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目見日,不見長安」:兩晉之交大時代下的三個士人

前引

永嘉元年九月(公元307年),受封為安東將軍,都督揚州江南諸軍事,假節的琅琊王司馬睿,移鎮建業,開始經營江東。

不久之後,有士人從長安而來渡江南投,司馬睿便向他打聽京都洛陽的局勢,在聽完來人講起北方的動盪,司馬睿忍不住潸然淚下。

這時坐在他膝上,年僅數歲,深受其喜愛的長子司馬紹,懵懂的詢問為何哭泣。

司馬睿便將中原大亂,他為了興復晉室,不得不南渡建業的意圖告知長子,並旋即問道:“你覺得長安遠還是太陽遠?”

司馬紹答道:“自然是太陽遠,只聽聞人從長安來,沒聽過有從太陽那來的。”

此等童言趣解令司馬睿連連稱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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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第二天,司馬睿特意召集幕府臣屬,當眾再次詢問長子同樣的問題,哪知司馬紹居然改口回道:“太陽更近。”

司馬睿錯愕失色,追問前後答案為什麼不同,太陽怎麼就比長安近了呢?

司馬紹脆生道:“舉目可見日,卻望不到長安。”

眾人默然。

是時,八王混戰的尾聲剛歇,五胡之亂又方興未艾,天下板蕩,中州士女避亂江左者十之六、七,晉室在北方的統治危若累卵,回首江北,又豈獨長安不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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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亭鶴唳

1

太安二年十月(公元303年),被成都王司馬穎任命為後將軍、河北大都督的陸機,督軍二十萬,由朝歌兵進河橋,討伐竊據洛陽專權的長沙王司馬乂。

在洛陽城建春門外的鹿苑,兩軍激戰,陸機軍潰敗,赴七里澗溺死者不計其數。

司馬穎身邊的寵宦孟玖趁機誣陷陸機將反,各將領爭相證明屬實,引得司馬穎大怒,命冠軍將軍牽秀秘密拘捕。

夜有所感的陸機,於天明時分聽聞牽秀領兵而來,便在軍帳中除去戎裝,帶上白色便帽,神色自若的迎接命運的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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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公元280年東吳滅亡,晉王朝結束了三國分立的割據局面,一統天下。江東士族紛紛北上洛陽,接受徵辟,入朝為官,而陸機與弟陸雲也在此列。

時任太常的張華,向來雅重陸機的才名,常對中原士人推崇道:伐吳之役的最大收穫,便是得到陸氏兩位才俊。

太康之世,晉王朝一統四海,江山錦繡,可以任憑才俊們肆意揮灑,盡顯名士風流。

「玉卮無當,雖寶非用;侈言無驗,雖麗非經。」

左思作《三都賦》,轟動京都,士女傳抄,一時洛陽紙貴;

「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潘岳少有容止,姿儀俊美,駕車遊街,少女老婦無不著迷,擲果盈車;

著《博物志》的張華,撰《傅子》的傅玄,都名重一時。

在這個文學昌盛,繁花似錦的年代,陸機以他的《文賦》、詩名,冠絕當世,被盛譽為「太康之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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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繁盛,終究曇花一現,看似盛世的「太康之治」,只不過是高門士族的盛宴。

西晉王朝立國之初,上下就一片暮氣沉沉,皇室豪族貪暴恣肆,奢侈成風。

王愷、石崇鬥富攀比,一朝高官驕奢淫逸如此,皇帝不僅不為制止,還上陣資助爭富。

司徒何曾於晉武帝宮宴上,只聞皇帝笑談平常瑣事,料定晉室後嗣必亂,但貌似看穿一切的何曾也是一派豪侈,每日僅吃飯就要花費萬錢,卻還為不知吃什麼,無處下筷犯愁。

腐爛到骨子裡的西晉王朝,離滅亡也只差一步。

太熙元年(290年),晉武帝司馬炎去世,天下大權流落到痴兒醜後手中,各地藩王蠢蠢欲動,長達十六年之久的大動亂緩緩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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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陸機以文學見長,卻常懷匡世之志。

祖父陸遜,東吳名將,官居大都督,後任丞相,文武兼備,統領東吳軍政十餘年,力保社稷不虞,是為孫權依仗的肱骨大臣;父陸抗,亦為東吳大將軍,曾北抗晉將羊祜,西誅叛將步闡,也是孫吳政權的中流砥柱。

有此家世淵源在,出仕晉朝的陸機,所維護的可不僅僅是南方士族的利益,更是為了承繼家族的榮耀。

北人常輕視南來的士族,侍中王濟曾指著羊奶酪,輕蔑的詢問陸機:“吳中可有什麼能媲美此物?”

陸機淡然道:『有千里蓴羹,但未下鹽豉耳!』

清淡自然的蓴羹不僅是江東士人最後的堅持,更含故鄉之思。

司馬諸王爭權不止,洛陽城大王旗變換。

時局多艱,江東名士張翰不願捲入王室紛爭,適逢秋風乍起,思念起了吳中的菇菜、蓴羹、鱸魚膾,便託言:『人生貴適志,何能羈宦數千裡,以邀名爵乎?』,於是掛冠歸故里,躲過了八王之亂。

顧榮、戴若思等江東好友也勸陸機回鄉避禍,但陸機一身才華抱負,又豈甘埋沒?

大丈夫在世不就是為了匡時濟世,挽狂瀾於既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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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趙王司馬倫誅殺賈后篡位,齊王司馬冏又聯合二王殺司馬倫,但執政的位置還沒捂熱,司馬冏又被長沙王司馬乂擊敗。

你方唱罷我登臺,一時間西晉朝廷這方舞臺上好不熱鬧,好像複姓司馬的宗室都想爭當主角,可他們除了在驕縱專權上是把好手,治國理政就實屬懵然。

陸機既不逢其主,更不逢其時。

只有「推功不居,勞謙下士」的成都王司馬穎勉強算得上一時之主,陸機投奔於他,希望能輔佐司馬穎康隆晉室。

在討伐司馬乂的河橋之戰中,陸機名為都督,轄二十萬兵馬,但實際王粹、牽秀、孟超等將領,以陸機南方歸化士人的身份位居眾將之上,心生怨憤,各自為戰,不受其節度。鹿苑戰場的潰敗,陸機損兵折將,狼狽之極,雖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而疾諫好讒,小人滿側的司馬穎,聽信了孟玖等人的鬼話,下令收捕陸機,于軍中處死。

時年四十三歲的陸機,整好以暇,從容受戮,只是臨行前感慨:『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

家鄉華亭的鶴鳴聲再也聽不到了,也許面對死亡,遊走權力場十多年的陸機,這才驀然驚覺,廟堂雖高,卻不及江湖之遠,到頭來故鄉反倒成了眺望不到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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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吹笳

1

光熙元年十一月(公元306年),晉惠帝暴卒,皇太弟司馬熾繼立,是為晉懷帝。東海王司馬越輔政,掌控朝政大權,成為“八王之亂”最後的勝利者。

司馬皇室的爭端雖然落下帷幕,可造成的惡果卻難以撫平。社會動盪,經濟凋敝,百姓死傷眾多,西晉國力被消耗殆盡。

以匈奴、羯、鮮卑、羌及氐為主的胡族崛起,歷經滄桑的中原大地還未從八王之亂的傷痛中中稍得喘息,就再次陷入戰火紛飛、殺戮不止的悲慘境地。

匈奴人首領劉淵早在公元304年,於左國城(今山西離石)建國,史稱「漢趙」,公然反晉。幷州刺史司馬騰討伐不勝,倉皇逃往山東,幷州之地從事實上脫離了西晉的掌控。

河東重鎮有失,局勢愈發嚴峻,為了收拾幷州糜爛殘局,光熙元年(306年)主政的司馬越委任劉琨為幷州刺史,北上赴任。

雖說軍情如火,刻不容緩,但劉琨此行可率之兵極少,想要對抗劉淵,募兵、錢糧都需自籌,這讓幷州之地重歸晉室統治,變得更加渺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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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劉琨祖上乃漢室宗親,正二八百的中山靖王之後。早年的劉琨工於詩賦,交遊名士,頗負文名。

八王之亂驟起,劉琨參與其間,以軍功為東海王司馬越看重,封廣武侯。

在出任幷州刺史後,僅攜一千軍士的劉琨從洛陽出發,沿途招募義兵,碾轉多地,擊破了劉淵部將劉景的狙擊,總算順利進入了飽受戰火摧殘,已是空城的晉陽。

南有匈奴漢國虎視眈眈,北有鮮卑興起頻頻窺伺,劉琨在強敵環俟的處境下,招撫流民,恢復生產,使得晉陽漸復元氣,劉淵迫於劉琨軍事力量的增強,也不得不暫避鋒芒遷都蒲坂(今山西永濟)。

只是中央朝廷自顧不暇,皇室爭權、流民暴動、胡族交侵,無一不讓這個瀕臨崩潰的王朝雪上加霜。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慘淡經營的司馬越無力維持大局,在得悉晉懷帝密令苟晞號令天下討伐他的消息後,憂憤成疾病死於項城,其十餘萬大軍在王衍等人帶領下,又全數被漢趙將領石勒殲滅,西晉的主力軍隊盡喪。

旋即,漢趙的繼任之君劉聰就派軍攻破洛陽,俘虜了晉懷帝,晉室在中原的統治幾近瓦解,此時堅守晉陽的劉琨孤懸北方,更如滄海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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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劉琨刺並期間,為了重建地方秩序,對太原、上黨、雁門士族多有倚重,初步恢復了晉室對幷州中、南、北三部地區的控制力。

永嘉六年(公元312年)七月,因劉琨聽信徐潤讒言殺了護軍令狐盛,使得令狐盛之子令狐泥投奔漢趙,道出了晉陽城內守備虛弱。

漢主劉聰大喜,遣兵入寇,劉琨收攏常山、中山兵馬救援不及,晉陽城就被太原太守高喬、幷州別駕郝聿獻出投降。劉琨苦心經營多年的幷州基業,遭逢重創。

次年,即建興元年,劉琨與代北鮮卑拓跋部聯合,大破漢趙軍,收復了晉陽。到了建興四年,拓跋部內亂,代王猗盧被殺,代北的晉人及烏桓三萬家歸附劉琨,劉琨的兵力復盛,重新在幷州站穩了腳跟。

當年十一月,劉聰遣大軍又攻破了長安,繼統的晉愍帝司馬鄴淪為俘虜,西晉正式宣告滅亡。偌大的幽、並二州,僅剩下孤守晉陽的劉琨,和名義尊奉晉室號令,領幽州刺史的鮮卑段部首領段匹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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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建興四年十二月(公元316年),漢趙將領石勒圖謀幷州,進攻樂平,劉琨全軍盡出援救,結果中伏大敗,幷州大好局面盡喪,晉陽再失,劉琨不得已投奔互為聯盟的段匹磾處,伺機再戰。

可惜劉琨的十年堅守終成泡影,建武元年(公元317年),段匹磾推舉劉琨為大都督,率軍討伐石勒,結果段匹磾堂弟段末杯接受石勒厚賂,不肯進軍,劉琨勢弱只得退兵。

到了太興元年(公元318年),因段部鮮卑內鬥的牽連,劉琨被段匹磾矯詔勒殺,北方抗胡的旗幟人物就此隕落。

史載劉琨鎮守晉陽期間,曾被漢趙的胡騎重重圍困,在城中窘迫無以為繼時,劉琨一襲白衣趁著夜色登上城樓,仰天長嘯,嘯聲淒涼婉轉,胡人聞之無不深受感染,悽然長嘆。而後劉琨又命軍中奏起胡笳,在如泣如訴的樂聲中,遠離故土的胡兵紛紛思念起故鄉,流涕唏噓不止,拂曉時刻棄圍而走,晉陽之圍無援立解。

胡虜尚且有懷土之切,何況劉琨呢?只是他的家鄉就在腳下,還能退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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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逖北伐

建武元年二月(公元317年),來自長安的使者帶來了被俘虜的晉愍帝手詔,令琅琊王司馬睿攝大位,統御萬機。

三月,司馬睿以皇帝尚在,固辭百官勸進,僅同意即晉王位,備百官,立宗廟,建社稷。

東晉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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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此時,北方一片腥羶,只有零星州郡還在艱難抵抗,終難成勢,神州已然陸沉。

早在建興元年(313年),晉愍帝即位時,就曾詔鎮守建業的司馬睿北上勤王,但當時司馬睿根基不穩,江東的南北士族並未擁戴,正需全力開拓江南,無力北上。

面對石勒、劉耀兵鋒正盛,擾天下如驅群羊的局面,祖逖挺身而出,向司馬睿自薦北伐,願一雪國恥。

於是司馬睿以祖逖為奮威將軍、豫州刺史,給予千人糧米,布三千匹,以資北伐。

要知道江東政權草創,府庫空虛,作為硬通貨的布匹,一匹布最高值金一兩,三千匹布可是司馬睿府藏大半積蓄。

祖逖由京口渡江北上,駐守淮陰,鍛冶兵器,募兵兩千多人,擊敗兗豫一帶的塢堡勢力,擴充了力量,進而攻佔譙城,逐漸收復了淮泗及河南部分地區,北伐初具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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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興三年(公元320年),祖逖擊退後趙將桃豹後,後趙歸順祖逖的人甚多,黃河以南復為晉土。

北伐功勳卓著,祖逖又堅持約己務施,勸課農桑,撫納新附,勢力更加強盛,使得石勒不敢南侵,暫時罷兵修好。若假以時日,待祖逖穩固河南諸地,克復中原之日可期。

但太興四年秋七月(公元321年),已經貴為天子的司馬睿下詔,以尚書僕射戴淵為徵西將軍、都督司、兗、豫、並、雍、冀六州諸軍事、司州刺史,鎮合肥。這道突如其來的人事變化,打亂了祖逖北伐的計劃,意味著身為豫州刺史的他,任何軍事行動都得受制於戴淵的節度,北伐石勒自然也不例外。

那北伐還能繼續下去嗎?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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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東晉內部不穩,司馬睿與王敦的權爭愈演愈烈。

皇權孱弱,朝廷大權盡在王氏兄弟手中,對於“王與馬,共天下”的格局,司馬睿難以忍受,為了“崇上抑下”,維護皇權,司馬睿採納刁協、劉隗建議,徵調揚州諸君僮客(奴僕)為兵,名為討伐石勒,實為了防備駐守荊州的王敦。

而司馬睿以戴淵制約祖逖,一是為了收攏軍力鉗制荊州,二是為了防止祖逖做大成為第二個王敦。

祖逖憂憤於江東內鬥,將生禍亂,而戴淵又無遠略,北伐勢必難成,急火攻心下,感激成疾,不久去世,時年五十六歲。

在聽聞祖逖死訊後,石勒派軍南侵,千辛萬苦收復的河南之地再次淪陷,祖逖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北伐功敗垂成。

「舉目見日,不見長安」:兩晉之交大時代下的三個士人

想當初,青年時的祖逖曾與劉琨共為司州主薄,兩人意氣相投,共被同寢,夜聞雞鳴聲,起身舞劍練武,各以報國為念。

值天下大亂,兩人與多少志士一樣又同懷收復中原宏願,可惜事與願違,在目睹故土淪陷,發出奮力一擊時,卻發現自身所為不過是大時代下的一首蒼涼輓歌。

「舉目見日,不見長安」:兩晉之交大時代下的三個士人

終晉之世,被門閥掌控的朝廷,雖然多次北伐,但大多都是執政的士族積攢聲望之舉,只有桓溫一度克復洛陽,有所作為。

直到東晉末年,草根出身的劉裕兩度北伐,相繼收復淮北、山東、河南、關中等地,光復洛陽、長安兩都,才讓江南士庶再見長安,但那也只是匆匆一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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