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菸灰缸品紅樓(十二)品讀第十一回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沒兩天就到了賈敬壽辰,古人以孝道為先,以孝治國,講究“三綱五常”。父為子綱,年近四旬的賈珍儘管貴為天下望族的族長,在他父親面前也是戰戰兢兢,害怕惹父親不快而遭至父親的責罰。在書裡我們多次見到父親對子女的懲戒,甚至毒打,這是封建年代父親的特權,作為子女無權反抗,只能逆來順受。在那個年代,甭管兒女年齡多大,即使一把年紀兒孫滿堂,挨老父親胖揍也並不稀奇。

紅樓裡賈珍對賈敬簡直如老鼠見貓一般害怕,估計沒少挨賈敬的棍棒,而他自己也把這種權力行使到兒子身上。本書二十九回裡他就當著兩府上那麼多人直接侮辱賈蓉。而賈政對寶玉下手更重,幾乎打死。賈赦也因賈璉稍有違背自己意志,便把他打得起不了床。父權當道的年代,即使象賈政這樣的讀書人,對子女下起手來也毫不留情,而他們對外人的彬彬有禮,就顯得很虛偽。

無論出於孝心,還是出於規矩,賈珍都不能不辦賈敬的壽宴。由於之前賈敬已明確表態不參加壽宴,也不讓賈敬前來磕頭,否則要給他好看,所以賈敬生日這天,賈珍只好派賈蓉帶上禮品前去傳話。

再說寧府,壽辰這日來賀壽的人也漸漸到來,先到的是賈璉、賈薔,他們一來就問有啥好玩的。家人忙告訴他倆說,原來以為能請回賈敬,怕他修仙之人忌諱那些就沒敢準備,後來知道賈敬不肯回,才臨時準備了一班小戲並一檔子的樂器合奏。

舊時大戶人家做壽,會預備點戲班表演,演員們只是供人娛樂的工具而已,地位低下,被稱做“戲子”。按紅樓裡描寫的,戲子的地位甚至連家奴都不如,還盡被奴僕們狗眼看人低。而今日演員地位之高,已非昔日可比。人人追星的年代,他們反過來成了偶像,賺了大錢又有地位,甚至還指點江山......

緊接著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寶玉都來了,賈珍夫人尤氏的母親今天也在。兩府人見過面,一番寒暄之後,賈珍夫妻親自為客人倒茶,一看賈母沒來,賈珍心裡就有些不快。要知道賈母可是兩府的至尊,號稱“老祖宗”,她不來,這個壽宴檔次要下降。賈珍覺得沒面子,便抱怨了兩句,無非是說老太太不肯賞臉。

王熙鳳一聽,不等王夫人回話就搶著解釋,說賈母本來要來的,因昨晚看寶玉吃桃,挑動饞蟲,也吃了大半個桃,半夜就拉起肚子來,身體不適所以來不了了。王熙鳳又說,老太太還特意讓她跟賈珍說,看有啥好吃的帶幾樣回去給她,但要很軟不費牙的。

王熙鳳這一解釋,賈珍才笑了,又客套了一番。

從這一段對話可以看出,雖然寧國府是族長,但實際家族的中心還是在榮府,這也難怪賈母因身體不適不能捧場,賈珍心裡不快。要知道兩府相比,權勢以榮府為貴,外人對賈家也是看榮府面子。賈母要不在,壽宴的檔次自然要大打折扣,賈珍覺得丟份兒。

等王熙鳳解釋完,王夫人開口問尤氏說,聽說秦氏身體不適,究竟是啥情況。尤氏告訴她說,秦氏這病得的奇怪,上個月中秋還跟賈母和大家玩得好好的,過了幾日便一日不如一日,茶不思飯不想,這情形將近半個多月了。經期也兩個月沒來了。

邢夫人一聽,從旁邊問道,別是有喜了吧?

她們正聊著,外頭人來回話說,賈赦賈政和族裡一大幫爺們都來了,正在廳上呢。賈珍聽了趕忙出去迎接。

等賈珍走後,尤氏才開始回答邢夫人說,之前也有大夫說是有喜,但昨日馮紫英推薦的張太醫醫術高明,看完說不是有喜,而是一個大病症。後來給開了方子,吃了一劑,頭暈的情況好點,但其它的病症仍不見什麼效果。

王熙鳳聽了也說,怪不得呢,她這麼懂禮節的人,這麼重要的日子怎麼說她能爬起來肯定得來。尤氏也附應,說秦氏也掙扎半天,想來見鳳姐,就是起不來。鳳姐聽完,眼睛都紅了,半日才說:“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個年紀,倘或因這個病上怎麼樣了,人還活著有什麼趣兒!”

鳳姐是動了真感情,她這人鐵石心腸,為外人掉淚極為罕見。她與秦氏感情很深,不單是嬸子和侄媳婦的關係,秦氏更是她無話不說的知己,和心靈寄託的港灣。倘若秦氏有個三長兩短,離她而去,她會從此少了個傾訴的夥伴。

越是王熙鳳這樣的強者,雖然捧著的人多,實際卻是知己難求。秦氏有難,鳳姐兔死狐悲,所以她一句“人活著有什麼趣兒”既是說秦氏,也是自己瞬間突然的一種失落......

幾個女人正說話間,賈蓉從外頭進來,他向大家請了安,又彙報見他爺爺的情況。賈敬沉迷修道,根本不關心生日的事,也不要理人間事,就記得那《陰騭文》,讓急著刻出來,印一萬張散人,好增加他修行的功力。

對於尤氏有關秦可卿的病情介紹,王熙鳳是十分懷疑的,她想不明白,怎麼這麼年輕人,半個多月就病成這樣,實在不可思議。王熙鳳何等聰明人,她看賈蓉來便正色問道:“蓉哥兒,你且站住,你媳婦今日到底是怎麼著?”賈蓉被鳳姐一問,直皺著眉頭說:“不好麼!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他讓王熙鳳自己去看秦氏,然後就出去了。

對自己老婆生這麼重的病,賈蓉態度冷漠的讓人詫異,甚至是有些想躲避,他的態度與賈珍對這兒媳婦的態度涇渭分明。賈珍這個公公反倒十分上心,彷彿這病是自己得了一般難受。這似乎異於常理,讓人莫名其妙。

而王熙鳳追問賈蓉這一小動作,也體現出她比常人精明,不是人云亦云。她根本不把尤氏這個族長夫人放在眼裡,當她的面就直接追問賈蓉秦氏的病情,顯然對尤氏的話並不信任,我們可以想象的到,當時的尤氏有多尷尬。

此時尤氏問邢王二夫人,該在哪裡吃飯,小戲子已預備在園子裡,要不要去園子裡邊看邊吃。王夫人聽了,對邢夫人說:“我們索性吃了飯再過去罷,也省好些事。”邢夫人道:“也好!”

這一小細節描寫實在是妙,曹公這麼寫是在告訴我們,榮國府雖然邢夫人乃長房長子正妻,但真正掌權的是弟弟賈政的正妻王夫人,連到哪裡吃飯也是由王夫人拿的主意,禮節上向王夫人問問罷了。

就這樣,尤氏吩咐就在屋裡擺飯,邢夫人王夫人以及尤氏母親坐主桌,低一輩的尤氏、鳳姐、寶玉在側席坐了,在封建年代,真是處處講究“禮”。

今日壽辰的主角賈敬不在,這種壽宴本身就有些尷尬的,坐主桌的邢王二夫人自我解嘲說:“我們原為給大老爺拜壽,這不竟是我們來過生日了麼?”還是鳳姐兒情商高,忙接話茬說:“大老爺原是好靜養的,已經修煉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們這麼一說,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

王熙鳳的意思是既然賈敬已修煉成神仙,那大家在這為他慶壽,他的神通一定感覺到。話說的幽默,難怪一屋子的人聽完全笑了。王熙鳳一句話,就讓這場尷尬的壽宴變得理所當然,變得歡快起來。反正大家吃好喝好玩好,就是在與賈敬這位“神仙”同樂。

等大家吃過飯,正要去園子裡看戲,賈蓉回來向尤氏報告說,男人們的宴席也吃完了,但賈赦賈政一個說家裡有事,一個不好熱鬧,都回家去了,其他人被賈璉賈薔帶著過去聽戲了。

賈蓉又告訴尤氏說,“方才南安郡王、東平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四家王爺,並鎮國公牛府等六家忠靖候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壽禮來。”賈蓉說,他已把這事一一回了賈珍,禮品收到賬房,禮單也做了記錄了。然後來送禮賀壽的各府家人都照例賞了,還讓他們吃完飯才走。

這些郡王和公侯,都是賈家政治上的朋友圈,平時走動頻頻,互為一體,編織成一張緊密的關係網。這些家族一榮俱榮,一辱俱辱。

這一段描寫真實再現了當年宴席的場面,也讓我們瞭解了傳統繁縟禮節。《紅樓夢》在我看來,更是一部歷史書,記錄了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看到各大家族光鮮亮麗的背後是巨大的開銷,養了一大家人不說,各種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甚至各種節日和壽辰,迎來送往的禮品禮金也不菲,就連各種打賞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大家族的體面是要靠銀子來維持的,這筆錢從哪裡來?光憑正常的俸祿能維持嗎?顯然不可能,必然得開拓財源,那背後的故事就靠我們展開想象了......

此時賈蓉又讓大家往園子裡坐著看戲去,尤氏答應著就要帶大家過去。

而此時王熙鳳一心要看她的知己的病情,就對王夫人說:“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兒媳婦,我再過去。”王夫人道:“很是,我們都要去瞧瞧他,倒怕他嫌鬧的慌,說我們問他好罷。”

尤氏見剛才鳳姐問賈蓉,知道她不相信自己,所以也讓她過去親眼看看,還說秦氏最聽鳳姐的話,讓王熙鳳多開導開導她,然後抓緊過園子裡來看戲。

寶玉也要去看秦可卿,王夫人也準了,但不讓他多待,畢竟是侄兒媳婦,男女有別,再加上病人晦氣。

於是王熙鳳、寶玉在賈蓉帶領下去看秦可卿,其他人則趕往園子裡看戲。

欲知秦可卿光景如何,下面繼續......

話說鳳姐、寶玉隨賈蓉到了秦氏這邊,大家靜悄悄的來到裡間房門口,秦氏見了,掙扎著就要站起來。鳳姐忙說:“快別起來,看起猛了頭暈。”說完緊走兩步到秦氏近前,拉住她的手,打量了她驚訝的說:“我的奶奶!怎麼幾日不見,就瘦的這麼著了。”然後就挨著秦氏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寶玉也上前問好,坐到對面的椅子上。賈蓉忙叫下人上茶。

秦氏拉著鳳姐的手,強顏笑著說,都是她自己沒福,嫁到這樣的人家本就是她這樣低身份之人的造化,更幸運的是公公婆婆待她就像待自己女兒一般,先生賈蓉跟她更是相敬如賓。而且兩府上下,沒有不和她好的。這如今得了這樣的重病,本來事事好強的她都覺得一切無趣。公婆之恩情,還沒來得及報答,鳳姐這嬸孃那麼疼她,也無法報恩了。

接著秦氏又說,自己這病未必熬的過年去的。

王熙鳳秦氏說話的時候,寶玉並沒有專心聽,而是凝望著秦氏房中那幅《海棠春睡圖》,想起宋朝之秦觀所寫“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的對聯,又回想起初次夢遺那晚在夢中與秦可卿雲雨之事。正在出神,耳邊傳來秦可卿的這些似乎是最後告別的遺言,悽悽慘慘,悲悲切切,寶玉這樣的情種一下婉如萬箭穿心,眼淚也不知不覺的流淌下來。

秦可卿集寶釵的風韻與黛玉的風情於一身,是寶玉當之無愧的夢中情人,也是他的性啟蒙老師,在他心裡地位非同尋常。夢中的雲雨在寶玉這樣的情種看來就是真,他一直以為他的初次是交給了秦可卿。他對秦可卿的感情已不是簡單的叔叔與侄兒媳婦的關係,而是愛人的關係。他對秦可卿是一往情深的,她是他的夢中情人,是他的女神。女神要離去,精神的寄託將不再,他的心情可謂傷悲,難怪叔叔在侄兒媳婦面前會莫名其妙的傷心成這樣,誰見了不詫異?

寶玉一哭,鳳姐怕秦氏見了反添心酸,來開導變添堵,所以王熙鳳忙說了寶玉,說秦氏是病人,愛胡思亂想而已。還說寶玉忒婆婆媽媽,秦氏這麼年輕,肯定會沒事的,哪會那麼快就到那般田地。

一旁的賈蓉說:“他這病也不用別的,只是吃得些飲食不怕了。”其實賈蓉這話也點出了病因,這病就是心病,是為事所累,吃不下飯的主要原因還是自身的原因。可究竟是什麼原因讓秦氏不願吃飯,要絕食?

寶玉這般模樣對病人不利,王熙鳳就想盡快把他支走,而且聽賈蓉這麼說,王熙鳳更懷疑秦可卿的病是有背後的原因,所以她就想單獨面對秦可卿,與她推心置腹,好讓她把實情相告。

王熙鳳先是對寶玉說,王夫人叫他快過去呢,說他在這裡這般模樣,招得秦氏這病人心裡不好,讓他快走,免得王夫人惦記。接著她又對賈蓉說:“你先同你寶叔過去罷,我還略坐一坐兒。”賈蓉聽完,便領著寶玉先走了。

等賈蓉他們一走,屋裡就只剩下鳳姐和秦可卿這對閨蜜了,你看鳳姐接下的動作——“這裡鳳姐兒又勸解秦氏一番,又低低的說了許多衷腸的話。”她先是勸解了秦氏,這就算開場白,然後就低聲訴說衷腸。訴說衷腸在本書裡王熙鳳也就僅此一回,這說明她倆感情摯厚,而王熙鳳低聲與她說的悄悄話,也是想通過推心置腹好讓秦氏能以實相告。

可這悄悄話內容如何,曹公滴水不漏,但既然是悄悄話也只有她倆知道,我們不知,曹公也不知。若說精明,兩府裡王熙鳳、秦氏可是棋逢對手,秦可卿更是情商過人,兩府上下人人喜歡,可知其會做人,這個將來我們還要用實例說明。所以即使鳳姐誠摯,秦可卿有心相告口卻難開,估計也是隱隱約約,遮遮掩掩,但鳳姐已然猜出其中必有隱情。

此時我們再看尤氏反應——“尤氏打發人請了兩三遍。”按理說鳳姐看危重病人,尤氏即使派人去請,一次也就夠了,為看個戲催兩三遍,尤氏心裡必然有鬼。她估計是害怕秦可卿會經不住鳳姐這樣狡猾的女人的追問,將真情和盤托出,所以才不斷讓人緊催鳳姐離開。尤氏是局內人,即使秦可卿刻意隱瞞實情,她這麼精明的人也多少掌握些信息,但她也假裝糊塗,這其中的玄機,她也害怕被外人知曉。

尤氏這麼緊催,鳳姐只好跟秦氏話別,臨走又安慰她說,她這病該好,這不是又遇上好大夫了,還讓她好生養著。這時秦氏笑道:“任憑神仙也罷,治得病治不得命。嬸子,我知道我這病不過是捱日子。”秦可卿說這話時是笑著說的,這笑更讓人覺得淒涼,這是必死之人臨行前無奈的告別......

秦可卿說這些話,讓人隱約覺得她這是一心尋死,沒有生的慾望,只是捱到離世的那一天。她說“治得病治不得命”,可知這病並非是要她命的根本,而是她是命該如此,不死不行,是她身後一股神秘的力量逼迫她不得不死。

王熙鳳聽了,似乎有些怒其不爭,便說了她:“你只管這麼想著,病那裡能好呢?總要想開了才是。”接著又對秦氏說,大夫說的,捱過春天就好,這肯定得聽大夫的,現在才九月中,好好抓緊這四五個月治,什麼病治不好呢?又說她們傢什麼錢都花得起的人家,人參別說一天二錢,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公公婆婆也那麼上心,還是養好身體吧。其實鳳姐這話就是在暗地裡勸她,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有身體在,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會好起來的。

王熙鳳看秦氏如此悲觀,與平日裡活潑可愛、爭強好勝的她截然不同,也挺不耐煩,所以也就不願再與她多說,要隨人往園子裡看戲。

此時秦氏又說:“嬸子,怨我不能跟過去了。閒了時候還求嬸子常過來瞧瞧我,咱們娘兒們坐坐,多說幾遭話兒。”這是知己臨別前的哀求,那麼悽悽慘慘,這不禁讓鐵石心腸的鳳姐禁不住眼圈都紅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況且是自己的知己之人,怎能不讓鳳姐哀傷。

此時的王熙鳳,心情無疑是十分沮喪的,自己不敢說權傾朝野,但也是一呼百應,可以號令半個朝廷。她與秦可卿交情莫逆,只要秦氏有事開口,她定然鼎力相助。對王熙鳳來說,犯了殺人放火之事對她來說都不是個事,可偏偏秦氏這事她就幫不上忙。她縱有渾身的本領,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最親密的知己秦可卿赴死,這才是最讓她痛苦的事。

鳳姐套了半天話,使了各種手段,無奈秦可卿滴水不漏,這兩個聰明絕頂的女人平日裡無話不說,可最後她們卻只能帶著這個秘密告別,秦可卿留下一句“治得病治不得命”,鳳姐只能用餘生去琢磨了。而秦可卿留給王熙鳳的秘密,也是曹公留給我們的一個迷局!

在下以為,秦氏這病絕非真正意義的頑症,而是心病,是一場陰謀,而秦可卿必須要死。在此,在下先不說出我自己的揣測,直等秦氏這病塵埃落定時,我們再來詳談。

看王熙鳳對秦可卿一往深情,不禁讓人遐想,秦氏究竟何方神聖能讓王熙鳳對她如此看重並視為知己?要知道鳳姐可是相當勢利的女人,秦可卿只不過是一個小吏領養的孤兒,身份差距如此懸殊,鳳姐怎會把她視為肱股?連賈母這樣內心實際十分高傲之人也敬她三分,全府上下無人不喜歡她,可以猜想秦氏絕非小小一孤兒這麼簡單的身份,要不然也不至於能成為位高權重的天下望族的族長兒媳婦。這個寶座可不是隻靠相貌和才智就可以坐上的,門當戶對是硬指標,從這一切判斷,秦氏的出身肯定十分高貴。所以之前我就判斷秦氏的生身父母應該身份高貴,也許她的出身是王侯之家,甚至還可能是一位公主......至於她怎麼到了孤兒院,在下並非考證派,就不去琢磨了。

且說鳳姐離開秦可卿處,便帶著自己的跟班婆子丫頭並來叫她的寧府的婆子媳婦們從裡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這也是鳳姐的風格,到那裡也要講派頭,都是一大幫隨從。

寧府的園子相當漂亮,曹公攥寫的賦更加了得,你看: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其中若耶溪乃西施浣紗之處,天台路乃漢代劉晨、阮肇人到天台山採藥遇仙女留住之處。蛩語即蟋蟀之鳴聲,榭乃高臺之房屋,軒乃別緻之小屋,互為應襯。笙簧乃樂器,這裡指流水之聲悠揚悅耳。

誦讀此段,頓覺美景不勝收,如至美如畫之世外桃源,此賦即使相比唐宋八大家,比曹植司馬相如,也決不落他們之下風!

本來鳳姐心情不快,一入寧府園子,頓覺心曠神怡,愁絲也拔去不少,她禁不住邊走邊看邊讚歎——有山有水、有花有樹,農曆九月天西風吹起,枝頭已有紅葉;黃花落滿地,飄著清香,當頭的太陽還照得人暖洋洋;鳥兒鳴叫,蟋蟀和應,溪流之聲悠揚悅耳;山上高屋與地上的小房相輝映,如一幅秋天的山水畫卷,怎能不叫人開懷!

正當鳳姐沉醉於美景,猛然從假山石後走過來一個人,向前對鳳姐說:“請嫂子安。”直把鳳姐嚇的身子一縮......

話說鳳姐正被寧國府中美景吸引,誰知一下從假山石後走過一個人來向她問好,把鳳姐嚇得身子一縮。鳳姐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學堂掌教賈代儒之孫賈瑞,便說道:“這是瑞大爺不是?”賈瑞答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不是我是誰!”

賈瑞這一問答,顯得十分輕佻,一開口便有挑逗之意,來者不善!

王熙鳳也一下鎮定下來,說:“不是不認得,猛然見,不想到是大爺到這裡來。”王熙鳳也就是普通的應答,賈瑞卻說:“也是合該我與嫂子有緣。我方才偷出了席,在這個清淨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子也從這裡來。這不是有緣麼?”

賈瑞第二句應答,就強調一個字緣,說他和王熙鳳在此相遇是天作之緣。這句話更加輕佻,挑逗之意躍然紙上。這已不是嫂子與兄弟之間偶然之相見,而是兄弟要勾搭嫂子了。讀這話時我們可以想象到賈瑞的表情,還是看曹公筆下他的樣子——“一面說,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覷著鳳姐兒。”他那雙含情脈脈色咪咪的雙眼正賊溜溜的貪婪的上下掃描鳳姐,向她放電。

曹公短短的一段話,就活靈活現的刻畫出一個色迷心竅的花痴在發情時滑稽的模樣。他已控制不住心魔,挑逗也變得赤裸裸,活脫脫一街頭的小流氓。人被情和欲控制時,往往失去理智,賈瑞此時已然如此,那傻樣既可恥又可笑......

王熙鳳何等聰明人,什麼大場面、什麼人物沒經歷過?他一看賈瑞,就知道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接下來我們看王熙鳳如何應對——只見她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時常提你,說你很好。今日見了,聽你說這幾句話兒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氣的人了。這會子我要到太太那裡去,不得和你說話兒,等閒了咱們再說話而罷。”

面對賈瑞的糾纏,王熙鳳並沒有當場嚴詞拒絕或者直接回擊,而是採用緩兵之計,借有事先把賈瑞支開。她說話時也是強顏歡笑,禮節上不能失,要讓自己站在道德的高度上,否則你即使贏了,也會付出高昂代價。先禮後兵,是處理問題最穩妥的方式。

賈瑞可是族裡的親戚,又是學堂掌教賈代儒之孫,代儒輩分高,這一家在族裡也有些名望。王熙鳳如果只是逞一時口舌之快,惹惱賈瑞,只會多了仇家,在家族內部引發矛盾,還會落下不好的名聲。

作為榮府的掌門人,甚至是整個賈氏家族的主要管理者,如果當場回擊自然不妥,況且賈瑞只是言語冒犯,並無行動,那樣處置就會落下心胸狹隘的口實,不配做天下望族的管理者。處在鳳姐這樣的位置,管理家族就得有寬厚的胸懷和包容,至少表面也要裝裝樣子,否則難以服眾。

鳳姐這話無疑是給了賈瑞一個臺階下,如果他足夠聰明,應該聽出這是鳳姐委婉的拒絕,應該感到臉紅知難而退。可惜他已經被色魔迷失了雙眼,矇蔽了心智,非要卯足勁往前衝,誰知道那是一條不歸路。

鳳姐的委婉拒絕被賈瑞誤認為是她在半推半就,所以他又繼續用言語試探,步步向前緊逼。他說:“我要到家裡去請安,又恐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

好個賈瑞,真是個色膽包天,竟想要去鳳姐家偷情。封建時代,男女通姦那是大罪,要受極刑,這就叫色字頭上一把刀,賈瑞也不想想後果,為了色慾,連命都不顧了。

鳳姐還是假意笑著,說:“一家骨肉,說什麼年輕不年輕的話。”鳳姐此刻只為脫身,所以要把他穩住,便順著賈瑞的話去說。賈瑞一時色迷心竅,哪想到這是鳳姐金蟬脫殼之計,還以為是自己能耐,鳳姐看上自己,所以才輕鬆答應了。可嘆啊,即使是如今,多少男人也與賈瑞一般輕薄,一般幼稚!

賈瑞這樣活寶,即使在200年後的當下,在我們身邊也依然隨處可見。你看曹公筆下賈瑞的模樣——“賈瑞聽了這話,再不想到今日得這個奇遇,那深情光景亦發‘不堪難看了’”。

我們可以從曹公對賈瑞模樣簡單的描述——“那種神情光景亦發不堪難看了”,想象到他當時的醜態百出樣,估計已騷得上下不住扭動,恨不得立馬化作一條淫蛇直接纏到王熙鳳身上,也許褲襠也緊的不行了。

, 看賈瑞浪成這樣,王熙鳳已噁心的不行,就想立即讓他從眼前消失才好,所以忙說:“你快入席去罷,仔細他們拿住罰你酒。”鳳姐在用話將他趕快支走。

賈瑞已色迷心竅,這種話都聽不出味道來,還以為鳳姐在關心他。再看他——“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的一面走著,一面回過頭來看”,那浪樣似乎在模仿秋香對唐伯虎的回頭三笑,花痴得可笑。

這時鳳姐也故意放慢腳步,好像在目送他。實際上王熙鳳這麼做就是想讓賈瑞心存僥倖,讓他以為自己真的在意他,好不必急在一時,來日方長。若是被賈瑞識破,就怕他賴在此地不肯離去,死纏爛打。賈瑞果然上當,以為王熙鳳和自己已是郎有情妾有意,所以也就放心的離去。

等賈瑞走遠,王熙鳳這才鬆了口氣,鳳姐動用了女人的手段,才算把花痴送走。好個鳳姐,稍微動動嘴,來點表情動作,就將賈瑞騙得神魂顛倒,其手段果然了得。真是“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別猜,你猜來猜去,小心陷進來”,女人要動了花花腸子,能把男人騙得跳海,要不怎麼說“唯女子和小人難養”!

此時王熙鳳靜下心來,這才開始暗暗琢磨,她心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沒想到這賈瑞竟然是那樣禽獸不如,對作為嫂子的她下手。王熙鳳暗下殺心:“他如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色字頭上一把刀,賈瑞選錯了對象,也葬送了自己的小命......

賈瑞泡妞失敗,當中許多經驗教訓值得吸取,分析其失敗的原因十分有必要。許多人認為紅樓寫的是二百年前的事,時代已不同,讀紅樓和研究紅樓沒有意義,這是大錯特錯。

時代在變不假,但我們的民族性並未改變多少,紅樓里人物的思維方式、人際關係,與如今也相差不多,甚至可以說一模一樣。例如剛才我們說過,象賈瑞這樣的花痴,這樣的舉止,在我們身邊也常常出現,研究紅樓會讓我們在與人的交往中游刃有餘。

要了解賈瑞失敗的原因,首先還是要回答一個長期爭論的問題,那就是,究竟是男人聰明,還是女人聰明?

說到這個,許多人肯定認為,當然是男人聰明,女人頭髮長見識短嘛。其實不然,女人只是表面柔弱而已。柔弱不代表愚鈍,剛強也不代表聰明,多少女人就是利用表面的柔弱做掩護輕鬆戰勝男人。要不你看,多少男人在外頭耀武揚威,回到家卻被家裡的小女人調教得服服帖帖,女人的智慧不可小覷!

從染色體上說,兩人兩個X,女人卻是XY,女人比男人複雜,這也註定女人比男人敏感,她們的直覺和判斷力天生比男人強。她們的感覺往往也比男人準確,只是因為身體的劣勢,以及傳統的男權社會習慣,男人衝鋒在外,女人持家守內,所以男人誤被認為比女人聰明,其實在特定的空間和領域的較量中,女人未必在男人之下。小看了女人,常常會讓你在陰溝裡翻船,被她們以柔克剛。

賈瑞之所以失敗,最後連命也搭上,首先是大男子主義作怪,小看了女人,以為女人個個都只是受氣的小丫環而已,哪想到女人的智慧會是大智慧。賈瑞以為,王熙鳳只是女流,自己只要動動嘴,說點好聽的,做點親暱動作,就能輕鬆把她拿下,哪想到他的對手王熙鳳如此強大,不光比他聰明,還比他狠毒萬倍!

賈瑞一開始就註定失敗,他選錯了進攻的目標就註定沒有好的結局。女人由於天生柔弱,這就決定了她們敏感。為獲得安全感,女人比男人更現實,她們更在乎眼前實實在在的利益,而沒有男人那麼多的理想和情懷。

但這也就是女人的智慧,也是女人比男人聰明的地方,理想和情懷再美好,也不能當飯吃。人生在世,生存是第一要緊的事,重視現實的生活,才有可能幸福。虛無縹緲的理想和情懷只是滿足精神需求,而應該是在現實生活得到滿足後的昇華,那只是身外之物。如果把精神放在首位,違背了人類社會的根本,得到的只會是痛苦。

女人比男人現實,司馬光說過,嫁女比勝吾家,娶妻必不若吾家,這也道出了人之常情。女人天生弱者,她們心目中理想的男人就是要比自己強,無論身份地位,相貌倒還在其次。灰姑娘嫁給王子,是多少女人心目中的夢想。哪怕找情人,女人也要人往高處看。

以賈瑞這樣低賤的身份,王熙鳳這樣勢利的顯赫家族的掌門人怎麼會看的上?被賈瑞仰慕,在她看來都是恥辱,被認為那是賈瑞瘌蛤蟆想吃天鵝肉,雙方身份相差太懸殊。賈瑞不瞭解女人,選錯了目標也是他必敗的原因之一。

另外......

另外,賈瑞選擇的時機不對。鳳姐並非普通草民,人家地位尊貴,權貴們習慣了被人捧,高高在上。他們始終認為自己高人一等,不管他們如何平易近人,他們心裡總是自帶等級,自帶高低貴賤。他們可以主動與你交往,那叫恩賜,而你主動與他交往則不能如此直接,因為他們不能接受你與他們平等對話。身份低下的賈瑞對鳳姐這麼直來直去,鳳姐必然反感。妥當的做法是循序漸進,被動的交往,待關係漸漸拉近後再圖其它。賈瑞這麼唐突,也顯示了他的幼稚。

再有,賈瑞行動前也該調查清楚,瞭解鳳姐此時的心情。鳳姐剛從知己秦可卿病房出來,悽悽慘慘,心情極度低落,正需要別人帶點正能量安慰一番。賈瑞如此不合時宜的想搞破鞋,只會適得其反,只會促使鳳姐更加的憤怒。時機不對,卻霸王硬上弓,最終會付出高昂的代價,還不如守時待命,順勢而為。

賈瑞既然要勾搭王熙鳳,好歹也要調查清楚,鳳姐有沒有這方面的需求,她是否已有相好的男人。一句話,吃飽了龍肉都不覺得香,沒有需求,你再努力也白搭。人家不想大便,你送人家一大卷手紙純粹多餘,佔地方而已,而鬧肚子時半張手紙就比天還大,這種常情豈可違背。

王熙鳳也有相好的,應該就是賈蓉,理由我之前說過,將來遇到再繼續舉證。家有夫君,又有長相俊俏,身份高貴的紅顏知己,自己又位高權重,有的是捧臭腳的人,王熙鳳精神並不空虛,就目前而言,鳳姐並沒有搞男女關係的需求。賈瑞不經調查,便直接上馬,必然要撞向南牆!在不明實情又與鳳姐不熟的情況下,賈瑞這樣做實在冒失,還不如多多接觸,加深瞭解後再有企圖。

以上這些只是戰略上的原因,至於具體的戰術上賈瑞更是相差太遠。毫無經驗,只因看了鳳姐一眼便垂涎欲滴,得了單相思卻又毫無半點心計的他,輕易就鑽進王熙鳳設的圈套,被耍的團團轉,直到命喪黃泉還沒醒悟。沒有手段卻還學人偷情,實在可恥可悲!具體情節我們會順著下文分析。

等賈瑞走遠,鳳姐才繼續往前趕路。剛轉過一重山城,只見兩三個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見了鳳姐便笑著對她說,尤氏見鳳姐不來,急得了不得,又叫她們過來找鳳姐。鳳姐聽了有些不耐煩說:“你們奶奶就是這麼急腳鬼似的。”

鳳姐看尤氏又來催,心裡很不自在。本來從秦可卿處出來,心情就不好,又遇上了下流無恥的賈瑞挑逗,心裡更加煩躁,尤氏又不合常規的三番四次的猛催,脾氣本就暴躁的鳳姐可就火了,一句“你們奶奶就是這麼急腳鬼似的”,直接當著寧府的人向尤氏開罵。曹公此處妙筆一揮,為我們形象鮮明的呈現出“辣妹子”的個性——不管尤氏是族長夫人,也不管尤氏今天是主人,自己是客人,惹火了她,照罵不誤。這裡也說明,鳳姐根本不把尤氏放在眼裡。

以鳳姐這樣的身份,尤氏只要來叫一次以示禮貌也就夠了。人家鳳姐又不是不懂事的鄉巴佬,辦完事人家自然會回園子看戲,叫多了就顯得不夠尊重,難怪鳳姐會生氣。

而尤氏這樣聰明的人,之所以做出這樣不合常理不懂規矩的事,我還是之前的觀點——尤氏心虛。她看見賈蓉寶玉被打發回來,知道鳳姐動了手段,要單獨與秦可卿相處,她敏感的感覺到鳳姐可能要耍手段,從秦可卿那問出病因,所以才又火急火燎的派人過來回去找鳳姐,務必將她趕快帶離秦可卿處。

發過牢騷後,鳳姐隨婆子們一同往園子走,她賭氣故意走的很慢,邊走邊問:“戲唱了幾齣了?”婆子答道:“有八九出了。”

說話間,她們已來到天香樓。各位看官,這天香樓可要記好了,它可在本書裡大有來頭。現實中天香樓是否真有存在?據考證,這天香樓就在今天恭王府裡。

一座恭王府,半部清朝史。這恭王府大有來頭,起先乃大貪官和珅宅邸,後經幾次易主,最後花落恭親王奕手中。而據考證,當年曹雪芹一家獲罪後從江南肥缺紡織局回到北京,就住在如今的恭王府裡。府裡的天香樓就成為本書的一個重要地標,這裡我們先放下,等以後我們再具體聊它。

此時鳳姐看到寶玉正與一群丫頭在玩,便囑咐他別忒淘氣。寶玉就這出息,哪裡有小姑娘就往哪兒鑽,天天就在她們堆裡混,這種環境出來的公子哥,能有何用?

有一個丫頭見是鳳姐,便向她說,尤氏和王夫人邢夫人等正在樓上坐著,讓她從這邊上去。鳳姐聽了,便“款步提衣”上了樓。曹公對人物細節動作的描寫十分形象,一個“款步提衣”,我們就能想象到鳳姐提著長裙上樓時的謹慎模樣。

鳳姐一上樓,便看到尤氏在樓梯口迎接。一見面尤氏笑道:“你們娘而兩個忒好了,見了面總捨不得來了。你明日搬來和他住著罷。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鍾。”

尤氏站在樓梯口迎接,對鳳姐那是翹首企盼,可見她等的多心急。鳳姐到來,雖說了了一樁心事,可她也擔心,不知道鳳姐是否已經探出秦可卿的病因。所以她是笑臉相迎,盡說些客套話,但越客套月顯得她心虛,不想讓人知道其心思。也可看出,尤氏此人心機很重!她說的鳳姐和秦氏感情好,見了面半天都捨不得走,不如干脆住到一塊,然後就是坐下,我敬你一杯。這些全都是廢話。

尤氏此刻的笑臉,加上客套話說的如此輕鬆,可見她對秦氏的病情根本並不上心,或許還有點幸災樂禍。

此時鳳姐向邢王二夫人告了座,又跟尤氏母親寒暄一番,才回到自己桌與尤氏坐到一起喝酒聽戲。等鳳姐坐好,尤氏讓人拿來戲單,讓她點戲。鳳姐客套了一番,才點了一出《還魂》,一出《彈詞》。

曹公讓王熙鳳點的這兩出戏,《還魂》乃《牡丹亭》故事,說的是杜麗娘死而復生,與柳夢梅結為夫妻的故事;《彈詞》乃《長生殿》故事,說的是唐明皇的樂師李龜年經安史之亂後流落江南賣唱,唱的是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悲歡離合以及唐王朝的盛衰事蹟。

這兩出戏別有寓意。《還魂》預示秦可卿的結局,後文會有驗證;《彈詞》則寓意賈家的興衰以及寶黛二人的悲歡離合。

鳳姐點完遞過戲單,接單的人回覆她說,現在正在唱《雙官誥》,唱完就到鳳姐點的這兩出。這《雙官誥》乃清代陳二白所著,說的是馮琳的婢妾守節教子,最後得夫子二官誥的故事,曹公藉此預示賈府敗亡之後,李紈的人生軌跡。

有些所謂“紅樓專家”考證說,《紅樓夢》乃清之前朝人所著,實在荒謬,此處《雙官誥》已然打臉。

這時,喜歡清靜的王夫人早想離開,便故意對鳳姐兒說,該讓賈珍夫婦歇歇了。尤氏忙說,哪裡的話,太太們又不常來,並極力挽留。

這時鳳姐立起身來往樓下一看,問道:“爺們都往那裡去了?”旁邊一個婆子答道:“爺們才到凝曦軒,帶了打十番的那裡吃酒去了。”鳳姐兒聽了,說道:“在這裡不便宜,背地裡又不知幹什麼去了!”

這一問一答頗有意思,曹公在隻言片語之間就刻畫出一個愛吃醋的怨婦形象。鳳姐雖問的是男人們,可她並不關心其他人,只因這群人中有她的先生賈璉。

一聽婆子說帶了演奏打十番的那些戲子到凝曦軒喝酒去了,鳳姐兒醋意大發,話中帶著酸味。她恨恨的說,這幫男人們帶著戲子們到處喝酒,肯定是嫌這裡不方便,所謂好事不揹人,揹著人乾的肯定是齷齪事。

這裡鳳姐說的“便宜”二字,也是老北京土話,“便”與方便的“便”讀音相同。紅樓裡處處散發著京腔京韻,處處都是“兒”話音,是極地道的京味小說。北京最著名的菜譜莫過於北京烤鴨,而北京烤鴨最負盛名的兩大老字號品牌,一為全聚德,另一個就是便宜坊。這“便宜坊”的“便”就與方便的“便”讀音一致,與這裡的“便宜”一樣意思,就來自北京土話。

鳳姐醋意大發,心裡怨恨那幫男人,一時說話就沒太注意。旁邊尤氏聽了,笑道:“那裡都像你這麼正經人呢。”

尤氏這話雖是笑著說,卻狠紮了鳳姐。這句話是要反著聽,意思是男人們不正經,難道你就正經嗎?鳳姐是什麼樣的人,尤氏心裡門清,你表面假正經,你與賈蓉不明不白,難道我們又聾又瞎,別給我們裝!

之前鳳姐當寧府下人面沒給尤氏面子,直罵今天請客的主人尤氏“急腳鬼”,尤氏這回逮著機會紮了王熙鳳。這兩人的恩恩怨怨躍然紙上,不光是個人之間,也有兩府之間的明爭暗鬥。

鳳姐這段抱怨,也是封建時代男女的實情。那年代男人尤其富豪權貴三妻四妾司空見慣,女人只能忍耐,甚至妻妾之間為了男人爭風吃醋,而男人們喝花酒也是一種生活習慣和社交行為。至今,受傳統中華文化影響的韓國、日本、臺灣地區,依然保持著喝花酒的傳統。

且說大家說說笑笑,看完戲,撤下酒席,又擺上飯局。這樣,壽宴二天,第一天就這麼在吃喝玩樂中度過......

話說賈敬二日壽辰的首日就這樣結束,臨走時的送別規模宏大,那時舉家相送——尤氏帶眾姬妾並婆子媳婦先從府裡送出大門,賈珍就已率眾子侄守在車旁;女人送出家門,男人送上車。多大身份多大排場,這就是當時對地位尊貴的客人的禮節,身份不夠可別想享受這樣的禮遇。這是等級社會的具體體現,但誰說如今就已然不是這樣?

賈珍把邢王二夫人送上車,又邀請她們明日繼續,被二位夫人以勞乏為由婉拒。各女眷也隨之上車。這時賈瑞還緊追不捨,送別時那兩隻眼睛只停在鳳姐身上,久久不願離開。

等賈珍送行完都進屋了,寶玉才上馬,跟隨王夫人她們回府。其他男眷則繼續留在寧府,與賈珍一道吃過晚飯方散去。

第二天又重複第一日的程序,不必細說。之後鳳姐隔三岔五來看秦氏,但秦氏這病今天好,明天不好就這樣反反覆覆,賈珍尤氏顯得好不心急。

再說賈瑞,把鳳姐那天金蟬脫殼時說的應急話當了真,之後便借各種理由來榮府幾次,然而都不湊巧,都趕上鳳姐在寧府,好不掃興。

一轉眼都農曆十一月三十冬至日,又到了時令更替的時候,賈母、王夫人、鳳姐兒對秦氏的病十分關心,這種時節是病情容易加重的關鍵時刻,她們幾位也日日派人去看秦可卿。回來報信的人都說,秦氏的病沒見好也沒有加重。王夫人便與賈母說,這種病這時候不加重就有希望,可見王夫人挺會揣摩賈母心意,更會說話。賈母聽了說道:“可是呢,好個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說著一陣心酸,接著她又叫讓鳳姐多去看秦氏,說她們娘倆感情那麼好,讓鳳姐好好看,仔細點,看秦氏光景如何,並囑咐她如果有好轉的好消息也讓她老人家高興,還讓鳳姐看秦氏愛吃點啥,也常叫人做些給秦氏送過去。

賈母這一番話讓人吃驚,這寧府的秦氏在榮府眾人眼裡地位如此之高,尤其賈母更是高看一眼,她對秦氏之關心,已經到了體貼備至,甚至說出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真叫人心疼死之類的話,還心酸的要掉淚。按理說秦氏乃寧府之人並非出自榮府,又非賈家子女,只是個外來的媳婦而已。賈母也是出奇的勢利,除了寶玉,也沒見她為誰揪過心,掉過淚,全書裡出了寶玉也只獨為這身世不明的秦可卿,這女子何其能有這樣的能量?其真實身份必是不一般!

話說這段話裡,唯一沒提到就是邢夫人,作為長房媳婦,卻已完全邊緣化,榮府實際上是王夫人大權在握。

賈母交待完,王熙鳳一一答應了,然後在十二月初二日一早又到寧府看望秦氏。鳳姐到秦氏跟前一看,病倒沒加重,只是身上的肉幾乎掉光,瘦的都快乾了。鳳姐看到心都涼了,知道這樣下去秦氏命不久矣,只好與她扯些閒話又順便開導她。

秦可卿似乎已看穿了自己命運的結局,反倒釋然了,這時她說的話也與她得病後鳳姐與她初次相見時那種悲悲切切不同,話說的十分平靜,她說:“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現過了冬至,又沒怎麼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倒吃了兩塊,倒像克化的動似的。”

在秦氏病後她倆第一次見面時,秦氏的話裡話外對死有一種恐懼,對生有一種渴望,她哀求鳳姐多來看她,她對人間是那樣的戀戀不捨。可到這次她們這對知己再相逢時,秦氏話語看似樂觀,實際內心對生死已經能夠放下,她對人間已無貪戀,已經能夠坦然赴死,因此話語間倒顯得安然。紅樓裡多少話語,只有你細細揣摩,才能品出其中的問道!

鳳姐何其聰明,她當然能從秦氏的身體變化尤其言語間的超然,感覺的到秦氏時日不遠也。聽秦可卿說那山藥糕還能吃的動,便對她說:“明天我再給你送來。”然後又告訴她說要去她婆婆尤氏那裡坐坐就要趕回去回覆賈母。秦氏又讓她幫自己向賈母和王夫人請安。

鳳姐來到尤氏房裡坐下,尤氏問她看完秦氏覺得她情況如何。我們看鳳姐反應——“低了半日頭”,鳳姐心裡肯定是十分難受的,她不願相信秦氏即將與她和整個世界告別的現實,她也是鼓了半天勁,才說:“這實在沒法兒了。你也該將一應的後事用的東西給他料理料理,衝一衝也好。”

這種話鳳姐是極不情願說出來的,但她是兩府的管理者,有些事她也得理智面對。雖然這話說了也怕尤氏不愛聽,但也得要想到那一天,別真來到時弄得一時手忙腳亂。

她說的委婉,只是說“衝一衝”。“衝一衝”是中國人傳統的思維方式,相當於“置於死地而後生”。但也奇怪,有些人在準備完後事所需事宜後,反倒大難不死又活過來,這種事並不罕見。我的太姥姥也曾如此,五次都以為要走了,家人把壽衣等一切都準備好了,誰知又活過來,直到最終卒於99歲。

再看尤氏,只見她說:“我也叫人暗暗的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暫且慢慢的辦罷。”原來尤氏也想到秦可卿要死,雖然說的比較隱晦,但其實準備工作就剩棺材沒準備好而已,因沒有好木頭。也許尤氏一開始就知道秦可卿必死,誰能說不是呢?

接著鳳姐喝了茶,又與尤氏說了會話,便要告別,說:“我快要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呢。”尤氏讓她回話時婉轉點,別嚇著賈母。鳳姐兒答應了聲便回了榮府。

鳳姐兒一回榮府便首先去面見賈母,向她彙報見到秦可卿的情況。她盡挑好聽的說,說秦可卿讓給老太太請安,給老太太磕頭,說她好些了,讓老祖宗放心罷。等她再好些,還要親自過來請安磕頭。

賈母也不傻,哪能不知道鳳姐是報喜不報憂,所以便追問王熙鳳說:“你看他是怎麼樣?”其實賈母是在逼王熙鳳說實話。王熙鳳忙答道:“暫且無妨,精神還好呢。”王熙鳳知道賈母厲害,肯定老太太跟前也有耳目通風報信,所以她也不敢說的太過,只是說“暫且無妨”。

薑還是老的辣,賈母這等身份,又當過家久經大場面,王熙鳳的話一鬆口,賈母心裡已經明白八九分。你看她接下來的表現——“沉吟半日”,這就說明她心裡已經明白,秦可卿十日不久。這也看出她對秦可卿即將離世的傷感,或許還有擔憂,總之秦可卿的身份絕非一個被領養的孤兒這麼簡單。

賈母既然知道秦氏病情,也就不再往下追問,只讓王熙鳳回去換衣服歇息去。古人迷信,秦可卿又是臨死之人,有些晦氣,所以賈母讓鳳姐回去換衣服,好去晦氣,其實如今好多人還是忌諱這個......

王熙鳳見過賈母這位最高領導,又見過王夫人這個現管領導,才回到家。一到家,平兒就拿來衣服讓鳳姐換了。這平兒也挺會來事,不愧為鳳姐的陪房。

王熙鳳換好衣服坐下後就問平兒:“家裡沒有什麼事麼?”平兒先給鳳姐端上茶,才答道:“沒有什麼事。就是那三百兩銀子的利錢,旺兒媳婦送進來,我收了。再有瑞大爺使人來打聽奶奶在家沒有,他要來請安說話。”

這簡單的話語裡信息豐富。原來王熙鳳管家,竟是假公濟私,將大家的例錢拿去放高利貸,中飽私囊。當家人如此貪婪,即使管理再好,大家也會上行下效,這會加速賈家的崩潰。

再一個信息就是賈瑞對王熙鳳緊追不捨,他這個花痴已徹底掉進自己編織的情網不能自拔,估計是吃睡不香,躺床上就如同吃了二十五隻老鼠一般,百爪撓心,翻來覆去都是鳳姐模樣。

王熙鳳一聽又是賈瑞,那麼不識相,便哼了一聲,惡狠狠地說:“這畜生合該作死,看他來了怎麼樣?”平兒不解,問鳳姐這賈瑞為啥老來。鳳姐便將上回賈敬壽辰寧府院子裡遇見他的事連同他說的話一五一十全告訴了平兒。

平兒聽了也義憤填膺的說:“癩蛤蟆想天鵝肉吃,沒人倫的混賬東西,起這個念頭,叫他不得好死。”

很多人看紅樓,都對平兒印象不錯,以為好人一個。確實,平兒對人似乎還行,也挺仗義,有愛心,但在下卻以為這只不過是面上在做給別人看,為了刁買人心。其實平兒心機很重,真實的她得王熙鳳真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她的智謀不在王熙鳳之下,心狠手辣更不輸王熙鳳。

平兒這話說得妙,她把賈瑞比癩蛤蟆,把王熙鳳比天鵝,這一對比當然把王熙鳳給捧得歡喜。她又順勢將於己無關的賈瑞臭罵,而且附和鳳姐說賈瑞該給弄死。為了這事,就要一條人命,這女子好狠毒!

曹公對平兒實際並無太多的好感,她第一次出場見劉姥姥時,便顯得勢利,這第二次出場也就是現在,對賈瑞更是狠毒,直接要命。平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在將來我們再從具體事例去評說。

鳳姐聽了平兒鼓勵的話,便說:“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此時鳳姐已胸有成竹,就等賈瑞來投落網。要知道賈瑞結局如何,請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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