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疑似感染孕婦的生死分娩

預產期臨近的產婦,是這次新冠肺炎防疫中極易被忽視的群體,她們無法脫離醫院環境,極易被感染,牽涉到兩條生命。在疫區,一些產婦和家人在迎來新生命的欣喜中,也面臨著生死考驗,同樣被考驗的,還有僅僅只有幾天大的嬰兒。

一位疑似感染孕婦的生死分娩

生死門

1月28日早上,一輛救護車把熊易和妻子送到武漢市第三醫院光谷院區。護士走在前頭,帶領熊易和妻子去辦理入院,護士的防護鏡裡滿是霧氣。

隔離病房外的門廳已經擠滿了辦好住院證,卻因床位緊張而無法入住的疑似感染者。大多是7、80歲的老人,年紀最小的看起來也在50歲以上,有人坐在行李上等空床位,還有人因無法入住正在和醫護人員吵架。

熊易妻子是高度疑似感染產婦。卻因此,幸運地分得一個隔離單間,他申請陪護,同妻子住了進去。眼前情景悲涼不忍看,焦心的熊易牽著妻子,穿過一雙雙同樣焦灼卻複雜的眼睛。

兩天前的夜裡7點,妻子在湖北省婦幼保健院進行了剖腹產,誕下5斤8兩的健康女嬰。次日早6點,妻子開始發熱。護士幫妻子測了2次體溫,第一次是37.6度,隔一陣再測,體溫又降回正常。當時,熊易和妻子都沒意識到這可能是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症狀,以為只是產後第二天抵抗力下降導致的暫時性發熱,但為保險起見,妻子還是去拍了肺部CT。

一位疑似感染孕婦的生死分娩

受訪者供圖 | 熊易妻子和寶寶


下午2點,熊易拿到CT診斷報告,提示妻子的肺部下方有小面積磨玻璃狀陰影。醫生讓熊易先帶妻子回去等著,待會兒會去病房找他詳細講解。

接下來是6個小時的熬人等待,熊易在走廊裡焦灼踱步,聽到有人交談,說什麼“雙肺感染要轉院”。他有點慌,拿著妻子的診斷報告,開始挨個樓層去找醫生。晚8點,熊易終於在另一間病房門口見到了醫生,說明情況後,醫生判斷妻子高度疑似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要立即辦理轉院,並進行隔離。

當晚,新生兒被爺爺帶回家,熊易自己也去查了個肺部CT,萬幸並無病變。轉院途中,熊易從救護車窗朝外看,空蕩的大街讓他有些恍惚。這對當父母剛剛迎來新生命,又將面臨生死考驗。

因為核酸試劑盒短缺,妻子暫時無法確診。這成了一種薛定諤式的安慰,除了發熱,妻子暫無干咳、腹瀉等其他感染症狀,熊易僥倖地想,或許肺炎的事只是誤會。偶爾閒暇,熊易就在心中竭力回溯,妻子沾染新冠病毒的可能環節。

最有可能感染的日子是1月21日。當天,熊易的父親突然發燒,伴隨著腹瀉,他帶父親去中山醫院,做了除肺部CT外的其餘十幾種檢查,沒有查出任何異樣。現在回想,或許在那個時候,妻子就已經被感染了病毒。

一位疑似感染孕婦的生死分娩

流產媽媽群裡的互助

毛小安給未出生的孩子起名“壯壯”,期待孩子能順利降生、身體強壯。懷孕21周的她,家在武漢市江漢區,目前被視為此次冠狀病毒疫情爆發“原點”的華南海鮮城就在這裡,距離她家約5公里。

毛小安患有非典型抗磷脂綜合徵,由於自身免疫系統的反應危及胎兒,她需要在醫生指導下,每天在皮下注射低分子肝素鈉注射劑、口服阿司匹林來保胎,一旦停藥,隨時可能胎停。因此,毛小安高隆的肚皮上,連起了成片注射針劑的淤青痕跡。

每週,毛小安需要到省婦幼面診,讓醫生根據她的檢查結果,調整接下來一週的“肝素”注射量。孕程初期,她遵醫囑,每天打一針“肝素”,後來,在例行問診時發現肝功能異常,醫生旋即將她的注射量調整為兩天打3針。到懷孕第八週時,毛小安在每週產檢時發現保證胚胎正常發育的HCG數值過早回落,醫生旋即加大她的“肝素”注射量,一天兩針。

得知省婦幼複發性流產門診停診的消息讓她不安。一方面,她無法通過每週一次的門診精準調整藥量,再則“肝素”緊缺——那是處方藥,一般狀況下,只有患者帶著醫囑才能到藥房取到藥。

春節前,毛小安通過網絡渠道購入了一批“肝素”,約一週的注射量。“封城”後的武漢,新陳代謝逐步慢了下來,物流不知何時也停了,網購“肝素”的渠道也被封鎖。門診開診遙遙無期,她不得不省著點打,由一天兩針改為兩天三針,儘量減少針劑的消耗量,直到重新開診的那天。

減少注射量之後,新的擔憂接踵而至——胎兒會不會由於藥物劑量不夠,再次死去?失去醫院專業儀器的輔助,毛小安每天在家中用特地購置的胎心儀聽胎兒的心跳,每天晚上,她都堅持要感受到胎兒在腹中踢她才肯睡去。

這種捉摸不定的感覺令毛小安焦慮。她總是不住地想,自己和寶寶能不能熬到順利生產的那一天。2018年9月,尚不知自己罹患該症的毛小安,第一胎在孕期27周發生胎停,她被推進產房引產。那是一次令人絕望的“生產”,毛小安承受著和隔壁的產婦類似的痛苦和風險,可等待被接生的孩子已在她的肚子裡死去。

封城後,各個孕婦群的氛圍變得緊張,每位孕婦都怕自己是在感染潛伏期,打個噴嚏都覺得自己“中招了”。不斷有真假難辨的消息傳出,說某醫院有孕婦感染了肺炎,瞞著沒說,連著做了幾天胎心監護,還辦理了住院待產。當晚,孕婦發燒,醫生連夜將病房騰出來消毒,據說從1月30日起,所有產婦入院待產,都要做肺部CT。

這樣的傳聞多了,孕婦們大多不敢去醫院產檢,擔心會交叉感染,把病毒帶給肚子裡的伢。以往這些孕婦群都是“一次性”的,孕婦生產後便會退群,去加新的寶媽群。現在,每天都有新的孕產婦進群,希望能獲知更多可靠的消息。

1月30日,毛小安給一名家住黃岡市的孕婦寄去了三種藥片:二甲雙胍、雌激素和地屈孕酮。這是懷孕早期的孕媽服用的藥物,特殊時期,400餘人的複發性流產媽媽群裡,每天都有準媽媽因家中保胎藥物告罄而求助。安全度過孕程初期的準媽媽們,會將以前吃剩的藥物勻出來,用快遞寄給急需服用的姐妹。而“肝素”極度稀缺,大部分人都需要通過減少注射量來延長使用週期,很多人自身難保。

碰到有姐妹突然胎停,在這種特殊的時刻,是否有人能及時發現並搶救她們?答案不確定,就有可能造成一屍兩命的悲劇。這個話題過於不祥,毛小安只是默默地想,不敢與其他人討論。

一位疑似感染孕婦的生死分娩

曲折漫長的生產之路

1月23日,對在黃岡老家探親的許冰冰來說,是生產計劃徹底被打亂的一天,返回武漢的路被一點一點關上。

一開始,許冰冰通過新聞得知武漢封城的消息。隨後,她留意到同事群裡在討論,進出武漢的高速路口都封閉了,有的人離開武漢,走小路繞了很久:“當時封城,只是覺得不能出來,沒想到後來進去都難。”

她打開電子地圖,以家裡住的小區為終點搜索路況。以往才能夠老家回程,開車需要一個半小時,而實時更新的電子地圖顯示,返回需要繞路,時間和路程都多了一倍。隨著宣佈封閉的道路越來越多,之後的幾天,許冰冰每每在電子地圖上搜索返回武漢的路,路程就可能更長几分。

1月18日,許冰冰到醫院進行每週一次的孕晚期常規檢查時,醫生告訴許冰冰,胎兒已經部分入盆,那是胎兒在羊水和胎膜包圍中,慢慢轉為頭部朝下、臀部朝上的姿態。根據產檢結果判斷,許冰冰的生育時間在1月26日之後。這意味著,1月26日之後,許冰冰每一天都要做好孩子降生的準備。

事實上,臨產前最後的準備從那時就開始了。許冰冰做好了接下來的日程安排:1月22日跟丈夫回到黃岡市鎮上的老家過年,1月26日返程,做最後一次產檢,隨後等待孩子降生。

1月25日,許冰冰通過新聞得知,武漢市內開始進行機動車限行:“限制機動車出行,我就算過去了也不一定能去醫院。”在準媽媽群裡,這個消息引發了惶恐。有人打電話到居委會去詢問,得到的答覆是,居委會將準備轉車接送病人,但尚未到位,且不是24小時待命。

接著,有人提議,緊急情況下,可以撥打120,請求救護車送醫。但特殊時期,即使知道救護車每次接送一趟病人後都會消毒,在準媽媽的群裡,也很少有人敢冒這個險。這個警報,直到有人提出,生產是特殊情況,應該能得到放行,才得以解除。

對許冰冰來說,此時的武漢城內變數太大,即使大費周折回到武漢家中,也可能無法順利到醫院生產。她決定做兩手準備,在黃岡老家尋找適合生產的醫院,以備不時之需。

此前,她對第一個孩子的到來有著許多想象,譬如,那床留在武漢家中,無法取回的淡藍色襁褓。許冰冰在網上挑了許多日才選中,拿到手後,經過水洗和晾曬,小心折疊好,小心翼翼地收進待產包裡,想象著孩子會被裹在這張淡藍色的襁褓裡與她相逢,一切令人期待。

由於疫情,這些想象都落空了。許冰冰無法取回那床精心準備的襁褓,臨時到鎮上買了一床亮橘色的襁褓,原本醫院讓準備兩身,由於款式老舊,許冰冰挑不出第二件,因而作罷。

一位疑似感染孕婦的生死分娩

受訪者供圖 | 許冰冰在老家臨時購買的襁褓


此外,由於可能被迫要在黃岡生產,許冰冰擔心無法領到武漢的生育津貼。她上網查詢,發現武漢現行的生育津貼報銷制度,如果要在異地生產領到生育津貼,需要她提前帶著資料到有關部門提交,申請異地生產。

特殊時期,時間明顯來不及。她打電話到社保局諮詢,無奈由於春節假期,電話無法撥通,她的疑惑暫時無人應答。

2月1日,許冰冰仍在搜索回家的路程,電子地圖顯示路程耗時5小時54分,始終掛著“終點限行,無法避開”的提示。

一位疑似感染孕婦的生死分娩

命運漂流的新生兒

交通管制、部分道路封鎖的防疫政策,還未來得及針對孕、產婦群體作出變通措施,她們急迫的用車需求難以被照顧周全。有位產婦的預產期已經過了4天,隨時可能破水,社區派車流程繁瑣,最終,丈夫直接開自家的車帶她去醫院待產。

疫情正在加重,熊易從醫護人員們的防護裝備就看得出。在隔離病房住了3天,醫護人員換了3種顏色的防護服,一次比一次裹得密實。有好幾次,熊易從背後喊護士沒能得到回應,他猜測裹在厚厚的防護服裡,她可能根本無法辨別聲源的方向。

住進隔離病房當晚,妻子退燒了,還下床走了兩圈,精神狀態不錯。熊易挺高興,但第二天上午醒來,妻子又開始發燒。醫生開了兩盒蓮花清瘟膠囊,叫熊易和妻子勤用熱水洗手,不要離開病房,除此之外,暫未進行其他診療方案。

隔離病房裡沒有甜言蜜語。妻子擔心把病毒傳染給熊易,兩人單獨相處時,也都戴著口罩。熊易安慰妻子,輕症感染是可以自愈的,只有身體機能差的人才會死,自己身體好,不怕死。夜裡,妻子忽覺呼吸困難,開始有了腹瀉症狀。

一位疑似感染孕婦的生死分娩

受訪者供圖 | 隔離中的妻子


初六一早,父親打來電話,說自己前夜發燒了。熊易心裡一沉,叫父親趕快去醫院拍肺部CT。經診斷,父親雙肺感染,因醫院沒有空餘病床,只能居家隔離。熊易立即打電話給母親,讓她把寶寶抱到自己的房間。妻子疑似感染後,他將情況上報給了社區,讓工作人員幫忙給房間消毒,他相信自己的房間目前是安全的。

經過幾天隔離,熊易和妻子已不再害怕病毒如何在自己身上發酵,寶寶的安置之路懸而未決,才真正讓這對父母發自內心地恐懼。

母親是父親的密切接觸者,現在雖無感染症狀,但也難保是在潛伏期。熊易害怕,若兩位老人都不幸感染,剛出生4天的女兒將無人看顧,家裡有正在隔離中的高度疑似感染者,有哪個護工願意冒險來照顧寶寶。

熊易模仿這幾天在網上看到的各式求助信息,在朋友圈連著發了6條求助消息,因為太著急,幾次將“初六”打成了“初五”。

有人將熊易的朋友圈截圖發到了視頻軟件上,獲得了幾十萬點贊,求助信息很快擴散,一整天,不斷有電話打來,提出各種解決方案,又因為封城、封路等原因難以實行。

熊易就職公司的領導,提出幫忙聯繫市婦聯開特批函,用傳真發到熊易丈母孃家所在的咸寧市,再打印出來,找輛車,開上高速送丈母孃將孩子接回家。但武漢到咸寧市兩小時多的車程,熊易擔心,漫長的路途會增加寶寶的感染幾率。

妻子在隔離病房哭,父母在家裡哭,熊易感到絕望。父親和母親分別隔離在家中兩間臥室,日常溝通只能通過喊話,眼下,他們也只能在各自的空間流淚,無法安慰對方。

次日下午,終於有好消息傳來。公司幫忙聯繫了一家醫院,如果老人身體狀況不好,會派車把寶寶送到新生兒病房,老家的防疫部門也會派車,送熊易的妹妹來武漢照顧寶寶。

命運漂流的新生兒暫時有了最優安置方案。儘管熊易心裡清楚,計劃也許仍抵不過變化。晚上,終於放鬆下來的熊易和妻子給母親撥了通視頻電話,屏幕一端,寶寶正恬靜地睡著。妻子有過兩次流產經歷,曾為未能降於人世的胎兒取過幾個名字,其中一個,在今年寶寶出生後被正式使用。

這位誕生於鼠年伊始的寶寶名喚靜姝,寓意是嫻靜美好。在幾十萬陌生人為她著急的兩天裡,她不哭不鬧,一直安安靜靜的,就像她的名字。

*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

撰文 | 劉妍 溫麗虹

馬路有話說:

願這些孩子一生平安順遂,做健康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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