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丁白蓋頭》有聲版:親情篇:一丁白蓋頭

前言:從這一期開始,本公眾號將連續推出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隨筆集《一丁白蓋頭》的有聲版,並附帶書版文字。該有聲版由著名演播藝術家臨溪演播,甘肅經濟廣播2019年10月1日起,每晚22:00連續播出25期,其中一期是主持人薇薇對作者和臨溪的直播間訪談。敬請關注。

《一丁白蓋頭》有聲版:親情篇:一丁白蓋頭


一丁白蓋頭
初秋的靜夜,當一個人面對蒼茫的夜空,腦子裡總奇怪地冒出一些舊事來。隨手翻起一沓信札,年久發黃的一張信紙上,跳出幾行熟悉的字: 驚悉你的老母親無常,心裡很難過。我要給你母親上墳。我和她老人家一面之交,但我忘不了在小西湖旁巷子裡,迎面走來的一丁白蓋頭。署名“劣兄 承志”。這是1987年初作家張承志兄得知我母親去世的消息後, 從北京給我的信。

哦,“一丁白蓋頭”……  ——“一丁白蓋頭”,不由讓我回憶起了銘刻於心的往事。

1986年初,我在甘肅省委黨校工作時,利用農村的冬閒,利用學員們寒假期間空閒的宿舍,請母親浪一趟蘭州。一輩子生活在農村大門沒出過的母親太不容易了,也太累了,我想讓她見見世面,調養一下疲憊的身體,躲開繁雜的家務得到休息;我想好好地盡一點孝道,讓她好好享享她唯一一個走出山溝當了城裡人的尕兒子的福;我還準備帶她去逛一下蘭州當時最大的南關十字百貨大樓;看看她從沒有見過的火車;我還準備進城給她飽飽吃一頓手抓羊肉。

可是, 母親剛來還沒適應,水土不服,身體不舒服,我不敢領她出門。

突然有一天中午,接到張承志兄的電話, 說他已經到了小西湖, 準備到廣河, 問我能否一起去?因為事出突然,我拿著聽筒,剎那間腦子一片空白。我處於兩難之間:張承志兄這是第二次到河州,不熟悉地理人事。1985年秋我們認識不久,我陪他去我曾工作過的漠泥溝鄉,住了大約一週時間,從那時起我們建立了親密的兄弟情誼,我給他承諾過只要他到甘肅我就陪他的話;而另一方面,我老母親好不容易來到蘭州,還沒有浪呢,該做的許多事還都沒做,陌生的蘭州城裡又無親無故,我不能撇下她一個人。

思忖良久,我回話我們馬上去車站。當時我覺得既然答應過就不能食言,況且遠在北京的作家來一趟不易,而母親就近還可以再來。年幼無知的我怎能預感到後來的變故呢?我回到宿舍,給母親簡單地說明事由後,扶著母親走到校園大門口。從黨校到公交站步行有半小時的路程。那時的安寧一片荒涼,既無公交又沒出租,我母親是纏過的尕腳又拄著個柺棍,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著。

往前看著路還那麼遠,我心裡著急。走了一段,我急中生智折回去借了輛自行車把母親帶到安寧橋頭站,囑咐她原地等著,不要動,然後我飛騎還車,再小跑步到橋頭……到了南濱河路小西湖路口站下車,我讓母親順著人行道直直往南走, 我急忙跑到車站見張承志兄,怕他等急了。

張承志兄在信中所指就是:我當時在汽車西站門口見到他後,告訴他我母親還在後面呢,他驚訝而感動地忙問:“你連老母親也帶來了?哎呀,我說要是你母親來了你就不要去了!”他趕忙拉著我迎到了小西湖路口。從川流的車輛和嘈雜的鬧市人群中,張承志兄從老遠看見了那忽隱忽現、拄著柺棍小腳蹣跚著—— 迎面走來的一丁白蓋頭。

因為沒有了卻讓母親吃一頓手抓羊肉的心願,也因為一個上午折騰得母親直到中午還沒有吃飯;在汽車西站窗口買了車票後,我看看離發車的時間還早,便領著母親去附近的唐汪飯館,剁了一斤手抓羊肉讓母親吃。母親沒牙齒,只能用手撕著囫圇嚥下。因為囊中羞澀我自己只買了碗牛肉麵,而母親看著我沒吃肉又讓著我吃,母子倆讓來讓去——這時,張承志兄從飯館對面的副食店裡買了一大包糕點提過來,送給母親。

張承志兄在我母親去世後來信,不無遺憾地寫道:

幸虧那天我在一爿清真鋪子裡買點心時,售貨員說:夠啦,送禮也就行啦。我說不行,不是一般的人——這算唯一一丁點的安慰了。

沒想到此後不到一年,母親還沒等到我舉意再領她去蘭州的機會,突然間無常,舍我而去了!

《一丁白蓋頭》有聲版:親情篇:一丁白蓋頭


母親去世以後,我好像猛然間長大了,突然間成熟了。當時雖無雙休日,交通不便工資不高,買來回班車票都很困難,但我一有時間就往老家跑,覺得到了故鄉,到了孤單的父親的身邊,然後陪著他給母親上墳,那顆遊子的空落落的心就踏實了——哪怕週末下班後,急匆匆搭上末班班車走到半夜。

可是,在母親去世之前,我卻沒有這種戀家戀父母的心思。考上大學出門後,假期裡父母好不容易把我盼回家,可我回來沒幾天,一轉身就跑出去到縣城裡找同學玩去了,玩到很晚才回家。那時,我幼稚地覺得和同學玩痛快,覺得在農村家裡沒意思。當時少年輕狂的我哪能在意到父母的感受,哪能預想到母親剩下的時日不多了呢?

1984年我剛參加工作分配到臨夏縣漠泥溝鄉上以後的第一個春節。放了假,我沒想著期盼兒子回家的父母,可能剛出校門在鄉下待急了,就想進城。當我大清早步行十里多路來到馬集鎮的公路邊上,攔住從甘南路過的班車,搖搖晃晃來到蘭州後我很快感受到,我畢業後被選調分配到鄉上,與這座城市產生了遙遠的距離。城裡人顯出的那種居高臨下的傲慢表情,傷了鄉下人的自尊,也極大地刺激了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想起了父親說過的一句話:狼的門上狗旋著呢……這使我心情十分不好。

當我如同一個棄兒,沮喪地回到鄉下家裡時,才知道母親剛剛大病一場去了醫院。我瘋了一般騎上車,半路迎上了剛看完病,坐在我哥拉的架子車上往回走的母親。我抓住了母親那隻粗糙而乾枯的手。額滴阿娜呀,您都病成這樣了,為啥不告訴我!我當時在內心裡責怪自己為什麼不直接回家而跑到了陌生的城裡?母親卻說,這麼多娃裡,就你一個吃公家飯,不要耽擱你的工作——這是母親一貫的思想,不論家裡出再大的事都不告訴我,怕我分心影響學習工作,啥大事我都是事後知道。放了假我沒想到盼子歸來望眼欲穿的母親,甚至那趟班車路過了家門口卻悄悄地徑直去浪了蘭州,而善良的母親總以為我在工作,這使我內心十分自責。

這次回家,我懷著一種歉疚,想陪母親多待了幾天,可恰逢母親的侄孫結婚,她還得去孃家馬嶺。她身體虛弱不能走路,我和我迪萊哥只好用大哥家的馬駒馱著她去。難言的是,我還不能陪她趕赴宴席。記得我當時給她買了襯衣襪子之類的禮物,這些只能是她一個人帶的禮品。如果我們倆去,我又是個拿著固定工資的幹部,禮輕不太好意思,禮多又拿不出來。為此,我和母親頗為糾結。

後來,我把母親送到馬嶺的山上,我還要返回,心裡十分惆悵。我想起以前我三家灣的表哥結婚時,也是因禮薄父親不能陪母親一起去。當時父親拉著生產隊裡的一頭毛驢馱著母親,送到山頂上後,給母親指了那條通往她妹妹家的小路和山窩下門前有棵老榆樹的小院。父親老遠目送著母親邁著那雙纏過的小腳、柱著柺棍,順著那條小道快到了阿姨的家,才放心地轉身牽著毛驢回家——那時的困難啊,壓斷了正常的人情往來!四股股用紅紙包裝的一斤掛麵,被當作禮品往往大遊行般地串了好多家,直到掛麵發黴包裝紙碎不能再用。

在蒿支溝脈灣坡那條崎嶇的冰雪斑駁的小路上,我從後面看著馬背上母親虛弱的身體,忽然覺得母親剩下的時日不多了。回憶著這些年來艱難的歲月,想著母親一生拉扯我們九個孩子半飢半飽的不易,甚至眼睜睜看著我不到20歲的哥活活餓壞而無助的心酸和艱辛,雖然我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卻依然不能改變她的貧苦,依然不能盡孝,不由悲從心來哭出了聲,越哭越傷心。母親從馬背上轉過身來:那我倆一起去吧?我搖搖頭。再往前走,我哭得更傷心,她又轉過身,勒馬望著我說:那我們回吧,不去了?我又搖搖頭。

就這樣,我把母親一步步地送到山頂上。快到她孃家時,我就像當年的父親一樣,心一橫,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三 

《一丁白蓋頭》有聲版:親情篇:一丁白蓋頭

母親患有氣管炎,後來發展成了肺氣腫,在高海拔的家鄉一到冬天就犯,咳嗽、氣短。據說,那天母親的老病又犯了,我姐姐來看母親陪著她住下了。半夜裡姐姐醒來時,發現母親靠窗戶喘著氣默默坐著,沒有叫她也沒有點燈。姐姐忙坐起來問:阿娜,難受得很麼?嗯。腔子裡憋得很,坐著還好受一些。母親說,前幾天西拉來的時候說,他在尕新莊的哥家留下了給我看病的錢呢。姐說,那我們明天一早用架子車拉上你看大夫吧。


第二天我哥和我姐拉著母親,從鎮上一個中醫那兒看病回來,晚上吃了幾口飯喝了中藥,堅持做了這一天、也是這一生的最後一番禮拜就睡下了。夜裡父親發現母親病重,叫醒了哥哥,叫來了隔壁寺裡的阿訇。當我哥問她是否給我打電報叫我回來時,她搖搖頭;後來發現病情加重,我哥不再問,急忙騎車到縣城給我拍了那份電報。時間不長母親在父親和阿訇的提念中歸真。我哥接著又跑到縣城給我單位打長途,告知母親已經無常的消息。而姐姐陪母親看病回來後說她回去處理一下家務第二天再來,結果留下終生遺憾,至今一說起來就懊悔的淚流滿面。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母親病得都快不行了還被人往門外拉,我難過得揪心。一夜的噩夢醒來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我。到單位見到“母病速回”的電報後印證了這種預感。因為我知道,不到極其嚴重的時刻母親是不讓叫我的。

班車不管我心急,慢騰騰的,沿途村鎮旅客上車下車。我一路默唸著禱告著,內心忐忑不安,判斷著母親的病情,擔心能否趕上呢?

快到家的路口時大概下午四五點鐘了。當我叫停班車時,發現家門口的臺臺子上黑壓壓站了好多的人,腦子裡突然間嗡的一聲。

父親大概一直在馬路邊站著等我。班車停下後,我看見了父親披著那個熟悉的鑲著黑色絨邊的光板羊皮大氅,步履沉重地走過來,到了我跟前便問:娃,你接到的電話麼電報?我說電報。他明白:我沒接到電話就不知道母親無常的消息。父親這才一字一頓地告訴我:你阿娜無常了! 我腦子頓時一片空白……

現在能夠記得起的,只是父親那張土塵塵的臉龐,那臉色讓人聯想到剛剛經過了地震的人才有的那種灰白。

按照回民風俗,母親本來可以當天下葬,但為了等我這個出遠門的最小的兒子,父親決定延遲到第二天。

《一丁白蓋頭》有聲版:親情篇:一丁白蓋頭

油畫:丁曉剛 作

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大概是在十天前。當時我帶上單位分的一點牛肉,買了她吃的藥,搭了個順車回家。當我從山下步行到鄧家山老家門臺子的路口,看見母親正在大門口的槽上躬身給牛拌料。

我停住腳步,老遠端詳著母親。她不經意間回頭望了我一眼,又低頭繼續拌料。我只好走到跟前,叫了聲“阿娜”!她轉身這才認出是我。我說了“賽倆目”,她驚喜地抓住我的手說:娃,我沒看清是你,我還以為是別人呢!

我感到母親眼花了,身體確實不行了,這麼近就認不出兒子了。我趕緊幫母親把牛的草料拌好,扶著母親回家。一看家裡冰鍋冷灶,我心疼母親身體這麼弱了還在幹活,急問哥嫂呢?她回答我哥送嫂子回孃家好幾天了。我心裡只埋怨哥嫂撇下母親一個人在家裡照看家務,咋能放心得下呢?我趕忙用我帶來的牛肉,生火給她做了一頓面片。

第二天我走的時候,和往常一樣,母子依依不捨。我安慰她說:阿娜,我帶來的這個藥,你先吃著,我下次來時再買。母親患有的氣管炎,後來發展成肺氣腫,天一冷再加上炕煙煤煙,總是不好過,冬天難熬。好在我給她買的一種藥片吃上很管用,就經常給她買。我說,再過十幾天,等他們過年的時候放假,我就回來了……

和往常一樣,這次她還是把我送到大門外場院下的一個叫長咀兒的地埂上。那個長咀兒是我們莊子通往山下公路的一個制高點,以前矗立過忠字臺,眼前開闊得如同一個瞭望臺,整個蒿支溝盡收眼底。照例,母親拄著柺棍站在地埂上目送我下山遠去;照例,我走一段從山下回頭仰望站在地埂上的母親;互相對望一陣,我用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然後繼續往山下走;走一段,我回頭看見她還是那麼站著不肯回去;我只好再示意,再走。可走不多遠,我又不放心地轉身仰望……就那麼一步三回頭,直到我再回頭時,只能看見忽隱忽現的那——“一丁白蓋頭”。

沒想到,這次並不異常的分別,竟然是我們母子之間的永別!

我沒趕上母親的最後時刻。聽著哥哥說母親在她最後的時刻,還是不讓他給我打電報,不願意打攪我上班,不讓通知我。我反問自己:我的上班難道就這麼重要麼?我長跪在母親的埋體旁,長那麼大,我第一次真正的一夜沒閤眼,腦子裡滿是母親的音容笑貌。

離家不遠處,位於哥哥家那塊承包地的墳坑已經挖好。明天母親就要被下葬入土了——實在不相信母親已經離去,實在難熬又留戀剩下的分分秒秒的時光。我拿出了日記本,一筆一筆地記錄著自己當時的感受,回憶著母親一生的恩德和她拉扯我們九個孩子成人的不易,以及她艱辛而苦難的一生。

父母的突然離去是兒女一生的分界:父母在,不論年齡你感覺始終沒有長大;父母去世了,你哪怕是娃娃,也是大人。父母在,你就是走得再遠,心中有個牽掛有個家,有個願意傾聽你苦樂酸甜的人;父母不在,你就孤單了,所謂的家的概念就不一樣了,你就如同一片秋葉,毫無目的的、悠悠的隨風飄零。

往日母親勞作過的地方,躬身掃過榆樹杏樹落葉的大門臺子,低頭給牛拌料的食槽,牽著我哥家裡那頭尕白雌牛在大紅日頭下吃草的地埂;還有往日美好的一切……當我們永遠失去以後才想起去珍惜;當我們永遠失去以後才會想起那麼真切的細節;當我們永遠失去了以後,當時並不在意的瑣碎事,卻不時地出現在我們現實的回憶和揪心的夢境裡。

哦,老家!我夢魂縈繞的地方。想著我從小玩耍的門前榆樹下的場院,想著母親挑水走過的泉灣兒的那條細路……

哦,老家!我的遙遠的鄧家山;我的再難見容顏的親愛的母親;我的再也看不見的那遠遠飄來的—— 一丁白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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