然體驗項目的案例。“雪豹觀察”的體驗項目在喜馬拉雅地區就有先例。自2002年起,非政府組織印度雪豹保護信託基金在雪豹棲息地的拉達克地區,為130個家庭做了體驗項目的接待培訓。他們培訓當地青年瞭解雪豹以及其他野生動物的活動規律,學習如何在不破壞植被、不傷害動物的前提下引導訪客去觀看它們。據媒體報道,實施這個項目促進了當地的雪豹保護。

雖然有這樣的成功案例,但唐瑞依舊認為,依據所在地不同的情況,自然體驗很難找到通用模版,仍需因地制宜小心翼翼地去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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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天晴的下午,雪豹觀察隊伍的成員在昂賽鄉等待雪豹的出現。

2018年,年都村委會又增選了7戶示範家庭參與接待,並且組織了22戶示範戶、村代表與山水的專家們開會討論如何制定准入規則。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駐昂賽的工作人員劉馨濃參加了討論會。她記得,當時村裡討論如何分配接待收入。有牧民提到,雪豹會在食物短缺時偷食牧民家的小牛,幾乎誰家都不曾倖免,當地雪豹種群數量的穩定得益於全村共同的付出,所以自然體驗的項目收益理應要讓村裡所有人都能受益。因此,他們決定訪客支付的費用按比例反饋給社區。“具體是多少,由村裡討論決定。”

參與體驗項目的訪客,每人每天需繳納300元食宿費和一輛車的使用費1000元。體驗總花銷中,45%支付給喬桑家,45%歸入社區公共賬戶作為當地民生福祉、基礎建設的補充資金,剩餘10%納入雪豹保護基金。

除了收益分配,專家們還提出了一些建議。例如,為了能更好地服務訪客,瀾滄江源國家公園管委會、雜多縣政府請專家對接待示範家庭進行了“崗前培訓”,包括嚮導服務、安全駕駛、烹飪技能、醫療救助等,並製作了自然體驗指導手冊。此外,為了有序管理體驗活動和限制探訪人數,合作社規定了預約訪問制度。預約申請成功後,昂賽鄉政府會給訪客一份准入許可。

三江源国家公园︱4000米之上的自然体验

四名藏族嚮導在一片平灘上合影留念。作為嚮導,他們能夠在每次為期三到五天的自然體驗中獲得大約3000元的收入。儘管接待客人的支出甚至比收入多,但他們仍然頗為樂意接觸更多外來人,向外來人介紹自己從小生長居住的地方。

直到2018年,三江源國家公園瀾滄江源園區昂賽管護站、當地政府同意社區接待小體量的自然體驗遊——同一時間段內最多三支團隊,總計不超過十二人可以進入昂賽鄉。那時起,這個小心嘗試的自然體驗項目開始向公眾謹慎地打開了進入昂賽的通道。

七月底,野聲地球教育的創始人姚松喬帶著一行五六人的體驗團來到昂賽,成員是來自北京、上海、蘇州的大中學生。在昂賽,他們跟隨著唐瑞和牧民記錄、觀察野生動物的蹤跡。唐瑞用望遠鏡在一處草坡觀察到了一隻鼠兔,他招呼站在一旁舉著望遠鏡還在仔細搜索的學生們來看。有趣的是,這種鼠兔的外形特徵與之前本地記錄的均對不上號。姚松喬從隨身攜帶的行李裡拿出一本物種圖集翻看對比,疑惑地說:“也許是新物種呢?”

這是姚松喬第二次來三江源。2016年,她曾作為唯一的亞洲人參與了首次“家園歸航計劃”的南極探險,隨後多次帶體驗團到極地和非洲考察。相比那些經歷,她覺得昂賽的自然體驗並不遜色。

昂賽似乎很少讓到訪者失望。“這裡野生動物可見率很高,多樣性也很豐富。”劉馨濃說,如喜馬拉雅旱獺、高原兔、藏狐、白唇鹿、狼、岩羊在這兒都常被拍到。“並不是所有人都只是為了雪豹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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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賽鄉到處可見喜馬拉雅旱獺出沒,它們不時張頭觀望和走動。

置身昂賽,有時像是走進了自然科學畫卷,那些科普書上的野生動物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眼前。劉馨濃覺得,這得益於當地人與自然長久維持的和諧關係。生活在這裡的藏族人有著對待自然的古老智慧。他們信奉神山聖水,將野生動物看作是通佛的生靈。也正是這種敬畏使得當地生態極少遭受大肆的人為破壞,保存了完整的原生態風貌。

劉馨濃曾在一篇總結2018年昂賽工作的博文中寫道:“他們(當地牧民)對一切取之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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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嚮導尼桑和同伴爬在經幡柱投下的陰涼處休息聊天。

公眾如何探訪國家公園

然而,近兩年的嘗試也碰到了一些難解之處,如何平衡訪客和牧民的需求就是其中一例。

劉馨濃回憶,在2018年昂賽召開社區總結會時,她曾提出調整既定的家庭輪換制度,以滿足訪客不同的需求。目前,昂賽自然體驗的探訪制度規定,訪客不能自行選擇接待的家庭,而是由社區提前安排,按接待家庭的抽籤順序進行輪換,初衷是為了參與接待的家庭能夠獲得相對平等的機會,保障多數人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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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上俯瞰一戶昂賽鄉的人家。居住在昂賽鄉山上的老居民相互間隔得很遠,通常是一戶家庭佔據一片山地,每隔兩到三公里才能看見下一戶居民。

之所以如此提議,正是因為劉馨濃遇到的一起意料之外的矛盾。由於被安排的接待家庭居住地遠離雪豹經常出沒的地段,加之內斂的年輕牧民缺乏嚮導經驗,訪客怒氣衝衝地來到監測站要求立即更換接待家庭。

劉馨濃記得,當時她和同事向對方解釋,“昂賽開展自然體驗是為了促進自然保護和社區發展,不是以提供市場化的旅遊服務為目標。”最後,合作社也堅持了規則,沒有更換接待家庭,但她始終擔憂這樣的摩擦會影響牧民參與的積極性。

可沒曾想,恰是社區最受訪客歡迎的牧民反對這個提議。那位牧民表示,自己不希望被打破的分配平衡會激發社區內部矛盾。劉馨濃解釋,在當地人看來,雪豹並不是哪一家的財產,雖然將訪客安排到靠近雪豹的家庭,這有利於提高訪客看到雪豹的概率,但他們認為這對居住地位置不佳的家庭不公平。他們也擔心,這樣導致的不公平會引發當地一些人對雪豹的負面態度。

在劉馨濃看來,當地牧民對自然萬物擁有一套與城市人不同的價值觀,她和同事很多時候扮演著當地牧民與訪客溝通的“橋樑”角色。但有時,她也會擔心,外來者帶來的現代文明是否會潛移默化衝擊昂賽世代傳承的傳統理念,從而改變他們對自然的態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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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喇嘛在嘗試年輕人的平衡車。

今年6月發佈的《關於建立以國家公園為主體的自然保護地體系的指導意見》提及,國家公園要“在保護的前提下,在自然保護地控制區內劃定適當區域開展生態教育、自然體驗、生態旅遊等活動,構建高品質、多樣化的生態產品體系。”同時也指出,要“扶持和規範原住居民從事環境友好型經營活動。”

三江源国家公园︱4000米之上的自然体验

昂賽鄉中心聚居區內,一戶家庭在院裡搭建起了聚會桌。

昂賽的嘗試或許也能為未來公眾如何探訪中國的國家公園摸索到一條可行的出路。國家公園管理辦副主任唐芳林認為,國家公園不是一般意義上供人遊樂的公園,要實現全民共享,就需要制定科學的訪問制度,引導公眾合理地進入體驗。目前正在試點的其他九個國家公園也都在制定各自向公眾開放的規章制度。

昂賽正在試驗。唐瑞覺得,昂賽的自然體驗與一般意義上的生態旅遊大不相同,這種運行機制也許在中國從未嘗試過。中國的生態旅遊項目多以商業公司運營為主,但昂賽的自然體驗項目雖由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協助,但運行完全基於社區來開展。

他解釋說,昂賽自然體驗項目由社區自行制定收費標準、分配接待機會和收入分配的比例,由牧民家庭提供服務,自然體驗限定於牧民生活的區域開展。最終,收益也全部留在社區。

三江源国家公园︱4000米之上的自然体验

清晨,昂賽鄉年都二社婦女在山上的養牛地擠犛牛奶。犛牛、牛奶和奶製品都是自養自用,用於日常飲食。

據山水統計,截至2019年7月,昂賽接待了來自世界各地的83個體驗團隊,共計235人次,為社區帶來了61.5萬元的總收益。

為自然體驗項目提供接待服務的兩年裡,喬桑家收穫的不僅是酬勞。宗榮拿出收在櫃子裡的幾張明信片和一本留言簿給我看。 “這些都是祝福”。

三江源国家公园︱4000米之上的自然体验

喬桑的母親宗榮和小孫女在家旁邊的菜地上留影。

“現在這裡是國家公園了,但我不想搬走,在這裡住慣了。”每當客人離開時,宗榮都會囑咐喬桑送一束哈達給對方,並會送上一句:“我很歡迎你們來”。

喬桑開車送客人回玉樹,他鐘愛的可口可樂就擱在手旁。經過一座山頭時,喬桑突然關了音樂,神情嚴肅地小聲唸叨起來。那是他看見神山了。

三江源国家公园︱4000米之上的自然体验

北京時間八點三十分,昂賽鄉的日落照亮了喬桑家隔壁的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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