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鳥的葬禮

一隻鳥的葬禮

我十二歲那年,因為成績優秀,被選拔到我們鄉的重點班去就讀。當時我們大隊小學只有兩名學生被選中,我們村就我一人。被選中的虛榮帶來的快樂,很快就被上學的不易給沖淡:那個班所在的麻雀寨中學離我們村有五六里遠,去上學的路全是田間小路,中間還要經過一片有墳的幽深小樹林。村裡有上中學的孩子因為有晚自習,是在學校住讀的,而我上的是小學班,不能住讀,只能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個人走長長的一段路去趕早自習。尤其是下雨下雪的日子,泥濘的田間小路,彷彿有鬼出沒的小樹林,嚴厲的老師,簡直是我童年的噩夢。不記得有多少次在寒冷的冬天脊樑冒著冷汗飛一般地衝出那片小樹林,又有多少次讓突然從墳堆裡衝出的野狗給嚇得魂飛魄散!

那時候鄉村的孩子,就像父母們撒在田野的種子,自己生長,沒人呵護你。家裡父親帶著哥哥在鎮上重點中學教書,一週才回來一次。媽媽在家種田,還要照顧我們姐弟三人,繁重的勞動讓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女兒正在面臨的恐懼。只有奶奶每天天不亮跟我一起起床,站在村頭不時喊幾聲,給孤身一人走在清晨朦朧田野中的我壯膽。那時的我對每天上學充滿了恐懼和厭倦,真的不想讀書了。我是怎麼堅持下來,並最終以讀書這種方式走出農村的,自己也弄不清楚。幸好這樣的生活只一年就結束了,第二年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到父親工作的重點中學,憑教師子女的身份,過著遠好於其他同學的中學生活。

奇怪的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十幾年的讀書生涯,最難忘的卻還是小學五年級那一年的難熬時光。也許是因為風景總在寂寞的路上吧,那條讓我視為噩夢的路,也是一條美麗的路,特別在春天。

我的家鄉在冬天幾乎所有的田地都會種上油菜,所以到春天,田野就是金色的花海。那時的我個子很小,走在油菜田間的小路上,整個人都被花潮給淹沒了,我很享受這種感覺。因為每天上學放學路上都是一個人,小孩子也不知道什麼是孤獨與寂寞,就一心一意地跟路邊的花花草草們玩了:有時鑽進油菜田跟花比一比誰高,有時停下看蜜蜂看蝴蝶忙忙碌碌,有時蹲下看地上的各種小蟲爬來爬去,也有時會興奮地追趕一隻跑到田裡的小豬……這樣散漫的快樂,能讓我暫時忘記上學的苦惱,恍恍惚惚地沉浸在不自知的童話世界裡。

也是在那條路上,我曾邂逅一隻鳥。我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也看不出它是生病還是受傷。那天我在小路上看到它時,它正萎靡不振地在路上跌跌撞撞,我走到它身邊很輕鬆就抓住了它。怎麼辦?帶到學校肯定不行,放在路邊讓其他人給捉走怎麼辦?我在那兒猶豫了很久,擔心會遲到,最後決定把這隻鳥送到油菜花深處藏著,放學再來把它帶回家。我在藏它的地方做了記號,就匆匆上學去了。整個下午我都無心聽講,牽掛著那隻鳥。

放學後我一路狂奔,跑到我藏鳥的地方,鑽進油菜田,那隻鳥還在那兒,只是已經死了。我真心覺得悲傷,兩隻手捧著鳥捂了好一會兒,它冰冷的身體依然僵硬,眼睛微微地睜著,沒有光澤。我知道它活不過來了,就在路邊油菜地裡挖了一個小坑,埋葬了這隻可憐的小鳥。我怕自己會忘了它的墳墓在哪兒,還在那巴掌大的小墳丘周圍圍了一圈小石頭,在上面插滿了野花。

之後每天上學放學,經過那個小墳丘時,我都會停下看看,直到有一天,它突然就沒有了,應該是消失在某個勤勞的農夫對土地的侍弄中。我沒有難過,甚至鬆了一口氣,之後經過那個地方時,腳步輕盈不再駐留,好像這隻鳥已經飛走了。

三十年前的那個春天,如怒潮般的油菜花海中,有誰會想到,一個對上學充滿恐懼與厭倦的十二歲的小姑娘,曾為一隻可憐的小鳥舉行過一場葬禮?之前那麼多年,我上學放學的路上,也一定看到過已死或瀕死的小動物,卻從來沒有為它們做過什麼,甚至從來沒想過要為它們做點什麼。它們的生死因為與我無關,在我的記憶裡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為什麼會這樣?那個春天裡,是什麼讓一個小姑娘因為一隻鳥而悲傷?這悲傷是一種心情,那時的我並沒有為自己上學的辛苦、為那隻小鳥的死亡流過眼淚,雖然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卻不懂求助,不懂發洩,只知道傻傻地承受和茫然地面對。

很多年後,生活在城裡的我,又一次面對相似的場景。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家孵化廠,他們用工業手段批量孵化小雞。有一天下著極細的朦朦雨,我走到孵化廠邊時,看到路邊的垃圾池裡扔了很多孵過的蛋殼和幾隻死去的小雞仔,不幸的是,還有幾隻依然活著卻不夠健康的小雞也被當垃圾扔在垃圾池裡,它們是機器孵化的,它們沒有媽媽,它們即將死去,它們顫巍巍地站在牛毛細雨中哀鳴,身上的羽毛不知是被細雨打溼還是剛出生的胎溼……我當時就挪不動步,卻也沒有勇氣跨進髒臭的垃圾池撿這幾隻將死的小雞,撿了又如何?帶到哪兒去?能救活嗎?再給它們一個葬禮?就像多年前的那個春天?不,這是在城裡。

也是春天,也是路上,同樣是面對將死的小生命,我隔它們突然就那麼遠!周圍的一切彷彿消失,一種久違的漫天寂寞和悲傷突然就籠罩著我,我的眼前什麼也看不到,只有那幾只小雞和它們那蓋住城市喧鬧的哀鳴。我終究沒有跨出捧起它們的一步,倒是因為奇怪地久久站在那兒,引得路人也過來不明所以地圍觀。

在我終於狠心棄它們於不顧重新上路後,我的眼淚洶湧而出。這樣突如其來的悲傷,應該是從三十年前那片油菜花海中積蓄下來的吧?應該是少年時無助而恐懼的上學路上積蓄下來的吧?因為那時不曾哭泣,今天的眼淚才如此洶湧吧?其實流淚是因為成長時某些孤獨無助的片斷,並非為這幾隻沒有媽媽的可憐小雞,雖然此時我也已經沒有了媽媽並自己做了媽媽。很慶幸,那個孵化廠第二年就倒閉了,讓我不必再承受這樣的煎熬。

我的憐憫我的眼淚,其實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甚至是矯情的,尤其對於那幾只將死的小雞來說。但我要感謝三十年前那段孤獨的上學路,它讓我的心因為早早品嚐過孤獨與無助,因為曾為一隻小鳥舉辦過葬禮,而變得柔軟變得慈悲,變得不肯漠視弱小生命的無助。這或許對於別人沒有意義,但對我自己,卻是有意義的。

三十年前一隻小鳥的葬禮,讓我心裡從此設下了一個永遠的祭壇,為這世上所有無法挽回、面臨不幸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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