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里的两个女性形象:乔特鲁德和奥菲利亚

《哈姆雷特》里的两个女性形象:乔特鲁德和奥菲利亚

米歇尔福柯在他的扛鼎著作《规训与惩罚》中提出:“在任何一个社会里,人体都受到极其严厉的权力的控制。那些权力强加给它各种压力、限制或义务”,当“在肉体与其对象之间的整个接触表面,权力被引进,使二者的啮合得更紧。”即,权力为了管理生命所显示出对“肉体的规训”的目的,使得肉体“变得更加有用和驯服”。即在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的文本中,哈姆雷特的母亲乔特鲁德和他似是而非的恋人奥菲利亚就是哈姆雷特和奸王克劳狄斯争夺权力的过程中被“规训权力”所操纵的两具肉体。(其实,哈姆雷特自己也是一具被规训的肉体,在本文中不作深究。)

很多的文本批评都把哈姆雷特看成是“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把奸王克劳狄斯看成是“封建王权势力的代表”。但如果抛却站在旁白者清晰知道历史阶级发展的历程上,那这部剧在哈姆雷特和克劳狄斯的王位争斗上就是一个简单的权力之争。而这一场争斗的开始是当哈姆雷特听说有鬼魂出没时,对于鬼魂是自己冤死的父亲他表示了非常谨慎的自我怀疑。所以才要用鬼魂的话来演一出戏剧来测试克劳狄斯的表情态度以及验证鬼魂的话的真实性(在这里,哈姆雷特其实也在用自己微弱的规训权力来测试奸王克劳狄斯,新老权力在博弈中互相测试),即他对她的好友霍拉旭坦白道:

“其中有一场的情节跟我告诉过你的我的父亲的死状颇相仿佛;当那幕戏正在串演的时候,我要请你集中你的全副精神,注视我的叔父,要是他在听到了那一剧戏词以后,他的隐藏的罪恶还是不露出一丝痕迹来,那么我们所看见的那个鬼魂一定是个恶魔,我的幻想也就像铁匠的砧石那样黑漆一团了。留心看他,我也要把我的眼睛看定他的脸上;过后我们再把各人观察的结果综合起来,给他下一个判断。”50这就是著名的哈姆雷特的延宕的一个原因,即文本中哈姆雷特对自己心理分析道:“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

所以,在新旧王权的争夺下,莎士比亚文本中的“乔特鲁德和奥菲利亚”与“克劳狄斯和哈姆雷特”这4个人可以看作是4对“性关系”的描述,即“乔特鲁德和克劳狄斯”的“乱伦关系”,乔特鲁德是克劳狄斯的规训权力下的被操纵的肉体;“奥菲利亚和哈姆雷特的爱情关系”,这2对关系是最重要的。另外2对是“乔特鲁德和哈姆雷特的母子关系”,这对关系的高潮部分是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文本中第三幕第四场“王后寝宫”里的对话,这也是整部文本中的第一个情节高潮;最后一对是“克劳狄斯和奥菲利亚”,这其实和“波洛涅斯和奥菲利亚的父女关系”类似,是一种规训关系。

根据福柯的《性经验史》中提出的在“男人与女人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政府与人民之间”,“性经验”是“权力关系中来往特别密集的通道”,在这种通道中,就莎士比亚哈姆雷特这个文本里,福柯提出的“性经验机制”影响下的一种形象,即“女人肉体的歇斯底里化”表现得就很凝重,即“女人的肉体被分析——被肯定和被否定”。而奥菲利亚在哈姆雷特的话语里经历了“被否定”到“被肯定”的过程。被否定的时候,哈姆雷特说:“美丽可以使贞洁变成淫荡,贞洁却未必能使美丽受它自己的感化……进尼姑庵去吧”46,他对着奥菲利亚说的其实是在影射着他的母亲在他的父亲死亡后迅速的改嫁行为,即哈姆雷特在遭受如此打击中对待女人的偏见呐喊:“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11,“啊,最恶毒的妇人”,“我这做儿子的却像一个下流女人似的,只会用空言发发牢骚,学起泼妇骂街的样子来,在我已经是了不得的了”43等等。而奥菲利亚是听不懂的,等到她因为父亲仓促的横死而疯癫起来,这时的奥菲利亚可以看作是一具“歇斯底里的肉体”。她也疯癫了。而她的话语周围人也听不懂,觉得很“玄妙”74。等到她死亡后,哈姆雷特肯定了奥菲利亚,即:

“哈姆莱特:嘿,我愿意为了这个题目跟他决斗,直到我的眼皮不再睒动。

哈姆莱特:我爱奥菲利娅;四万个兄弟的爱合起来,还抵不过我对她的爱。你愿意为她干些什么事情?”

所以,如果不是因为权力的争斗导致的自我毁灭与死亡的结局,奥菲利亚和哈姆雷特是会联姻的。就像王后乔特鲁德期许的那样:“我本来希望你做我的哈姆莱特的妻子。”奥菲利亚的父亲波洛涅斯也是一直都认为哈姆雷特是因为失恋而疯癫的。所以,从两个家庭单位来看,他们到最后都是有联姻意愿的。但是根据福柯的《性经验史》认为这种古老宏大的“联姻体系”里会生发出“性经验机制”来,而它产生自“17世纪以来”的“家庭制度”的边界上,而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大约在1601年上演,即17世纪初。我们可以断定的是,福柯所说的注重个体的“性经验机制”还没有完全产生,即依然处在一个宏大的“联姻机制”阶段。但是我们可以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这个文本看作是“性经验机制”的一个微小的萌芽阶段的表现。福柯断言“在联姻机制占优势的社会中,乱伦禁忌也许是一种功能上不可或缺的规则”,即“乱伦在家庭中就会被严格地禁止”但是,“性经验一出世就是‘乱伦的’”。而《哈姆雷特》这个文本的起始点就是哈姆雷特对“乱伦”的愤怒。

福柯是想借助“乱伦禁忌”来说明现代社会并非像弗洛伊德所提出的是一种“性压抑”的社会,而是在想法设法鼓励着人们去谈论性,即“话语煽动”,“权力机构煽动人们去谈性,并且谈得越多越多好”。(12)而家庭作为社会的最小单位成为“煽动性经验的永久中心”,而“父母、配偶在家庭中成了性经验机制的主要代表”,在性经验机制的内部联姻关系将之双重化,即“心理学化”和“精神病学化”。这里福柯是延续着弗洛伊德将“性本能”的压制学说继续从“医学”的领域寻找论点的支撑。所以福柯根据医学的科学化表象就此提出了一些性经验机制影响下的“新的人物”,其中就有“无动于衷的母亲”和“歇斯底里的或神经衰弱的少女”这样的形象。而在《哈姆雷特》这个文本里,哈姆雷特的母亲,王后乔特鲁德可以看作是前者,奥菲利亚可以看作是后者。而根据福柯的研究,“最早被‘性化’的人之一”就是“神经质的女人”。当哈姆雷特遭逢家庭巨大变故,母亲改嫁,父亲横死,叔父篡位的大前提下,“王后”的内心活动是否是“无动于衷”的呢?奥菲利亚最后的神经质般的疯癫是全部因为她父亲波洛涅斯的横死吗?

在莎士比亚的话语和描述里,王后乔特鲁德确实对于改嫁的事情显得比较无动于衷,从哈姆雷特开场与她的对话可以看出来,即:

“王后:好哈姆莱特,抛开你阴郁的神气吧,对丹麦王应该和颜悦色一点;不要老是垂下了眼皮,在泥土之中找寻你的高贵的父亲。你知道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活着的人谁都要死去,从生活踏进永久的宁静。

哈姆莱特:嗯,母亲,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王后:既然是很普通的,那么你为什么瞧上去好像老是这样郁郁于心呢?”

因为他母亲的无动于衷,哈姆雷特后来的独白中显示出了他的愤怒:

“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短短的一个月以前,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送我那可怜的父亲下葬;她在送葬的时候所穿的那双鞋子还没有破旧,她就,她就——上帝啊!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也要悲伤得长久一些——她就嫁给我的叔父,我的父亲的弟弟,可是他一点不像我的父亲……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她那流着虚伪之泪的眼睛还没有消去红肿,她就嫁了人了。啊,罪恶的匆促,这样迫不及待地钻进了乱伦的衾被”。

所以,《哈姆雷特》一开场就是一个“乱伦”的序幕,在这个序幕中可以看到的是,“一个尚未知道自己前夫被自己新的丈夫毒死的消息”的无动于衷的母亲的性的欲望,即福柯提出的“在心理分析出现之后,赋予联姻法则以形式与生命的是性经验,它让联姻法则充满了欲望”(74)。所以福柯提出了“家庭不是一种禁忌的力量,而是性化的主要因素”。在这样欲望的前提下,当王后乔特鲁德从哈姆雷特口中得知了那个“消息”后是否依然无动于衷呢?从第三幕第四场“王后寝宫”中哈姆雷特告诉了她真相:自己装疯的原因是为了测试奸王是否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从王后乔特鲁德选择了替儿子守住这个秘密来看,她并非是无动于衷的。在他和奥菲利亚的哥哥雷欧提斯的比剑决斗中帮助儿子分析雷欧提斯的弱点“他太胖了”,乔特鲁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啊,我的亲爱的哈姆莱特!那杯酒,那杯酒;我中毒了。”可以说在王后得知了自己前夫死于非命到自己被毒死的短暂的过程里,她也像哈姆雷特一样并没有立刻开始厌恶自己的新丈夫——克劳狄斯,而是驯顺着,延宕着,像哈姆雷特一样想测试自己儿子的话语的真伪性。

而同样质疑这个世界的真伪性的奥菲利亚在第四幕第五场从疯癫到意外溺死这之间的疯癫的表现形式是“以唱歌代替说话”,并且歌词的语义指向模糊。

一些歌词的指向是:

“谁是你情郎……伴郎坟墓去。”

当奸王克劳狄斯问她是否是她“父亲的死激成了她这种幻想”时,奥菲利亚的回答是“对不起,我们再别提这件事了。”并且继续歌唱:“

情人佳节就在明天,

我要一早起身,

梳洗齐整到你窗前,

来做你的恋人。

……

少年男子不知羞耻,

一味无赖纠缠。

她说你曾答应娶我,

然后再同枕席。

——本来确是想这样作,

无奈你等不及。”

这些歌词的指向已经超出了为她对父亲横死悼念的范围,似乎很清晰地指向了哈姆莱特,她似是而非的恋人以及她们似是而非的爱情。从“伴郎坟墓去”似乎是莎士比亚作为创作者已经为剧本奠定了最终悲剧的基调。但是奥菲利亚唱完后却是这样说:“我希望一切转祸为福!我们必须忍耐”。从“忍耐”一词可以看出她最后的死亡似乎并不是自杀。正如对于奥菲利亚的死,王后认为:“王后: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就在这时候,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下呜咽的溪水里。”但是后来继承了掘墓人亚当干了30年掘墓营生的掘墓人

小丑甲不相信奥菲利亚是失足落水的,他站在一个完全旁观或者是凭借自己30年的工作经验的角度断定奥菲利亚是“存心自己脱离人世……难道她是因为自卫而跳下水里……她是有意投水自杀的。”所以,对于奥菲利亚的意外死亡的原因,莎士比亚描述的很模糊,同样模糊的,还有她疯癫的原因。

奥菲利亚之前在父亲的话语面前唯命是从的表现像是个工具与玩偶,说什么就听什么,表现出是一具很容易被规训与操纵的肉体。

即:“奥菲利娅:父亲,他最近曾经屡次向我表示他的爱情。

波洛涅斯:好,让我来教你;你应该这样想,你是一个毛孩子,竟然把这些假意的表示当作了真心的奉献。

奥菲利娅:父亲,他向我求爱的态度是很光明正大的。

奥菲利娅:而且,父亲,他差不多用尽一切指天誓日的神圣的盟约,证实他的言语。

波洛涅斯:简单一句话,从现在起,我不许你一有空闲就跟哈姆莱特殿下聊天。你留点儿神吧;进去。

奥菲利娅:我一定听从您的话,父亲。”

但是她对她的哥哥雷欧提斯的话语规劝却是在辩证地听:

“雷欧提斯:我的亲爱的妹妹,不要放纵你的爱情,不要让欲望的利箭把你射中。一个自爱的女郎,若是向月亮显露她的美貌就算是极端放荡了。

奥菲利娅:我将要记住你这个很好的教训,让它看守着我的心。可是,我的好哥哥,你不要像有些坏牧师一样,指点我上天去的险峻的荆棘之途,自己却在花街柳巷流连忘返,忘记了自己的箴言。”

所以,在“父亲——女儿”这一对权力关系中,父亲波洛涅斯采取了一种“温和的规训方式”,即“运用比喻象征的巧妙语言, 间接告诉女儿你眼中的爱情只不过是骗人的把戏,不要当真,要恪守自己的言行”(《浅析莎士比亚剧作中权力规训下的身体》)来行使家长的权威。根据福柯的“规训与惩罚”理论,奥菲利亚的父亲与奸王克劳狄斯在用“规训权力”测试哈姆雷特是否真正疯癫时把奥菲利亚当成了一具“驯顺的肉体”,一种“测试的工具”,而莎士比亚文本中的描述里奥菲利亚也是失去了自己主体性的。即福柯所说的“肉体是驯顺的,可以被驾驭、使用、改造和改善”,“通过支配技术,一种新的客体对象正在形成……这是一种操练的肉体……是一种被权威操纵的肉体”。175

所以,文本中被“操纵的女性肉体”有两具就是王后乔特鲁德和奥菲利亚,奸王克劳狄斯和他的权力机构通过操纵这两具肉体,从而更好的测试并操纵了威胁他王位的哈姆雷特,即根据福柯研究所提出的规训权力的具体实施手段,即“规训权力的无疑应归因于使用了简单的手段: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以及它们在该权力特有的程序——检查——中的组合。”194由此,奸王克劳狄斯使用了层级监视的规训手段。利用哈姆雷特的两个朋友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去监视哈姆雷特是否真的疯癫;通过御前大臣波洛涅斯利用他的女儿奥菲利亚测试哈姆雷特是否真的疯癫,利用王后乔特鲁德作为“母亲——儿子”的关系上引诱哈姆雷特说出真相。这些之中采用的具体测试方式是通过“问答游戏”的话语检查手段来具体测试哈姆雷特是否真的疯癫。最后利用自己的王权对哈姆雷特实行规范裁决——“流放”英国,打算借刀杀人(利用英格兰臣服丹麦国的权威而要求英格兰王立即处死哈姆雷特72)。

由于这种规训技术的出现,在对肉体的管理上,“性变成了以管理生命为中心(而不是以死亡威胁为中心)的权力的中心目标”(95)。所以,“死亡”就变成了“生命的界限和避开生命的时刻,它成了生存最秘密和最‘内在’的所在”。(89)即权力可以使得个体的肉体变得驯顺,但是个体的“死亡权力”是一种反抗规训的方式,即福柯所说的“生存最秘密的所在”,而福柯本人是对“死亡”有着深层迷恋,认为它是“人类对身体解放和自由的另一种诠释”(《莎士比亚剧作中身体的福柯式解读》)。这一种反抗方式普遍认为是消极的,莎士比亚赋予了《哈姆雷特》这个文本以最后几乎全部身体毁灭的结局表达了作者自己对于权力争斗所波及的社会混乱与黑暗的一种无奈,在如此血腥悲伤的结局之前,莎士比亚总会将希望留存在美好爱情中以寄予未来,对于被规训权力操纵下的而身不由己的奥菲利亚和哈姆雷特有着惊鸿短暂般情境的描述:

“哈姆莱特:小姐,我可以睡在您的怀里吗?

奥菲利娅:不,殿下。

哈姆莱特: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把我的头枕在您的膝上吗?

奥菲利娅:嗯,殿下。

哈姆莱特:您以为我在转着下流的念头吗?

奥菲利娅:我没有想到,殿下。

哈姆莱特:睡在姑娘大腿的中间,想起来倒是很有趣的。

奥菲利娅:什么,殿下?

哈姆莱特:没有什么。

奥菲利娅:您在开玩笑哩,殿下。”

总之,短暂的美好冲淡不了最终只剩下两具被规训权力操纵下毁灭的尸体。无论是王后乔特鲁德还是奥菲利亚都无法在权力的争斗下掌握自己的身体,随波逐流地成为规训权力争斗下被操纵的肉体的工具,逐渐失去了自我主体性,直至身体的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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