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人世間的“痴”

警幻是一個仙姑,常常出現,她永遠要告訴你,你就是要經歷人世間所有的愛恨,最後你才能夠知道一切都是空的。她把你推入紅塵,不經歷這紅塵,不可能“警幻”。

“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警幻仙姑瞭解絳珠草的不快樂,準她下凡,把這個“情”還掉。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我們自己和身邊最親近的人,有時候真是牽連不斷,你也不知道那是為什麼,怎麼會有這樣的緣分、這樣的關係。

下面是林黛玉講的話,非常動人的一段話:“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的過他了。”

這是非常現代的小說的寫法。寫到人世間的深情,非常動人。你一生為幾個人流過眼淚,就會懂得這部小說要寫的是什麼。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人不會無緣無故地哭,黛玉永遠為寶玉掉淚。寶玉愛她的時候她哭,寶玉對別人好一點她又哭,寶玉捱打她哭,寶玉被媽媽讚美,她也哭。她無所不哭,她一生的眼淚,就是要還給這一個人。

別人都覺得,簡直是瘋了,一個小女孩整天這樣哭。獨獨寶玉覺得他懂,他知道為什麼她要這樣哭。有神話裡的前世深情,才有以後這人世間的“痴”。

林黛玉的靈性存在

她們坐下來後開始喝茶,賈母重新問黛玉,你媽媽怎麼生的病,生病的時候狀況怎麼樣,當時吃什麼藥,請哪些醫生,後來怎麼發喪,黛玉一一向外祖母報告。

講著講著賈母不免又傷感起來:“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面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在這裡,越發看出賈母把對女兒的心疼轉移到了黛玉身上。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黛玉來到賈府有一個很特別的身份,她某種程度上替代了母親的角色,雖然她有一點愛使小性子,又動不動就哭,性情憂鬱,可是賈母就是疼她,寶玉也疼她,因為覺得她身世可憐。

她的角色跟後來進來的薛寶釵有些不同。薛寶釵由母親帶進來,比較大方,個性也開朗。可見,作者表現的是人物的不同命運造成的不同性格。

於是,兩個人又哭起來,眾人忙都寬慰解釋,勸止住了。“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風流態度。”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黛玉一直沒有被描繪,好像一個幽魂。從一出場,都是黛玉在看大家,現在要從大家的角度來看黛玉。可還不是描述她長得如何,而是說她的病。

黛玉一直是有病的,她一直在生病,總是在吃藥,老是哭。這個病其實有點象徵意義。黛玉有一種美,這種美很特殊。

作者沒有描述黛玉長什麼樣子,穿什麼衣服,可是黛玉生命的情境卻借這些東西呈現出來了。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假如曹雪芹在這裡說黛玉穿了什麼顏色的衣服,頭上戴了什麼樣的釵環,其實那不是黛玉。黛玉完全是一個不存在的存在。

我們也很難解釋何為“風流態度”。現在我們說人“風流”是貶義詞,而古代講“風流”則是說一個人活出了別樣的性情。

比較之心

二人正說著,史湘雲走來,說:“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

”史湘雲是南方人,不會發捲舌音,把“二”念成“愛”,這是小說裡唯一透露出江南語言的地方。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林黛玉故意嘲笑她:“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么愛三四五’了。”

黛玉其實很頑皮,她只跟寶玉在一起的時候,才鬧氣。寶玉就笑了說:“你學慣了他,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

史湘雲聽黛玉嘲笑她,就說:“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黛玉有一種潔癖,有一種孤高,所以她對別人身上的缺陷很敏感,她看到後會去調笑。

史湘雲就說:“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說:“你敢挑寶姐姐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麼不及你呢。”這是黛玉最心痛的結。

人很難不生比較之心,有時候自己認為自己忘了,豁達了,可是那個結並不那麼容易解開。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作者大概也是想讓我們知道宿命裡的“結”是要自己去了結的,我們永遠不可能不讓別人提起某個人,而你自己永遠不要提這個人的名字,恐怕也還是“結”。

所以到最後我們會發現,生命裡的開悟、了悟,其實是自己把那個結打開。

當然,黛玉是帶著這個“結”來到人間的,這個“結”對她來講註定是一生的糾纏。

寧為玉碎的性格

這時,黛玉和寶玉正在解九連環。九連環是一種古代遊戲,鐵環套在一起,有固定的方法可以解開。《紅樓夢》真是青少年文學,九連環其實就是十三四歲那個年齡玩的。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周瑞家的進來笑著說:“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來與姑娘戴。”寶玉就說:“什麼花?拿來給我。”寶玉永遠對花感興趣,而且非常主動,早伸手接過來了。打開盒子,原來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

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一看。”黛玉永遠不熱衷,只冷冷地、遠遠地看一下。問:“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

黛玉的問話永遠如此,如果這個生命不是絕對的、唯一的,那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她的觀念永遠如此,只給我一個人的我就要,如果大家都有那就算了。由此可以看到她對感情的執著,直至走上了毀滅之路。她的玉是註定要碎的,因為她不要雜質。

周瑞家的說:“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小姐發脾氣了,她不敢講話了。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黛玉永遠覺得自己是被冷落的。她是一個孤兒,寄居在外祖母家裡,她覺得生命本身就是孤獨的,別人怎麼疼她都沒有用。寶玉用最大的愛疼她,可她還是覺得孤獨。這是由性格決定的宿命。

超逸的美

“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他們很久沒見了,因為正值發育的年齡,幾個月半年時間就感覺有很大的變化。

寶玉心中“品度”黛玉,好像也不是看,這是他最熟悉的人,是在前世有緣分的人,他們之間有一種生命上的默契,所以用了“品”字。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人們常說品詩品畫,都是最精深的美才用“品”。我們說品茶,它不是喝茶,“喝”是利用,“品”是欣賞。

你有沒有注意,對黛玉作者完全沒有描繪,只是“超逸”兩個字。“超逸”很抽象,“超”是跟別人不一樣,“逸”也是跟別人不一樣。“逸”這個字很難懂,在宋元以後這個字才出來。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中國繪畫裡認為好畫有三品:“神品”、“妙品”和“能品”,到宋元以後加了“逸品”。“逸品”就是沒有辦法歸納在神、妙和能裡,神、妙、能都是技巧很好的,“逸品”可能技巧不好,但它就是不一樣。

“逸”這個字最早是逃走的意思,是個兔子在跑,現在我們還沿用逃逸這個說法。隱居之士不願意接受人世的拘束規範與名利牽絆,他會逃離世俗間,把自己藏起來,這叫作“逸”。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用“超逸”形容黛玉,因為她跟人世間所有的人都不一樣。

比如王熙鳳就是活在人間的,她活得非常熱鬧,所有人間的利祿她都想要;而黛玉是所有人間的東西都不在意,這就是“逸”。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給寶釵、迎春、寶玉等人。”

你看黛玉也不太喜歡帶其他的東西,比如女孩子用的化妝品之類的,只是帶了很多書,其實這都是黛玉的性格,她身上就有隱士之風。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寶玉這麼久沒有見黛玉,覺得很想念,可是又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大概是想表示他對黛玉最大的珍惜與愛吧?

“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鶺鴒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他覺得這是他最珍貴的東西,因為是皇帝給北靜王,而北靜王又給他的。精彩的是,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

不講這一句話絕不是黛玉。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黛玉的性格里有一種東西,就是超凡脫俗,在她眼中沒有皇帝,也沒有北靜王。那麼尊貴非凡的北靜王,在黛玉的口中變得一文不值,因為他們沒有緣分。

寶玉的世界裡面有北靜王、黛玉、二丫頭,還有秦鍾,他們與寶玉都有深深淺淺的緣分,可黛玉就不可能跟北靜王等人有緣,因為這是世俗的王位,對黛玉沒有任何意義。

“遂擲而不取。寶玉只得收回,暫且無話。”這部分看起來跟小說的情節毫無關係,可是寫出了非常非常美好的一種人性。

蔣勳:林黛玉的存在,詮釋了人世間最不該存在的“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