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名媛應有的樣子
文 | 程乃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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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初年的上海，因為西風盛行，女學鼎盛，女子紛紛從三寸金蓮的桎梏中解脫出來，從深閨後院中解放出來，開始活躍在社交界和政界。宋氏三姐妹堪稱當時照亮剛剛甦醒的女界的三顆耀眼明星！
自由的空氣、清勁的西風，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首先吹入一眾名媛圈中：陸小曼是第一個敢於離婚追求愛情的名媛，趙四小姐有膽識以名媛之身愛上有婦之夫，孫多慈十七歲與徐悲鴻私奔……有如天雷勾著了地火，名媛們的愛情多是驚天動地的。除了浪漫愛情，名媛一般什麼都不缺乏。追求愛情，成了中國名媛投向時代的開幕式。
當深閨中的中國女子開始被洋風吹醒，第一批勇敢投入時代洪流中的當屬這一代名媛，因為精神生活是需要經濟基礎的。
“交際花”只是以編結關係網供自己過體面、張揚、闊綽和講究排場的生活。遊刃有餘在異性間，她們對社會仍是冷漠和麻木的。
不過正牌名媛，其行為、其思想必定是在當時女界中起推動的作用，她的追求已由單一愛情追求昇華為一種人格的追求。
李霞卿，一個在中國航空史上光彩奪目的名字。
李霞卿出身廣東世家，童年時代便隨父飄洋過海，周遊歐洲，說得一口流暢的英語、法語。對每一個名媛來講，精通外語幾乎是必需的。
童年時已有環遊世界的機會，為她日後的人生抹上了亮麗的底色。
回國後她又先後在香港、上海求學、生活，繼續接受都會西風的吹拂，同時又潛心學習唐詩、宋詞、元曲等傳統文化。
她的父親李應生和叔叔李沛基都是反清的革命黨人。1926年李應生與友人合組上海民新影片公司，可謂中國電影事業的奠基人。這位開通洋化的名媛之父，不但支持女兒涉足當時容易令人輕視和誤解的水銀燈下生涯，還親自為她取了藝名“李旦旦”。於是，1928年，上海影壇升起一顆新星—李旦旦。
李霞卿在好萊塢拍的泳裝照
她自然真摯的表演和清麗的形象迷倒了一眾上海人，一時成為1920年代末期家喻戶曉的明星。
身為名媛，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進而會對精神世界有更高的追求。上海人稱為“作”，北方人稱“折騰”。
名媛，特別會“作”。
在影壇獲得極大成功之後，李霞卿很快又開始尋求新的挑戰。1930 年，十八歲的她突然從銀幕上消失了。
起因是她在法國旅遊時在巴黎觀看了一次飛行表演。當飛機呼嘯著直衝九霄時，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興奮和絕度的刺激令她十分亢奮。從此，她鐵了心要駕馭飛機。
這是在1930年，當時女孩子騎自行車都被視為十分前衛和異端。
李霞卿
她考入瑞士日內瓦某飛行學校，拿到瑞士的飛行執照後，又去美國波音航空學校深造。該校的教官多是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王牌飛行員，是美國很有名望的學校。她在那裡通過航線、戰鬥、盲飛和特技等各科目的訓練。1935年學成回國，她一心想喚醒中國女子：女人一樣可以飛上藍天……
1936年春天的上海，颳起一股“ 李霞卿龍捲風”，大街小巷的報童報販高舉著紅色號外吆喝著：
“號外號外，當年紅星振翅沖天！”
“請看今日神話—女媧補天！”
女人飛天，不可思議，但這位名媛做到了。她以搏擊藍天的真實行動解脫了千萬上海女子的精神枷鎖—不要自輕自賤、安於現狀，為她們在天空中升起第二隻太陽：女人不僅可以做女明星，還可以做女飛行員。
1936 年3月，她駕著自己那架橙紅色的單翼輕型飛機，在上海上空翱翔。碧空中那亮麗如火的一點， 驚動了上海市民傾巢而出，萬人空巷。跑馬場大世界一帶更是水洩不通，上海人翹首仰望藍天，交頭接耳。
“是一個女人在開！”
“知道嗎？那個開飛機的是個女的。就是十年前的紅明星李旦旦！”
這位飛天仙女在上海上空飛了三圈，又在國際飯店上空做了一番特技表演，而後輕盈降落，人們蜂湧向她。她感到這樣的簇擁遠遠不同她當明星時的那份風頭。她不是為了個人的風頭，是為了喚醒同胞姐妹投入時代。
這也是一種作秀，但她的秀場是地震山河、上天落地的大手筆，正所謂氣貫長虹。
名媛作秀都是昂貴的：珍寶、名車、名衫、豪華輝煌的場地和達官貴人的捧場。李霞卿的作秀更是價值連城，那是飛機和藍天，以及全城老百姓。當然，身為名媛，她有這樣的實力，也具備膽識和魅力。
那是早在1935年，差不多七十年之前！
我們的老朋友查利林在1945 年玩飛機已屬十分摩登和前衛之舉，而這位上海名媛早他十年就已開始挑戰藍天。
1935年，李霞卿在美國芝加哥接受飛行訓練。
“八• 一三”淞滬之戰爆發，這位挑戰藍天的上海名媛一改“時髦小姐”的形象，布衣素服，在炮火中投入救亡工作。她還親自駕駛著橙紅色的“新中國精神號”單翼輕型飛機，開始環美救亡募捐飛行。
有資料這樣記載她在舊金山向華僑的一次飛行募捐：
“……藍天上，一架橙紅色飛機表演了各種飛行特技之後，一個小藍點從機艙爬向機翼……‘噢， 上帝，那是一個女人！’人們驚叫著。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如雷鳴海嘯，萬頭攢動，望著從機艙裡走出來的一位秀麗女子。她穿著藍緞寬袖圓邊大襟衫、藍緞寬腳如意褲、一雙大紅閃光緞子繡花鞋，束起的髮髻上斜插著一朵黃菊，完全是中國裝束……”
正牌上海名媛，果然與一般概念上只會追逐時尚、在社交圈上爭風頭的時髦小姐不同。
李霞卿這次環美飛行募捐激發了一眾華僑和美國人的捐款熱情，並一度在全美掀起“李霞卿熱”，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她所到之處受到華僑及美國航空界人士的熱烈歡迎，鹽湖城還派出十五架飛機在離城市二十分鐘航程的上空迎接，儼如國賓。
1940年，在一次募捐飛行中，李霞卿失事遇難，一代名媛的生命發出最後一道瑰麗奪目的光彩，火鳳凰隕落在她親愛的藍天中！她獲得永生—她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二十八歲！
“魂系藍天”往往用在雄鷹身上，而我們的上海名媛李霞卿，早在七十年前已打破了這個由男人壟斷的極限，成為暢遊藍天的一隻金鳳凰。
1939年參加紐約世博會
身出名門、學識貫通中西、才貌雙全且已在水銀燈下成名的李霞卿，本可以輕鬆悠然地創造另一個美侖美奐、供小報和市民飯後茶餘津津樂道的名媛傳奇，如陸小曼，如趙四小姐，如郵票大王的千金周叔萍……
她卻不然。她不甘平庸，斷然走出名媛的象牙塔，選擇用生命來譜寫自己的傳奇。
這樣一位超群的異類名媛，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是怎樣的？
翻遍有關她的資料，竟找不到有關這位女飛天愛情故事的隻言片語。是不及展開已一心魂系藍天，還是疏於記錄，或者是刻意保留？也可能她自有暗戀之人深藏不露？是愛情沒有選擇她，還是她沒有選擇愛情？
十六歲成為電影紅星，又多次環遊世界、周遊列國，感情生活應該是多姿多彩的。只是，身為名媛已令一眾男人望而卻步，更何況在1935 年她已飛上藍天。那時最現代的丈夫，對太太的要求也只是“入得廚房，出得廳堂”，而這樣一位戀戀藍天的美人，一如上海人講的“懸空八隻腳”，哪位男士有魄力征服她呢？
我相信她在感情上是寂寞和孤獨的，一如翱翔在無邊的藍天。這是一個由生龍活虎的男人壟斷的陽剛世界，雖然她享有歡呼也有讚美，終究高處不勝寒！
即使在上海繁華的1930年代，這樣一代名媛，如李霞卿，在感情上仍是寂寞的。
她的追求者一定不在上海，而在瑞士、在美國、在海外華僑中，在手把手教她的飛行教官和並肩飛行的同僚中，或眾多觀看她飛行表演的華僑或洋人中。
女人要愛上一個情繫藍天的男人是需要勇氣的，男人要愛上一個魂系藍天的名媛，是需要實力和魄力再加魅力的！
這隻絢爛的火鳳凰就這樣在中華上空劃過一道飄逸的身影，短暫、倉促卻光彩奪目，讓人來不及追憶就已消失了。何人繪得飛天影，望斷青天一縷霞！
這位上海名媛的境界，遠遠在陸小曼、周叔萍等之上。可惜，她留下的故事太少了。
今日閒逛新天地和流連在咖啡館的上海女孩都應知道，早在七十年前，上海的時髦外婆已開始挑戰藍天了！
（編者注：在抗戰結束後，李霞卿到了香港，1960年中從香港遷居美國，住在舊金山灣區，並於1988年辭逝於舊金山，享年86年。 “李霞卿28歲時在一次募捐飛行表演中飛機失事，不幸罹難”的說法乃誤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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