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盛唐詩人到晚明山人再到清代鑑藏家,看陶瓷審美史千年沿革

中國陶瓷,古老而年輕,高雅而樸素。它貫穿古今,連接東西,金木水火土缺一不可,是承載人類共同審美的藝術品。它如詩、如畫、如淑女風姿綽約;似玉、似冰、似翠峰清秀挺拔。

我們的祖先,在新石器晚期開始喜愛欣賞陶器;唐代茶道的大發展,讓陶瓷受到詩人的稱頌;到了明代,文人雅玩收藏成風,陶瓷真正成為博古架上的藝術品;有清一朝,陶瓷藝術達到了巔峰,專論陶瓷的著作也開始扎堆出現。

可見,古人對陶瓷的鑑賞、研究、收藏,伴隨著陶瓷技術的發展一以貫之。<strong>而從古代“鑑藏學”的角度,揭示陶瓷的歷史價值和文化意蘊,無疑為我們認識傳統文化提供了有趣的視角,也為我們呈現了陶瓷技術史與人文審美史的獨特對照。

從盛唐詩人到晚明山人再到清代鑑藏家,看陶瓷審美史千年沿革

一、審美的萌芽:聖人“土餾”

在古代文獻中,關於陶器的記述,多來自以下幾部文獻:

《史記·五帝本紀》:

舜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

《呂氏春秋》:

黃帝有陶正,昆吾作陶。

《韓非子·難》:

堯舜飯土餾,啜土鉶。

《物原》:

神農作壅,軒轅作碗碟。

《路史》:

燧人氏範金合土為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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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萬年仙人洞遺址出土的遠古陶罐

<strong>由於中國自古缺乏成熟完整的宗教信仰,聖人崇拜非常普遍。所以典籍中並沒有陶器的正面描述,記載的都是聖人的“豐功偉績”。後世,言必稱堯舜的歷代文人們將典籍反覆引用,遂成陶器產生的“鐵證”。如:

《坦齋筆衡》:

陶器自舜時便有,三代迄於秦漢,所謂瓷器是也。

《江西大志》:

唐虞以還,以金玉犀象之不可以飾,而陶之為器,水土際薄,至為約費,故曰羹土鉶,飯土簋,依稀太古之樸。

《陽羨茗陶錄》:

上古器用陶匏,尚其質也。史稱虞舜陶於河濱,器皆不苦窳。

<strong>這些歷史上重要的陶瓷文獻,在談及陶器時,永遠離不開聖人,表現出對經書典籍的深深依賴,也反映了古代文人割捨不斷的崇古情懷。

關於原始陶器的考證,稍稍下了功夫的是清代朱琰的《陶說》:

旊人為簋,原是陶器……而後人加之,其初則名餾也,簋字從竹,得稱當從竹器始。刑,型省文,器之模曰型。刑者,侀也。侀者,成也,一成而不可變,亦有模意。啜土型者,事從簡略,即成器之型,為啜具也。

可見,即便是朱琰,對遠古陶器的考證也僅侷限於文字,未有任何具體形象的描述。

現代考古讓新石器時代的彩陶重見天日,我們終於能夠一睹聖人“土餾”的真容。彩陶上的三角形、平行線、同心圓,有著飄逸灑脫、簡潔單純的原始美。但古人沒有這樣的審美感受,在他們眼中,這些只是飲食工具,所以叫“飯土鉶”、“羹土鉶”、“飯土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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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石器時代彩陶雙系罐

<strong>與文學、書畫等純藝術不同,陶器的誕生是為了滿足日常生活所需,藝術價值是逐漸提升的。直至龍山文化時期,才出現了高度審美化的蛋殼黑陶。

二、因茶而“美”的盛唐陶瓷

趙汝珍在《古玩指南》中說:

唐以前,因陶器之粗陋無文,只可應用,不足賞玩。

<strong>有唐一代,茶道發展成為文人墨客津津樂道的雅事,作為茶器的陶瓷終於迎來了審美的春天。“茶聖”陸羽在《茶經》一書中,長篇論述了各窯口陶瓷茶器的優劣:

碗:越州上,鼎州、婺州次;嶽州上,壽州、洪州次。或者以邢州處越州上,殊為不然。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越州瓷、嶽瓷皆青,青則益茶,茶作紅白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紅;壽州瓷黃,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

《茶經》記錄了邢窯、越窯、婺州、壽州、洪州等窯口的顏色和形制,是陶瓷鑑藏學的開山之作。

晚唐時期,被陸羽稱頌的越窯開始在詩歌中出現。如:

皮日休《茶甌》:

邢人與越人,皆能造瓷器。圓似月魂墮,輕如雲魄起。

陸龜蒙《秘色越器》:

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徐夤《貢餘秘色茶盞》:

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貢吾君。巧刻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雲。

詩人用“月魂”、“雲魄”、“明月”、“薄冰”、“千峰翠色”等美好的詞彙,形容越器如清泉般純淨、溫潤,賦予了其極高的審美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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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門寺出土越窯秘色器八稜淨水瓶

當然,唐代也有詠頌其他窯口的詠瓷詩。如白居易的“白瓷甌甚潔,紅爐炭方熾”;皎然的“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杜甫的“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等等。

<strong>唐代文人在享受茶道愉悅的同時,將審美目光投向之前被忽略的瓷器。而能夠進入詩歌這種高級的文學形式,使陶瓷就此邁入藝術鑑賞品的行列。

三、宋代“金石學”對陶瓷審美的桎梏

金石學,是以流傳和出土的青銅器或碑銘石刻為對象,研究它們的形制、文字、圖像、紋飾的學問,其真正定名和興盛都在宋代。在金石學的推動下,凡是帶有文字的古器物,均得到了文人的重視。陶瓷器物中,最被看重的是作為建材的磚瓦。因為磚瓦多銘刻文字,對於考證古地名或宮苑位置很有價值。而其他陶瓷器並未歸入金石學的研究範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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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延年益壽”瓦當

這一現狀一直延續到1930年代,著名金石學家朱劍心在其著作《金石學》中,承認了陶瓷的藝術地位:

它如玉器陶器,三代秦漢以來,流傳極多,觀其雕刻之美,埏埴之精,亦我民族藝術活動之一表徵也。

<strong>金石學過度重視文字,視藝術為奇技淫巧的傳統,影響了無數代文人,使中國的工藝審美一直落後於西方。

四、陶瓷審美的巔峰:明代山人的雅玩、清供與“好事”

沈德符在《萬曆野獲編》中寫到:

嘉靖末年,海內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園亭,教歌舞之隙,閒及古玩……

<strong>雅玩,就是具有審美愉悅和精神陶冶內涵的“玩”,鑑藏陶瓷是雅玩的一部分;清供,就是對居室器物進行相應的佈置擺設,追求閒適脫俗的氛圍,陶瓷是清供的必備品;而追求雅玩、清供則被視為“好事”,雅玩之人常常被稱為“好事之家”。好事家的數量在明清達到高峰,尤其是明中後期,伴隨著山人群體的出現,雅玩成為一種社會時尚,陶瓷鑑藏也風行一時。

山人群體往往對社會生活充滿強烈的拒斥感,他們喻世況為“濁世”,喻人群為“腐鼠”,喻官宦生涯為“牢籠”,寄情於“風雲月露之形、花鳥蟲魚之玩、山川原野之勝”。其思想形成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1. 政治的黑暗使文人有種未來叵測的憂慮,開始留戀豐富多彩的世俗生活。
  2. 理學空疏化,嚴重束縛人性。很多文人轉而接受道家思想,關注自身,養性延年。
  3. 科舉制度出現“僧多粥少”局面。無法擠入仕途的文人群體不得不自尋出路,修正失衡的心理。

所以,明代山人最顯著的心理特點就是慨嘆人生苦短,強調自我意識和享受意識,極力追求所謂高雅的生活趣味。屠隆在《考梁餘事》中說:

府齋中,几榻琴劍書畫鼎研之屬,須製作不俗,鋪設得體方稱清供。

他們關注身邊事物,許多文人成為名副其實的雜家。如陳繼儒論花、袁宏道論瓶、李漁論居室,極盡細緻之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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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家、戲劇家李漁畫像

明代山人另一特點,就是厭惡俗人參與雅玩生活,因為這會動搖他們作為山人的社會地位。陸紹珩曾說:

書畫受俗子品題,三生大劫;鼎彝與世人賞鑑,千古異冤。

<strong>這種標新立異的名仕化傾向,又直接導致了“貴瓷賤金銀”思想的出現,“陳古瓷器”成為書齋快事之一。

曹昭的《格古要論》、文震亨的《長物志》、高鐮的《遵生八箋》等,都對文房內選取、使用、陳設的陶瓷條分縷析,提出一系列準則,成為古代陶瓷鑑藏的珍貴史料。如《長物志·香合》中寫到:

香合以宋剔合,色如珊瑚者為上,小有定窯,饒窯蔗段、串鈴二式,餘不入品。尤忌描金及書金字,徽人剔漆並磁合,即宣成嘉隆等窯,俱不可用。

至此,陶瓷被分為三六九等,受到追捧的身價百倍,許多文人無緣見之,便長篇累犢地予以揣測考證,促使相關資料如雨後春筍般出現。<strong>有了明代山人的積累,清代最終出現了《南窯筆記》、《陶說》、《景德鎮陶錄》、《瓷史》等陶瓷專著,關於陶瓷的學問就這樣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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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我們分析了陶瓷從實用器發展為藝術品,並最終在清代確立陶瓷鑑藏學的歷程。<strong>但陶瓷技術本身的發展,才是推動其具備文化審美的重要力量。

中國古代工藝品首先注重的是材質,金銀、玉石等珍貴材料被賦予了文化的詮釋。例如原始先民認為,玉是山川自然的精英,所以從新石器時代起就是部落祭祀的重器。後來,無論君子養德,還是男女定情,都少不了以玉為證。這些表述極度豐富了玉的文化內涵,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特徵之一。

陶瓷由泥土燒製而成,自然不會像玉那樣珍貴。但心靈手巧的古代窯工們不甘讓陶瓷永遠灰頭土臉的樣子,他們費盡心思地改進生產技術,最終使陶瓷能夠模仿玉石的光澤和質感。如最早為文人所詠歎的秘色瓷,就是以如玉般的釉色聞名。《昌南歷記》中記載:

有民陶玉者,載瓷入關中,稱為假玉器,獻於朝廷……

可見將陶瓷製作得如同玉器,也是討統治者歡欣的辦法。

陶瓷對玉的竭力模仿,推動其進入審美鑑藏領域。此外,陶瓷也經常利用金銀來提升自己的文化品味。如宋代定窯在採用覆燒工藝後,雖擴大了產量,卻留下了“口沿有芒”的弊端。聰明的窯工便用銅、銀、金,鑲在無釉的口沿上,反而得了個“金裝定器”的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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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博物院藏定窯白釉刻乾隆御製詩碗

<strong>除了模仿玉石和使用金銀,陶瓷的每一次重要技術突破,如釉的發明、白瓷的誕生、彩繪的應用等等,都推動了其藝術審美地位的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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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中晚期,伴隨山人對高雅生活的孜孜追求,陶瓷中分化出把玩器物。其中既有陳年的古董,也有新制的美器。他們對甄別、遴選雅玩陶瓷也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理論。

一、器型

陶瓷最先給人視覺衝擊力的,就是器型。明代山人再論器型優劣時,大致有以下幾點規律:

1、仿青銅為貴

《遵生八箋》載:

論制,如商庚鼎、純素鼎、蔥管空足衝耳乳爐、商貫耳弓壺……皆法古圖式,進呈物也……深得古人銅鑄體式,當為官窯第一妙品。

宋代以來,文人崇古、尚金石的風氣極盛,官窯與哥窯中仿青銅器很多,自然首先得到文人的青睞。

2、仿自然事物為佳

《長物志》載:

陶者有古白定竹節者,最貴,然難得大者

明代中後期,山人受老莊影響,寄情於自然萬物之中。所以這些模仿植物、動物的器型,雖不是“第一妙品”,但也屬“上乘”之列。

3、文化休閒用器為佳,生活實用器物為次

《歷代名瓷圖譜》載:

觚尊之類皆簪花佳器,迥非他器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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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博物院藏清雍正仿汝窯花觚

作者項元汴認為,仿青銅的觚、尊不僅形制受人喜愛,還因其可以簪花的高雅用途,提升了檔次。高濂則將碗、碟、盆、罐之類的生活實用器歸為下品,藥罐更是不吉,為最次之品。

二、釉彩

陶瓷鑑藏的興起,與釉彩的發明沿革休慼相關。越窯以“千峰翠色”聞名於世,而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秘色瓷,以及“雨過天青雲破處,者般顏色作將來”的柴窯,更讓文人如痴如醉。<strong>可見青釉一直是文人鑑藏陶瓷的首選。《飲流齋說瓷》中雲:

古瓷尚青,凡綠也,藍也,皆以青括之。

<strong>其次是定窯的白瓷,很多專著都將其排在官哥青瓷之後予以論述。總之,單色釉要遠遠高於青花和彩瓷。《格古要論》說:

御上窯者,體薄而潤最好……色白且潤,尤佳……有青花及五色者,俗甚矣。

到了晚明時期,由於收藏之風甚盛,宋代單色釉名品幾不可見,一些文人轉而把玩永宣、成弘瓷器。王世貞的《觚不觚錄》記載:

窯器當重哥、汝,而十五年來忽重宣德,以至永樂,成化價亦驟增十倍。

<strong>當然在文人眼中,彩瓷也要分三六九等。如青花以宣窯為貴,若論五彩,則成化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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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故宮藏明宣德青花龍鳳紋葵式洗

三、窯口

<strong>瓷器窯口相當於其出身,在文人眼中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其中首推的便是柴窯和秘色瓷。

《事物紺珠》記載:

柴窯:窯同制精,色異,為諸窯之冠,或雲柴世宗時始進御,今不可得;秘色瓷窯:越州燒進,御用,民庶不得用,唐世已然……

由於柴窯和秘色瓷的傳說由來已久,明以後的世人卻均不得見。於是二者成為文人心中實現不了的美夢,雅玩陶瓷中的極品,古董行裡有價無市的寶貨。

<strong>柴秘之下,便是宋代的汝、官、哥、定窯。其中尤以汝窯為魁;官窯因燒造時間長,存世量稍大而居其次;哥窯“汁料稍不如官窯之尤佳耳”,位居第三;定窯則以獨特的純白釉色,在一片青瓷中佔據了一席之地。

定窯之後,便是譭譽參半的龍泉窯。《遵生八箋》說:

定窯之下而龍泉次之,古宋龍泉窯,土脈質薄,色甚蔥翠,妙者與官窯爭豔。

但隨後又說:

但制不甚雅,僅可適用,種種器具制不法古,而工匠亦拙然……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因為龍泉窯燒造時間很長,產品良蕎不齊。與其類似的還有鈞窯,《清秘藏》認為鈞窯優於龍泉,但唯“色純而底有一二數目字號者佳,其雜色無足取”。明初成書的重要陶瓷文獻《格古要論》,也對鈞窯隻字未提。直至清末,鈞窯才受到文人重視,進入宋代五大名窯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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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故宮藏宋元時期鈞窯渣鬥

到了明代,景德鎮窯口一統天下,文人們就以各時代官窯器比較優劣。其中永樂、宣德、成化評價較高,不乏雅玩佳器。三窯中,則以宣成為貴,《廣志繹》載:

宣窯以青花勝、成窯以五彩。宣窯之青,真蘇勃泥青也,成窯時皆用盡,故成不及宣,宣窯五彩堆垛深厚,而成窯用色淺淡,頗成畫意,故宣不及成。

<strong>可見宣窯以青花出色,成窯以五彩著名,各有千秋。

明朝其他如弘治、嘉靖、萬曆等時代的瓷器,因國勢漸趨衰微,精美程度比不上宣成。另有邢窯、耀州窯、建窯等窯口,也被明代文人所遺忘,未入清供之列。

<strong>總體而言,歷朝歷代窯口在明代文人心中的優劣排序為:

<strong>柴秘二窯>汝窯>官、哥、定窯>鈞窯、龍泉窯>宣成二窯>永樂窯>其他未入清供的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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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陶瓷迎來了鼎盛時期,康雍乾御窯堪比前朝,陶瓷雅玩也不僅侷限於文人墨客,官商富賈無不參與其中。<strong>這種繁雜紛亂的鑑藏之風,一方面打破了明代山人建立的品評等級,另一方面也促使一系列陶瓷專著出現,成為陶瓷鑑藏學的扛鼎之作。如《窯器說》、《南窯筆記》、《陶說》、《景德鎮陶錄》、《文房肆考》、《匋雅》等等。我們列出重要的幾本做簡要介紹。

一、《陶說》與《景德鎮陶錄》

《陶說》與《景德鎮陶錄》是清代最具有陶瓷史性質的鉅著。前者由朱琰寫於乾隆年間,後者由藍浦著於嘉慶年間。朱、藍二人崇尚踏實嚴謹的治學作風,其著作也成為了陶瓷鑑藏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獻。

《陶說》與《景德鎮陶錄》都相當重視陶瓷的生產。如《景德鎮陶錄》總共十卷,有四卷用來記敘窯廠的生產組織情況和原料產地。《陶說》則全文摘錄督陶官唐英的《陶冶二十圖》,將燒製瓷器的全過程展現在讀者面前。這種著眼於陶瓷產業的高度,與明代文人只知品評鑑賞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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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映陶瓷製作工藝流程的《陶冶二十圖》

<strong>此外,《陶說》與《景德鎮陶錄》都試圖構建一部完整的陶瓷史,極力拓展陶瓷研究的空間和時間。就空間而言,《景德鎮陶錄》記錄的民窯數量遠遠超過了其他著作,其卷七“古窯考”涉及關中窯、洛京窯、壽窯、洪州窯、鼎窯、嶽窯、蜀窯等等,幾乎將各郡縣窯口挖掘殆盡,極大拓寬了我們的視野,使研究不僅停留於柴、汝、官、哥、定等幾個名窯。

就時間而言,《陶說》對唐以前的陶瓷作了許多研究,尤其考證了唐虞、商周、秦漢的陶器。如《陶說》中記載:

旊人簋豆當是禮器,《爾雅》木豆謂之豆,竹豆謂之邊,瓦豆謂之登,登注膏,登非旊人之豆,故別見於後。

朱琰將陶器為陶瓷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歷來陶器屬金石範疇,瓷器屬雅玩範疇,二者被人為割裂。<strong>朱琰大膽提出陶器是瓷器的前身,認為前人拋開陶器討論瓷器是一種錯誤,這是陶瓷學史上的一大進步。《匋雅》的作者陳瀏就曾評價朱琰道:

笠亭(朱琰號)說古有功於瓷學者甚偉。

<strong>綜上所述,藍浦的《景德鎮陶錄》讓我們關注到被忽視的小民窯;朱琰的《陶說》讓我們重新認識了陶器。他們將陶瓷鑑賞從孤立、橫向的狀態扭轉為聯合、縱向的狀態。在他們筆下,陶瓷不再僅僅是雅玩器物,而是一部值得細細查尋的史書。

二、《匋雅》

《陶說》與《景德鎮陶錄》作為專業性極強的陶瓷專著,對收藏的實操指導性不強,所以並未被清代廣大陶瓷愛好者所接受。於是,《匋雅》之類的鑑賞型著作應運而生。

《匋雅》又名《瓷學》,作者陳瀏,江蘇江浦人。此書成於宣統二年,<strong>是作者鑑賞瓷器二十餘年的心得札記,是指導陶瓷收藏實踐的通俗讀物。如其中記載:

“康彩恢奇,雍彩佚麗;戈甲恢奇,花鳥佚麗。”

“五彩華貴,青花幽靚;硃紅華貴,粉定幽靚。”

“康熙畫龍。其眼較長;乾隆朝之龍。眼則正圓矣。”

此外,<strong>《匋雅》還解釋了許多古董行的專業術語,對陶瓷收藏新手來說非常重要。如:

“客貨者,民窯也。”

“太白尊又名雞爪尊。”

“綠者謂之蘋果綠也,廠人於竟體硃紅者亦以蘋果綠呼之。粉紅者謂之美人祭也,滬商之於竟體變綠者,亦以美人祭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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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三代美人祭紅碗

<strong>最重要的是,《匋雅》記錄了大量“辨偽”經驗,這在陶瓷造假已經非常普遍的晚清社會,有極高的收藏實操指導性。如其中寫到:

近日偽制風行,胭脂紅幾勝嘉道,但微閃黃色,渣滓未清,頗欠澄靜,究遠遜於雍正,望而知為新釉。

<strong>綜上所述,《陶說》繼承的是明人雅玩的陶瓷文獻,走學術之路;《匋雅》繼承的是市井收藏經驗,走實踐之路,這是清代陶瓷研究的兩條脈絡。民國後,陶瓷著作開始將兩者很好地結合,誕生了許多名篇。如《飲流齋說瓷》、《古今瓷器源流考》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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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我們瞭解了古代陶瓷鑑藏學的發展脈絡,重點介紹了明代山人對陶瓷的品鑑,以及清代陶瓷學的建立。但是由於時代的侷限性,上述的古代陶瓷研究方法,還是有著以下問題:

  1. 研究視野較窄。歷朝歷代均以著名窯口或官窯作為研究對象,導致唐以前的陶瓷歷史和各地民窯情況幾不可見。
  2. 文獻傳抄不斷。如描繪柴窯的“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馨”一句,就在明清陶瓷典籍中反覆出現。這種不假思索的拷貝,讓陶瓷研究很難突破舊的藩籬。
  3. 傳聞臆斷作怪。明清文人面對唐宋留下的隻字片語,不免摻入自己的理解,產生臆斷,而後人在臆斷基礎上繼續演繹,距真相越來越遠。如明代以前,就有不少人把柴窯等同於越窯秘色。
  4. 神化迷信干擾。迷信思想是時代的烙印,因而不可避免地被帶入當時的陶瓷研究領域。如景德鎮“窯神童賓”的傳說,讓文人們論及“龍缸”燒造必談“窯神”庇佑,忽略了技術進步的重要性。
  5. 陶瓷鑑藏興起後,大量商人參與其中,帶來了古董行固有的三大習氣:製造傳聞、偽造精品和隨意命名。對陶瓷學的嚴謹性、科學性造成了很大困擾。

<strong>隨著科學考古的發展,陶瓷研究方法向現代邁進。上世紀五十年代,陳萬里先生第一個走出書齋,將實地勘查成果和科學檢測融入自己的研究。從此,當代陶瓷研究向著陳萬里開創的方向邁進,古代鑑藏學漸漸被人遺忘。

<strong>但不可否認的是,古人為今日的陶瓷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礎,提供了很多便利。更可貴的是,這些古代陶瓷鑑藏學專著,讓我們可以從一個側面審視中國文化,為我們瞭解古人的生活態度和處世哲學,提供了全新的視角。從這個角度上說,我們大可將其視為一部審美沿革史,從而為當代中國呈現了古代技術、藝術、人文交相輝映的獨特對照。

從盛唐詩人到晚明山人再到清代鑑藏家,看陶瓷審美史千年沿革

《坦齋筆衡》

《江西大志》

《陽羨茗陶錄》

《陶說》

《古玩指南》

《茶經》

《全唐詩》

《金石學》

《萬曆野獲編》

《格古要論》

《長物志》

《遵生八箋》

《景德鎮陶錄》

《歷代名瓷圖譜》

《飲流齋說瓷》

《匋雅》

《宋代金石學研究》

《對古陶瓷研究的反思》

《山人與晚明社會》

《美術考古學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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