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婉約之十二(文 耿漢東)

走進婉約之十二(文 耿漢東)

走近馮延巳

一、馮延巳詞與花間詞的區別

南唐和西蜀雖同屬五代,但東西相隔萬里。馮延巳也比花間派詞人們如溫庭筠、韋莊晚了幾十年。正如清王國維所言:馮正中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花間》範圍之外。這說明南唐風格與花間風格是不同的。溫庭筠所寫的閨怨詞偏重於思婦的外貌體態的描寫,風格濃豔香軟,語句雕琢修飾;而韋莊則又較多地保留敘事的痕跡,其詞風依然是紅香翠軟,眩目醉心。馮延巳也寫怨婦思遠的題材,但他並不著意刻畫人物的外在形象,也不具體描寫景物或情事,而是用清新的語言寫出人物內心的活動和哀怨,且有寄託和感慨,詞語委婉清麗,對花間以來的婉約詞風有所改變。當然,這種改變要遜於李煜對花間詞風的改變程度。

請讀他的名篇也是代表作《謁金門》: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閒引鴛鴦香徑裡,手挼紅杏蕊。 鬥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詞中著力刻畫了女主人公複雜的心理狀態和變化過程,寫得清麗、細密、委婉、含蓄,突破了花間詞人單純描寫女人的服飾體態和男女之情的小圈子,而是以人物的動作和細節,來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尤其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稱得上傳誦千古的名句,它一問世,就得到南唐中主李璟的賞識以及千百年來無數文人的青睞。我們再看溫庭筠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溫庭筠寫了十四首《菩薩蠻》,篇篇珠玉,當時傳唱極盛,對後世的影響極為深遠,也是婉約詞上的一座豐碑。從中不難看出,詞人把女主人寫得非常美麗,把服飾描寫得十分華貴,體態也十分嬌柔。這與馮延巳的《謁金門》中以景託情、因物起興的手法,其差別是十分明顯的。這還只是從兩人各自的代表作相比較來看二人詞風的不同。若解析馮延巳的十三首《採桑子》和十四首《鵲踏枝》,則更易看出馮詞有異於花間詞作。如再解析花間詞人牛嶠的《菩薩蠻》來比較馮詞,其區別就更明顯了。】

走進婉約之十二(文 耿漢東)

二、馮延巳詞的藝術特色

清大學問家王國維評論馮延巳詞的特點時說:“‘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於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王國維在這裡提出“和淚試嚴妝”來作為對馮延巳的風格特點的評價,是十分確切的。而這五個字就當代詞學大家葉嘉瑩的解釋說:“嚴妝”是穠麗,“和淚”則是哀傷,即透過濃麗的色彩來表現悲哀,這正是馮正中詞的特色。以筆者認為“和淚”則是悲哀的情態,而“嚴妝”則是濃麗的打扮,女主人公在美麗的裝扮下眼含悲傷的淚水。換言之,馮正中詞中的悲傷是被優美雅緻的氛圍所掩映著,這正是馮詞和花間詞最本質的區別也是馮詞最大的特色。在馮詞中,以儂麗的色彩來表現哀傷感情的詞例很多。《菩薩蠻·嬌鬟堆枕釵橫鳳》就是這樣,該詞乃思婦懷人之作。作者以神來之筆寫出了女主人公在漫漫長夜中的心理活動,不僅描繪出她的美麗形象,還寫出她的悲苦情態。名句“和淚試嚴妝”就出於該詞。它的成功之處在於:從大自然中的春去秋來、花落水流中,把一陣陣苦楚和哀感傳給了讀者,而這一陣陣的苦楚和哀感恰又是古代文人們所共同懷有的對“人生無常”的悲哀,這種悲哀以詞的形式表現出來,馮延巳是第一個。

另外,從馮延巳寫的十三首《採桑子》、十四首《鵲踏枝》中信手拈來一首,都能表現出該特色。如在《採桑子》之二中有“舊愁新恨知多少,目斷遙天”;在之四、五中分別有:“酒闌睡覺天香暖,繡戶慵開,香印成灰,獨背寒屏理舊眉”,以及“小堂深靜無人到,滿院春風。惆悵牆東,一樹櫻桃帶雨紅”。在之七、八中還分別有“起來檢點經遊地,處處新愁,憑仗東流,將取離心過橘洲”和“如今別館添蕭索,滿面啼痕。舊約猶存,忍把金環別與人”。這都說明馮延巳在寫閨怨詞時濃墨重彩地創造纏綿悽惻的情感境界。換言之,馮詞不著重外在形象,而是著力刻畫人物的內心世界,而人物內心世界的基調又是感傷的、悽美的、悲涼的和婉約的。從而打開了對女性描寫的新篇章,這種作法直接影響了北宋小晏對女性的描繪。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宏約。餘謂:此四字唯馮正中是以當之。”深美宏約,是指馮詞的意境而言,也是馮詞又一大特色。按葉嘉瑩教授的解釋為:馮正中詞中所描繪的景物和情事,能喚起或能象喻的包容著對人生有著綜合性體認的某種更為豐美的意境,令讀者產生較深、較廣的聯想。對這種解釋,筆者深以為然,例如馮延巳的《醉花間》:“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盃,別離多,歡會少。”這首詞被後人譽為馮詞中深美閎約風格的代表作,從中我們能體會到作者對生活的執著熱情和冷靜思考,亦可體會到馮詞於穠麗之中足顯悲涼之慨的闊遠意境,從而使讀者產生諸多的想像。尤其是詞中“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之句是王國維極為推崇的,他在《人間詞話》中說:“馮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闕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餘謂韋蘇州之‘流螢度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而唐代詩人韋應物和孟浩然的作品則又是俊朗高遠,深美閎約風格最典型的。但王國維卻認為二人的詩境並不能高過馮延巳的詞境,這種評價是很高的,可見王國維以深美閎約來評價馮正中的詞是極為確切和極有見地的。在馮延巳另一首《歸自謠》的小詞中,雖然寫的是江頭送別,但其思緒卻跨越時空,徜徉在現實與神話之中,連化數典,卻又如同己出,從而創造出一個亦真亦幻、亦近亦遠而又亦今亦古的優美境界,讓讀者闡發多種聯想和萬端感慨,真可謂深美閎約也。

另外,從馮延巳最負盛名的十四首《鵲踏枝》詞上看,無論是之二、之三中的“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以及“秋入蠻蕉風半裂,狼藉池塘,雨打疏荷折”中對景物的描寫,還是之七、之十一“心若垂楊千萬縷,水闊花飛,夢斷巫山路”以及“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飛來,陌上相逢否?”中對愛情的描寫,都能使讀者從美麗的景色和男女之情的層層氛圍中,窺看到作者極廣闊極深刻的人生體驗,以及作者一方面對人生、對生活、對生命的熱愛和眷戀;另一方面卻又蘊含和暗示著對人生執著和憂患的意識。但這種意識不是人們常說的無病呻吟或為文造情,而是發自詞人內心深處的真實的心靈呼喚。因此,千百年來,馮延巳的詞能感動著無數讀者,它還必將繼續感動著後人們,這也正是馮詞藝術魅力的所在之處。

三、馮詞對北宋詞人的影響

正如前文所述,馮延巳詞有其哀傷執著的情致,又有其在濃麗中俊朗的風格,影響了北宋一代甚至更後一代的文人們。清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中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俊者,美也,即馮詞中的疏朗輕柔的風格;深者,厚重也,即馮詞中執著深沉的風格。如馮延巳的《鵲踏枝》之十一:

幾日行雲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 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飛來,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裡無尋處。

走進婉約之十二(文 耿漢東)

這首詞是寫少婦因埋怨蕩子久遊不歸而產生的無限感傷和幽怨之情。詞中少婦從埋怨到期待,從苦思到尋覓;而情感從怨恨到釋然,人則從樓頭到夢中,從心靈的不斷變化中反映出女主人公的一片痴情。全詞情景交融,意蘊深婉,詞中沒有描繪女主人公的服飾體態,也沒有刻意寫景狀物,而是把重點放在女性心理的刻畫上,創造出纏綿悽惻的感情境界,形成了馮詞獨特的藝術風格。恰是這種風格對北宋歐陽修的影響很大,歐陽修有一首《蝶戀花》,無論在內容上,還是在寫作方法上,尤其在藝術風格上,都與馮詞極為相近,以至於林大椿主編的《唐五代詞》中,其《鵲踏枝》之十二,竟是歐陽修的這首詞。請看歐詞《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可以看出作者善於描寫女主人公在感情上的變化,而不是單純的景色描繪和外貌的刻畫。該詞與馮詞一樣,其內容也是怨婦思遠,其地點也是在樓頭,還是由外景到內景,其女主人公的心理刻畫也是多層次的,尤其是結句更是多層次的意境揭示。其含意之深遠,字句之凝練,情思之纏綿,較之馮詞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馮詞對晏殊的影響也是十分明顯的。他們二人同為宰相,過著太平盛世的生活,他們對生活的感受、對生命的體驗、對愛情的嚮往,都同樣是輕柔疏朗的,尤其是他們在對年華的飛逝和傷離懷遠的感觸上,晏殊詞要比馮延巳詞輕柔的多,也俊美的多,在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詞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們同樣的風格,尤其是在意境上,那種臨秋望遠極目天涯的遼闊境界更是比馮詞疏朗,也更有新意。同時還留給讀者想像的餘地,達到了深婉含蓄,風流蘊藉的地步。正如劉攽在《中山詩話》中所云:“晏元獻尤喜馮延巳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樂府。”古代的詞論家們對馮晏二詞的師承關係看得是非常清楚的。

在馮詞中,對北宋及後人影響的例子是很多的。如《三臺令》:“南浦,南浦,翠鬢離人何處?當時攜手高樓,依舊樓前水流。流水,流水,中有傷心雙淚。”此乃懷人之詞,詞人重返當年離別之處,空見其處而不見其人,於是傷心之淚與樓前流水一起奔流,樓前流水奔流不息,詞人傷心淚也綿綿無盡。正恰如李煜《虞美人》之“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還如那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之“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又好似晏幾道《留春令》之“樓下分流水聲中,有當日、憑高淚”;更好似辛棄疾《菩薩蠻》之“鬱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後人們的詞意都是從馮延巳詞中化意而來的。另外,馮延巳還有一首《長相思》:“紅滿枝,綠滿枝,宿雨厭厭睡起遲。閒庭花影移。 憶歸期,數歸期,夢見雖多相見稀,相逢知幾時?”這是首閨情詞,詞人以相反相成的寫作手法,分別展示了人物的外在表現和內心世界,刻畫了一個感情熱烈奔放的女子形象。它突出的特點是在自然景物中加入自己濃重的感情色彩,這與宋李清照的《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有異曲同工之妙。

關於馮延巳詞對北宋諸人的影響,還是王國維評論的較確切。他在《人間詞話》雲:歐九《浣溪沙》詞:綠柳樓外出鞦韆。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後人所不能道。餘謂此本於正中《上行林》詞“柳外鞦韆出畫牆,但歐語尤工耳”。他還說:梅聖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斜陽,翠色和煙老。劉融齋謂:少遊一生似專學此種。餘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見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從中可以看出,北宋著名的婉約詞人或多或少都受到馮延巳創作風格的影響,並非只是歐陽永叔和晏同叔二人也。

走進婉約之十二(文 耿漢東)

【作者簡介】耿漢東,安徽省淮北市人,詩人,文學評論家,地方文化學者。先後供職於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報社。喜歡讀書,敬畏文字,己創作出版17部作品,主編8部詩集。現為安徽省詩詞協會副會長、淮北市詩詞學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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