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庭與朱由檢——當明代“哥舒翰”遇到明代“李隆基”

01

公元756年的哥舒翰

烈日。

烽火。

潼關。

一位半身不遂的將領坐在軟榻上,回望這座古老而堅固的城關,滿眼的悲愴、憤懣甚至絕望。

終於,他再也無法掩飾和控制自己的情緒,仰天長嘆,繼而捶胸痛哭(撫膺慟哭)。

周圍的將士呆呆地看著他們的主帥,一種恐慌在心頭湧起,並逐漸在全軍蔓延開來。

良久,他止住悲聲,大手一揮,決絕地率兵向東而去。

這一天是大唐天寶十五年(公元756年)六月初四。

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盛唐名將,哥舒翰。

他此次出關,目標是安祿山麾下賊將崔乾佑。因為根據“可靠”情報,崔乾佑此次西犯,所帶兵馬不多,且多為老弱病殘。

得到消息的李隆基在楊國忠的躥唆下,強令哥舒翰出兵,配合河北戰場的郭子儀和李光弼,兩面夾擊,意圖畢其功於一役,儘快結束“安史之亂”。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軍事將領,哥舒翰深知,此事必有蹊蹺,因為安祿山絕對不會在如此重要的一步棋上落下這麼一顆“弱子”。

所以,乾佑必詐、情報必假、此行必定凶多吉少。

但是,“(玄宗)入國忠之言,使使者趣戰,項背相望也。翰窘不知所出”。

君命難違,雖然千不情萬不願,他還是帶著這支人數雖眾(20萬)卻是臨時招募拼湊的隊伍上路了。

孫傳庭與朱由檢——當明代“哥舒翰”遇到明代“李隆基”

古潼關


02

公元1642年的孫傳庭

陰雨。

烽火。

潼關。

時間是崇禎十四年九月,大明最後的希望孫傳庭站在潼關之上,向東遙望。

他的身後,一個京官模樣的人正在喋喋不休,此人姓蘇名京,職務是御史,實際卻是崇禎派來催促孫傳庭立即出戰、解開封之困的使者。

孫傳庭的目光陰沉、憂鬱而且無奈,與900年前的哥舒翰無異。

此行兇險,或者說直接不應該出兵。

如果是在三年前,孫傳庭絕對會義無反顧,因為他胸有成竹。

受制於以文馭武的祖制,這位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也像熊廷弼、盧象升們一樣,以文官行武事,而且同樣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當年出任陝西巡撫僅四個月,就生擒老闖王高迎祥,之後更是打得新闖王李自成只以十八騎“潰圍遁”,於是“關中群盜悉平,是為崇禎之十一年春也”。當時對於大明王朝來說,形勢彷彿一片大好。

但是,關鍵時刻,崇禎的反覆無常再次發作,楊嗣昌的紙上談兵讓明政府的優勢頓失。

更為嚴重的是,在戰場上百戰百勝的孫傳庭,也被官場政治老油條楊嗣昌送進了監獄,而且一呆就是三年。

三年,不長也不短,放在和平年代不會引起任何不適。但是,在崇禎十一年之後,三年已經足以讓李自成鹹魚翻身,讓全天下的形勢變得完全無法收拾。

崇禎是一個急性子,剛把人家從監獄裡放出來沒幾天,就一個勁地逼著出關,而且是去形勢最為險惡的河南。

孫傳庭不是神仙,況且以當時的形勢看,即使是大羅金仙降臨,也難給大明續命了。

但崇禎不管,“詔御史蘇京監延、寧、甘、固軍,趣傳庭出關”。

孫傳庭奏道:一群新兵蛋子,還沒訓練好,上不得戰場(兵新募,不堪用)。

然而,“帝不聽”。

不得已,孫傳庭倉促從關中開拔,於九月間到達潼關。

目標河南,大明王朝的重災區。

孫傳庭知道這次的仗不好打,但他不知道的是,一向用兵如神的他將在人生的最後時刻遭遇兩次“滑鐵盧”,潼關則是兩次失敗的起點,而這僅僅是第一次。

孫傳庭與朱由檢——當明代“哥舒翰”遇到明代“李隆基”

孫傳庭守潼關劇照


03

哥舒翰的最後命運

兵法雲:“兵者,詭道也”、“能而示之以不能,用而示之以不用”。

出潼關東七十里,黃河岸邊,崔乾佑給老革命家哥舒翰狠狠地上了一堂故意示弱、誘敵深入的伏擊戰。

平心而論,崔乾佑的誘敵之計很平常,但是卻很成功。因為,他面對的是一個昏聵的李隆基,和一個心神不寧的哥舒翰。

他先以數千人埋伏在險要的地方,只以很少的人用來誘敵(賊以數千人先伏險)。

或許是心煩意亂,也或許是急於結束這一切,反正哥舒翰上當了。他立即催促部隊追擊,甚至連隊列都無法保持(翰浮舟中流以觀軍,謂乾祐兵寡,易之,促士卒進,道岨無行列),即使“賊乘高頹石下擊,殺士甚眾”,也沒有引起唐軍的重視。

見唐軍無備,賊軍又故意散亂隊形,進退無序,卻偷偷地在隊伍後面埋伏下了五千陌刀兵(乾祐為陣,十十五五,或卻或進,而陌刀五千列陣後)。

唐軍更是大起輕視之心,說“幹掉他們再回去吃飯”(王師視其陣無法,指觀嗤笑,曰:“禽賊乃會食”)。

“王師懈,不為備”。

崔乾佑見時機已到,令旗一揮,伏兵頓起(伏忽起薄戰),哥舒翰手底下這群剛剛徵募的烏合之眾頓時大亂,被崔乾佑殺得“屍血狼籍”、“奔潰略盡”。

哥舒翰好不容易逃回潼關,迎接他的卻是副將火歸拔仁的獰笑:火歸拔仁想投降,哥舒翰是他的“投名狀”。

這位名將迎來了他人生的最大節點。

很遺憾,他沒有做成文天祥,卻做成了洪承疇。

他的半世英名在見到安祿山的第一刻就被徹底葬送,不僅搖尾乞憐,還想以勸降李光弼等人來換取苟活。結果,“諸將皆讓(責備)翰不死節”。

安祿山知事不可為,把他關了一年後就殺掉了——失了節,也沒保住命。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

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

千古絕唱之後卻是一段悲情迴響!

孫傳庭與朱由檢——當明代“哥舒翰”遇到明代“李隆基”

哥舒翰


04

孫傳庭的最後命運

1642年9月,孫傳庭出潼關、入河南,此時李自成已經攻陷開封,“西行逆秦師”,兩軍在河南郟縣遭遇。

一番苦戰,明軍先贏後輸,“覆軍數千,材官小將之歿者,張渼奎、李棲鳳、任光裕、戴友仁以下七十有八人”。

這就是著名的“柿園之役”。

這次失利的原因很多,新兵、缺糧、惡劣天氣(糧不至,士卒採青柿以食,凍且餒)……而最關鍵的還是崇禎的死催——不過,朱由檢永遠不會吸取教訓,因為這還不是最後一次,下一次他將把孫傳庭催“死”,再下一次會把洪承疇催“降”!

經過這次大敗,“孫傳庭兵以乏食引退,賊追及之,還戰大敗,傳庭以餘眾退保潼關”,並打算“計守潼關,扼京師上游”,因為“軍新集,不利速戰”——這一情景和900年前的哥舒翰如出一轍。

但是,雖然他的想法和應對措施無比正確,無奈最高決策者是崇禎。

崇禎十六年(1643年)五月,孫傳庭的最後宿命終於降臨。

崇禎先扣上一頂大帽子,“命兼督河南、四川軍務,尋進兵部尚書,改稱督師,加督山西、湖廣、貴州及江南、北軍務,賜劍”。

蛋糕不是白給的,崇禎的要求是:趕緊出去打(趣戰益急)。

沒這麼玩的!

聞言,孫傳庭頓足嘆曰:“沒轍了,我知道此舉有去無回,但是我絕對不能因為抗旨而再去面對那些獄吏了(奈何乎!吾固知往而不返也。然大丈夫豈能再對獄吏乎!)”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幾乎是“柿園之役”的翻版,強弩之末的明軍先勝後敗,“官兵……死者四萬餘……賊獲督師坐纛,乘勝破潼關,大敗官軍。傳庭與監軍副使喬遷高躍馬大呼而歿於陣”。

“傳庭死,關以內無堅城矣”。

在明末救亡過程中,曾湧現出許多名將,熊廷弼、傅宗龍、汪喬年、楊文嶽、曹文詔、盧象升、孫承宗、洪承疇,等等,他們都幾乎無一例外地死在了抗戰第一線(洪承疇除外)。

但是,孫傳庭的死卻獨具特殊意義——

他是大明王朝最後的名將,更是最後的柱石和希望。他的死,意味著明政府抵抗力量的徹底瓦解,北京城從此門戶大開。

《明史》卷二六二:

“傳庭死,而明亡矣”!

孫傳庭與朱由檢——當明代“哥舒翰”遇到明代“李隆基”

孫傳庭戰死


05

孫傳庭(哥舒翰)的悲劇根源

《孫子兵法·九變篇》:“凡用兵之法,將受命於君,合軍聚眾,……塗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

這幾句話略顯複雜,但稍一簡化就耳熟能詳: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為什麼?

因為專業的事情就要聽從專業人士的意見!

理由很簡單:

首先,皇帝的職位高,並不代表懂得多。

其次,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有時即使領導的指示再正確,卻也趕不上變化快。

孫傳庭(哥舒翰),就是死在主要領導的瞎指揮和亂干涉上(君令)!

喜歡當“全才”,是中國古代皇帝們的一大共同嗜好,彷彿只有這樣才能顯得他們雄才大略、無所不能。

單以軍事方面的瞎指揮為例,除了李隆基和朱由檢,還有兩個所謂“明君”更為典型。

劉義隆。南北朝劉宋文帝,他的名氣除了創造“元嘉之治”的盛世外,就是“元嘉草草,封狼居胥,只贏得倉皇北顧”的北伐失敗了。三次北伐,最主要的特點就是劉義隆的千里傳書,前方將士的每一步行動都得聽從他的安排。《宋書》中對劉義隆的評價是:

“授將遣帥,乖分閫之命,才謝光武,而遙制兵略,至於攻日戰時,莫不仰聽成旨。雖覆師喪旅,將非韓、白,而延寇蹙境,抑此之由”。

趙光義。這位“宋二代”一生志得意滿——除了“武功”。於是,平定北漢後,他又針對“燕雲十六州”搞了兩次北伐。在第二次也就是“雍熙北伐”中,他更是相當然地編了一個“平戎萬全陣”,挨個發給前線將領當“軍事教材”,讓一線指揮官們叫苦不迭,“雍熙北伐”的大好形勢更因此毀於一旦。

相比於劉、趙二人的不懂裝懂,李隆基和朱由檢則是輸在急功近利上——正是由於他們心急想吃熱豆腐、為了面子工程而不顧戰爭規律地一味死催,才導致了最後的喪師乃至亡國

明熹宗初年,熊廷弼因遼東之事被彈劾、並被書呆子袁應泰所取代後悲憤異常,上疏天啟帝以自辯,其中有一句話應該是說出了自古以來從白起、廉頗到哥舒翰、岳飛、孫傳庭們的欲吐之言:

“疆場事,當聽疆場吏自為之,何用拾帖括語,徒亂人意,一不從,輒怫然怒哉!”

孫傳庭與朱由檢——當明代“哥舒翰”遇到明代“李隆基”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06

原本可以避免的悲劇

無論是孫傳庭(哥舒翰)的個人命運,還是大明(大唐)的國運,本來是有機會改寫的。

因為,單就潼關之役而言,哥舒翰和孫傳庭的三次跨時空的潼關之敗,除了當事人之外,都有有識之士向皇帝提出過建議,無奈均未被採納。

面對李隆基的死催,哥舒翰彙報說:“安祿山是個老兵油子,不可能犯如此的低級錯誤,中間肯定有陰謀(是陰計誘我)。而且,他們遠道而來,就想速戰速決,我們只有堅守不出、等待援兵才是上策(賊遠來,利在速戰。王師堅守,毋輕出關,計之上也。且四方兵未集,宜觀事勢,不必速)。”

同時,郭子儀、李光弼也從河北戰場上書李隆基:“哥舒翰又老又殘,再加上都是新兵,這仗根本沒法打(諸軍烏合不足戰)。目前賊軍的精銳部隊都在集中攻打宛、洛,其老巢幽州空虛,我們打算直搗黃龍,拿叛軍的親族為質逼他們投降,安祿山就會一舉成擒(今賊悉銳兵南破宛、洛,而以餘眾守幽州,吾直搗之,覆其巢窟,質叛族以招逆徒,祿山之首可致)。但如果讓哥舒翰輕易出關,一旦敗了不僅長安危險,整個國家也危險了(若師出潼關,變生京師,天下怠矣)”。同時也極力勸哥舒翰不要出關迎敵(乃極言請翰固關無出軍)。

但是,由於自己老眼昏花、用人不當而導致“安史之亂”爆發的李隆基卻急於扳回顏面,不僅讓哥舒翰去送了死,也把大唐推上了一條不歸路。

孫傳庭的軌跡也是如此。當他第一次敗走潼關、在關中休整的時候,朝中大臣(尤其是言官)都說必須出來打,不打的話賊軍的氣焰會更加囂張,而官兵則更怯戰(廷臣多言不戰則賊益張,兵久易懦)。唯獨兵部尚書馮元飆“頗能料事”,說“(戰士)未經行陣,宜致賊而不宜致於賊”,因此“謂不可輕戰”。他甚至對崇禎打包票說:“可以先把我關進監獄,如果官軍打贏了,我願以命抵罪(請先下臣獄,俟一戰而勝,斬臣謝之)”。不僅如此,他還寫信給孫傳庭,說不能輕易出戰(又貽書傳庭,戒毋輕鬥)。遺憾的是,孫傳庭左右不了崇禎,他也不能。

“傳庭果敗”。

孫傳庭與朱由檢——當明代“哥舒翰”遇到明代“李隆基”

傳庭死大明亡


07

“病根”李隆基和朱由檢

專制或者獨裁的主要特點是“一言堂”,即皇帝具有無限權力,他的理論都是對的,他的觀點不容辯駁。

但就李隆基和朱由檢而言,兩人既有相同之處,又有本質區別。

李隆基的獨斷專行,源自於他前半生的幾乎絕對正確——雖然有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王忠嗣、高仙芝、封常清等賢相名將的輔佐,但“開元盛世”卻確確實實是因為他的英明神武所致。於是,不僅文武百官,就連他自己也習慣了“永遠正確”。所以,他不相信自己會看走眼(李林甫和安祿山),更不相信自己會決策失誤(兵出潼關)。

而朱由檢的自以為是則是天生的性格缺陷:剛愎自用。這一點要多說幾句。

明史多偽,這一點已經是史學界的共識,原因就是滿清韃子的惡意篡改。尤其是為了證明“明亡清興”的正當性,他們對明代歷代皇帝的醜化更為嚴重,比如明武宗、憲宗、熹宗,而崇禎作為亡國之君尤甚。但是,即使是有所醜化,但從明末這群名將的命運來看,有些評價並沒有冤枉崇禎,最典型的就是常說的剛愎自用、獨斷多疑。

崇禎當政的十七年間,雖然天災人禍、內憂外患,都讓他給攤上了。但是,即使在最後的十餘年裡,他還有若干次自救的機會,遺憾的是都讓他自己給揮霍掉了。

而且,他揮霍的方式都如出一轍:

想用一個人的時候極其固執,發現錯了也不改,固執己見,且死不認錯、一用到底,像楊嗣昌。

不想用一個人的時候,翻臉比翻書還快,要麼逮要麼殺,像孫傳庭、袁崇煥。

列兩個名單。

第一個:楊鶴、楊嗣昌、熊文燦、王化貞、袁應泰;

第二個:熊廷弼、盧象升、孫承宗、孫傳庭、洪承疇。

第一個名單裡的人,如果棄用或者少用幾年;第二個名單裡的人,如果長用或者多用幾年,那麼,大明王朝的命運就絕不是後來的那般模樣。

固執,用對了是意志堅定,但用錯了就是獨斷專行,後果就是災難性的。

崇禎的固執一點也沒有用對時機,也沒有用對地方!

所以

孫傳庭,死的很冤;

大明朝,亡得一點也不冤!

孫傳庭與朱由檢——當明代“哥舒翰”遇到明代“李隆基”

最後的崇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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